嘱托

　　一

 

　　公元前276年。咸阳城郊。

 

　　一乘带篷马车急驰在古道上。

 

　　车过之处，卷起黄云漫漫。远看，恰似天车过境，神仙遨游。

 

　　随着一声吆喝，远近之人不得不把目光落到那赶车的老者身上。这是一位高手，即便车速迅快，他仍悠闲自在的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而且姿势稳当。

 

　　在离咸阳城还有三里之处，老者渐渐放慢车速，于此同时，他扭首大声向车厢内发问：“婵娟姑娘，前面路口下去就是清埔山庄，我们去，还是不去？”

 

　　车内，被问之人是一位年约二八的姑娘。但见她面色细腻而苍白，双目微阖，朱唇如雪地梅花，欲开不开。在她怀里，紧紧拥抱着一架古琴，琴身被青纱笼罩，正与其玄色长裙浑为一体，合着垂鬟披肩长发，愈是将其脸面衬得雪白。

 

　　其时，她没有立刻回答老者问话，而是伸出纤指撩开厚厚窗帘的一角。

 

　　窗外，深秋的凉风阵阵扫了进来，风中裹着的细沙险些迷了她一双美目。她眨了眨眼，赶忙收手放下窗帘。

 

　　此刻，婵娟心中也着实纠结。之前，她已连续给二公子写了七八封信，结果，他只回了一封，而且态度莫凌两可，实则有推却之意。想着当年，他手持先生遗书，痛哭流涕，誓言旦旦的模样，婵娟不觉轻叹一声。

 

　　这时，马车车速再一次缓了下来。婵娟不待老者发问，躬身向前轻轻拍了拍车帘，说道：“福伯，我们去清埔。”

 

　　福伯朗声应道：“好哩！”便勒了马头向右，顺着那条黄泥路直冲下去。

 

　　清埔山庄。庄口。

 

　　福伯停了车马，跳下去放好车凳。然后探身撩起车帘。婵娟抱着古琴从车里走出。她抬眼望去，但见庄内小楼连苑横空，桂华流瓦。斜阳过处，院落参差。虽是秋日，但燕忙莺乱，高柳晚蝉，闭趁游丝，不似春日，却有春意游荡。

 

　　见此景，婵娟在心中连说三声难怪。

 

　　果不其然，二公子在酒桌上只谈别情思念，根本不提先生嘱托之事。婵娟一脸淡笑，静静听其笑谈。无话之时，她就把话往故园乡事上引，说每逢先生祭日，乡人俱包粽投湖，划舟撒网，为的是不让先生遗体果入鱼腹，其情深深感人。言到先生，婵娟不觉忆说当年先生恩情，言语处，禁不住沧然泪下。她如此，无非是想提醒二公子罢了。

 

　　二公子岂能不知。而他只能好言安抚道：“娟妹休悲。你之意，愚兄岂有不知？先前依父嘱托入秦，志在报复。然则数年经商，辛苦打拚，如今家业兴旺，也依计腐蚀了秦之高官数人。可三年来，愚兄腐蚀了别人也腐蚀了自己。思前想后，先前父亲为了楚国殚精竭虑，结果却是落得个投江自尽。如今，我却不想于他似地当个炮灰。受我恩惠之秦人俱说，国是秦王的国，若想吾等爱国，他得先爱，先爱就得予我钱财。强秦之人倘且如此，况我一丧家之楚人？如是，钱银才是我之国。”

 

　　婵娟闻言惊㤥。没想区区三年，二公子竟会变得如此。她盯着他，脸色因激愤而泛起腮红。心中极想驳他，却又不敢犯上，她在忌讳自己侍女身份。

 

　　二公子也看出许多。其实，父亲在世时就叮嘱他们兄弟二人不必将婵娟看贱，人里人外，他们都是兄妹相称。现今，他知婵娟愤忿，却一直是敢怒不敢言。故而又笑道：“娟妹，不若放弃仇恨，也不必回乡，只在这与愚兄共享荣华富贵？”

 

　　婵娟不待他讲完，愤而起身离去。

 

　　二公子令家丁去追，哪里挡得住？

 

　　不一会儿，庄外传进来一阵阵琴声，二公子听闻就知是父亲亲手谱写的《桔颂》。其声悠悠荡荡，如父亲临。二公子摔杯起身追了出去，马车已没入黄尘古道之中了。

 

　　二

 

　　婵娟他们驶行进了咸阳城时，天已渐渐黑了下去。找到大公子屈署的奉常府邸时，府前已点明了纱灯。两枚纱灯在微风中一左一右摇晃着，瞧着像某人的两只眼晴，正飘击着诡异的光圈。

 

　　婵娟见到屈署，矮身拜了一拜，眼里便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屈署忙好言安抚，继而唤出家人相见。久别重逢，自然一番亲热一番唏嘘。

 

　　晚饭已毕，婵娟即兴弹奏一曲。她弹的还是那首《桔颂》。然而，此刻的心情大不一般。末了，她随乐唱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

 

　　其韵高雅，其声激昂，满座无不为之动容。当余音流出厅堂，众人又莫不想追随。

 

　　正恍惚间，婵娟收了音指。席间有妇人已泪流满面。

 

　　夜间席散，婵娟便随屈署去了书房。此次，婵娟前来，就是屈署书信相邀。信中提到芈太后将为秦王选妃之事。婵娟就想，一定是大公子作了周密安排，只要她能进宫，先生的心愿就了了。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一定可以刺杀秦王。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上的玉簪。这玉簪是她专门请楚地能工巧匠打造，此簪敲碎外层薄玉，里面就是一枚寒光闪闪的利刃，利刃之利，可透三层铠甲。为了先生，为了楚国，她早就弃生死于度外。

 

　　书房。红烛。

 

　　烛光映红了两个人的脸盘。婵娟兴奋地问大哥此次行动的计划。

 

　　屈署一脸懵懂。他惊奇道：“什么计划？”

 

　　婵娟笑问：“不是要刺杀嬴稷么？”

 

　　屈署闻言大笑：“贤妹想到哪里去啦！愚兄怎能让你去冒如此风险？此次推荐你入宫，实是为了报答太后和大王的知遇之恩，也是为了你能享人间之荣华富贵，成人之凰凤。”

 

　　婵娟一听，面色立时变得更加惨白。她有些口吃地说：“大哥，你、你、你……”

 

　　屈署笑道：“怎么，激动吧！届时你成了王后，愚兄就能飞黄腾达。”

 

　　婵娟闻言恼道：“那么先生的嘱托哩？你深入秦国，不就是为了刺杀秦王，为父为国报仇吗？”

 

　　屈署冷笑道：“别提那些。当初，我身份暴露，将被处死，谁管过我？若非太后大王出言相救，愚兄早死了。如今，大王不但没杀我，还委于奉常高位，试想，天下有如此英明的王者，我会去杀他？”

 

　　婵娟不发一言。心道：他如此坚决，看来多说无益。嗳，早知今日，当初就应随先生一同仙逝好了。

 

　　此时，屈署见婵娟怒而不言，后悔时才把话说满。从前在一起数年，这女子的性质他是知道的，那就是愚忠，认死理，跟自己的父亲一样。

 

　　为了稳住婵娟，屈署假意说道：“父亲之仇，我岂能不报？只是杀了一个秦王，又会出现另一个秦王。贤妹，愚兄想的可是千秋大计。试想，你委身于大王，然后为其产一王子，日后大王驾崩，你的儿子继位秦王，那时，不仅秦国是我们楚国的，或许连天下都是我们楚国的了。”

 

　　婵娟沉呤半晌。然后笑道：“大哥计谋高深，小妹听你的就是。”

 

　　三

 

　　秦宫。鼓乐声平。

 

　　昭王高坐王位。在朝堂上，他极力表扬了屈署献妹之功。并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屈署喜而受之，千恩万谢退去。

 

　　后宫。内宴还没散去，昭王就撇了众人往寝宫而去。他要快速地见到她，这个唤着婵娟的姑娘真是太美了。

 

　　寝宫。婵娟孤身独坐，满屋的红烛将她的新娘装映得更红。

 

　　昭王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从前，他可不这样。只因这女子太可心啦！他才这么情不自禁。

 

　　他走到婵娟面前，轻轻揭开她的盖头。哦！真乃天下绝品呀！他在心里说道。

 

　　婵娟忙起身行宫礼。这也是三年来，她所学项目之一。

 

　　昭王见状满心欢喜，便拥她入怀扯些闲话。末了，就说到她的琴艺，婵娟就笑。说，愿为大王献奏一曲。昭王更是喜不自禁，令人取来古琴。

 

　　婵娟调好琴弦说道：“臣妾这将是最后一次弹琴。”

 

　　昭王忙问：“为何？”

 

　　婵娟微笑道：“为了大王呀！”

 

　　昭王点头笑道：“对，对，爱妃已是宫人，怎能拔弄这民间玩物。”

 

　　婵娟拔琴弹唱，她唱的还是先生那首《桔颂》。

 

　　昭王听得如痴如醉。令他略不满意的，就是这首曲子有些哀怨。

 

　　曲美人更美，昭王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不待婵娟唱完，他就起身过去抱住了她。婵娟就势拔出发间玉簪，“嘣”地往琴上一敲，玉碎银光一闪，就向秦王刺去。昭王见状，忙弃了婵娟，返身就跑。他边跑边喊，喊声引进来十几个宦官和宫女，他们让过昭王，拚死扑向婵娟。

 

　　有气力大的宦官夺过婵娟手里的利刃就要向她刺去。昭王大声喝止，连声道：“不要伤她！违令者死！”

 

　　婵娟趁势挣脱众人，一头就向宫内铜柱撞去。

 

　　随着婵娟慢慢倒下，昭王仿佛看见一道白光缓缓地向着汨罗江的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