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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

发布于:2020-04-10 18:5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舒明宇

  我,科尔内利亚,画家伦勃朗的女儿。

  Part.1

  十二月的飞雪将整个西伯利亚的原野所掩盖,透过那不大结实的玻璃我难以寻得一丝生机,即便战火已经熄灭,但它所带来的痛苦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战争啊!早已将我们逼入绝境,我这一生的悲剧早已注定。当然初到西伯利亚的我显然没有意识到欧洲已经变天了,风已经开始在我耳边呼呼地刮着,这风将会夺去许多人的性命,那时的我单纯得就像一个孩子,事实上我不就是个孩子吗?

  六岁时,我还住在荷兰,住在阿姆斯特丹,那里的一切曾经都是美好的!真的很美好(但那都已经是我六岁时的光景了)!大风车在不远处呼噜噜地转,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郁金香原野,郁金香那细微的、奇妙的芬芳不时地从四处袭来,撩动着我齐肩的金色短发;白色的飞鸟在蓝天下悠闲的徘徊着;我的身后——太阳所照耀而显得波光粼粼的灿金色海洋;被海水反射的太阳光像钢针一般迫使我不得不背对着它。

  而我,则坐在这片布满鹅卵石的沙滩上,手里捧着一本萨迪或是哈菲兹的诗集,就那么地在那儿读着,一读便是一天。

  在夕阳西斜前,我会从口袋中取出我的爱尔兰风笛,嗅着花香,像鹿鸣般呜呜地吹着(至少我认为爱尔兰风笛所发生的声音应该与鹿鸣的声音差不多),待到夕阳西斜,我会站起身来凝望着那刚刚升起的一轮弦月,我会觉得此时的大海是如此的美!如此的诱人!以至于在未来每当我一拿起画笔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它。天色渐渐开始变暗,我站起身来,用白嫩的小手去理平沾满花香带着褶皱的衣服,轻轻掸去衣服上的沙砾,梳理着被花香所浸润的秀发,最后试图用散发着花香的小手去重新温暖我那被咸湿的海风吹得发冷的脸庞时,我便能瞧见所有荷兰人民都引以为傲的阿姆斯特丹皇宫,于是在皇宫长长的影子以及傍晚那变幻莫测的黄昏之光下,我一个人踏上了回家路。

  走过两、三条街再转过一个街角你便能听到艾维在呼唤我回家的声音,这时我往往会不自觉的加快脚步以便可以早一点投入她温暖的怀抱中。

  可以说艾维是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她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随我母亲一同进入这个家中。(她和我母亲都是犹太人),她是我的挚友,我们家中的管家,更是我童年欢乐时光的见证人。

  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我会一把钻进艾维温暖的怀中,每当此时,她都会刮着我的鼻子,在我耳边轻轻耳语。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橡木镶花的地板辉映着炉火,可以听见巨大火炉里燃烧的桦木条不断发生哔哔剥剥的声音,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换好鞋子往里走不用理会忙碌的佣人(打招呼就行了)径直来到楼上,穿过桃花心木镶嵌的走廊,轻轻推开那道虚掩的双重门,不要扰到屋子里的人,凑近点,对!你会看到一个典型的荷兰男人正拿着画笔绘制着什么。

  那是我的父亲——伦勃朗.约翰,十六岁离乡前往巴黎拜师学艺,师从巴黎多位艺术大师,二十四岁回国,定居阿姆斯特丹。二十七岁认识了的的母亲莫莉.霍里——荷兰皇家学院音乐系高材生,两年后生下了我,在那期间我父亲绘制了如《牧羊的少女》、《帆船》……等国宝级传世名画,一举成为全欧洲最负盛名的画家,与他同时代的提香都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每个周四,父亲都会陪伴我的母亲去外面转转——我们去了国内的羊角村、瓦尔威克、海牙、鹿特丹……也偶尔去国外转转,已经说到这那就不得不去看看我的母亲,向走廊更深处走去,在这个洛可可式建筑的某个房间前停下脚步,丝毫不拘束地推开房门,扑进母亲的怀抱中开始嗔怪,然后讽刺尝一品桌上的咖啡,每一次我都会苦得直皱眉头,吐着舌头一路小跑而去……一般这时艾维已经在浴室里为我准备好洗澡水。于是我会出现在水汽弥漫的浴室中,看着威尼斯工匠所打造的镜子中所反射出的画面——那属于我的娇小的白嫩的身体。我会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身体浸入水中,这时我会瞧见水汽和淡金色的花香缓缓悠悠地飘出,在空气中逐渐弥散……

  Part.2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曾进行过无数次幻想——幻想自己身边有只鹿,它会发出爱尔兰风笛的呦呦声,是那种有着油亮的浅棕色皮毛,那皮毛上还得有白色斑点,如同蓝宝色澄澈的双眼,对了!还得有像魔法书中奇异符号般的鹿角……就是那样的一只鹿。在身边嗅着我。陪伴着我到天荒地老、岁月消融。

  我还是像寻常一样去寻求父亲帮我实现这个愿望(那时的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父亲已经很少带着我们到国外走走,而且他的朋友也经常与他谈论什么战争……纳粹…..)我每次请求均以失败告终,我根本就不知道全世界的美好在未来已经被一个叫希特勒的人所尽数破坏。

  扫兴的走进浴室,在同样水汽弥漫的地方看着同样的镜子(只不过那镜子上已经有了几分锈迹)镜子中的我泛着金属光泽,宛如莲藕的明体散发着郁金香的淳香,我躺在水中,嗅着花香想起了前一阵子荷兰女王参加过的那一场在布拉德林的宴会。

  宴会上我为众人演奏了爱尔兰风琴,展示了我的油画,那时的我让欧洲上流名流惊讶得收不住下巴,我清楚地记着威威廉明娜女王瞧见我的那份欣喜以至于她后来赐我郁金香花冠,封我为“花冠女神”还有后来马尔科姆王子在我耳边告诉我:“如果我是位公主,他会毫不犹豫的爱上我……

  ......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浴室,更不记得我是怎么来到苏联的。

  苏联很好!

  只是缺少了家的感觉!

  新家是由白桦木搭建而成的所以屋子里自然而然地充斥着原木的气味——一种让我感受到陌生的气味。

  床、箱子、壁炉、桌椅、猎枪......都挤在狭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一切都紧巴巴地挨在一起,空气仿佛都过分地占据空间,屋外是一个用栅栏围成的院子,院子里贫瘠的土地上种着些常见的农作物。当然,我带来的郁金香也无一萌生,我们就好像与过去完全失去交集。生活以新的方式重新开始。

  Part.3

  西伯利亚的生活很是单调乏味,每日就是父亲传授我绘画,母亲教导我音乐,自己再自学英语和法语,余下的闲暇时光我会带上一本英文小说或是诗集在郊外寻得一处静谧,等到太阳已经落到白桦树树梢下,再匆匆回家。

  现在的一切都与在荷兰时不同了,这里没有“呼噜噜”转的风车,没有白色的飞鸟,没有阳光下的灿金色的大海,没有布满鹅卵石的沙滩,更没有金色郁金香原野和它的淳香。父亲很少作画,他如今在不远处的伐木厂工作,母亲也很少演奏乐器,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菜园的建设中。一切都变了模样,但我知道若是我们不来到苏联的话,纳粹的炮火便会在我们的尸体上作响;同时,我还知道我渴望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邂逅一只鹿——一只活生生的鹿。

  西伯利亚平原冬天已过,雪已消融,我倚在某棵树旁,读着哈菲兹的诗:

  “爱情看似美好却带来麻烦......”.

  我突然感觉到左手痒痒的,我倏地将手缩了回来,偏过头去,它蓝宝色般的双眸深情地凝望着我(我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而我这时总会试探地将手伸向它时我往住会从梦中惊醒,然后陷入无限的懊恼中。

  秋天的日子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过完了,我们终于迎来了西伯利亚的冬天。

  大雪漫溯、雪天独自的光在西伯利亚上空无力地闪耀着,屋子里的壁炉烧得正旺,火焰映在木地板上散发出温暖橘光,伐木厂已经停工。菜地上的劳作也已经结束。无聊的我透过有着少许的白雾的窗户看着窗外的树林。

  轻轻地扫去平日里的白桦树在夜的笼罩下糊出黑蒙蒙的一片,但在这黑色之上还覆盖着厚重的白色,我这么静静地看,疑惑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两个豆粒大小的蓝光不时闪烁着,那是什么?那种属于生命的光芒透过冰冷的玻璃带着某种情感地凝视着我。我急忙抓起我从荷兰带来的那件玫瑰色大衣是,披在身上,推开门,在漫天雪地中奔跑着,寒意疯狂的侵袭着我的身体,又由于在雪中奔跑,我不得不大口地喘着气,但这里空气仿佛冻住了一样,吸下肚去像刀刮在身上(那是狼吗?)!冷嗖嗖的雪花“啪嗒、啪嗒”砸在脸上,我忍着痛,在积的厚厚的雪中吃力地把脚拔出,然后再迈身前方,哧的一声——我的腿又陷落进松脆的雪中.......

  当我摸着黑,凭着感觉来到先前我所瞧见的地方。

  这里空空如也,只有死一般的黑寂以及地上零乱的脚印,我俯下身去,轻轻碰触雪中那还带着余温的脚印。

  我失落的走回家——在这广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上失意的移动着......我喘着气(是白色的),而身上散发的热气也是白色的,像一个移动的烟筒一样的我推开家门时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很讨厌这种黏糊糊的感觉(这种后背贴着衣服的感觉是很难受的)。后来我便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往有的几天,雪势依旧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我仍旧每天站在与那晚相同的窗户前,紧盯着相同的位置,祈祷着自己可以再次看见那个神秘的生物,但终无功而返。

  那段时间内我做了无数次与先前相同的梦境,我终于记起了先前的味道究竟是什么——金色郁金香的淳香。

  我不大记得雪是什么时候停的,但我清楚地记着它停下了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却足以改变我的余生,。

  早晨,已经不再下雪了,风还是呼呼地刮着,太阳也难得的露出了半张脸,这给人一种西伯利亚的冬天已经过去的错觉。我还是穿着那一件略微褪色的玫瑰色大衣,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情走出家门的,喜悦?亦或是悲伤?那已经不大重要了。我记得我没缘由的就开始在雪地上奔跑起来,我缓缓地跑着、喘着气、跑着,汗水在额头微微渗出,带着少许花香,我不知我为何突然在白桦林前停了下来,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吧!一种模糊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来自亘远之地的召唤,不知是危险还是幸运?那时我的手因为紧张而颤颤发抖,也因为心情忐忑而向后挪动了几步,最终也不知为何会说道:“出来吧?”

  约莫几秒后,一只修长的腿从阴暗处优雅地迈出,我立马因激动而屏住了呼吸,蓝宝石般地眼眸从树丛中缓缓探出,带着几分怀疑地打量着我,随后又探出了大半个身子。

  油亮的浅棕色皮毛,没错,那皮毛上还真有着白色的斑点,蓝宝石般澄澈的双瞳,古老魔法书中符号般的鹿角......

  是鹿——是我心中魂牵梦萦的那只鹿!

  而它也轻轻地探过头,仔细地嗅着我身上的金色郁金香的淳香——那股属于异国它乡的独特味道。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小小的、冰凉凉的雪花不时地扑打在我红扑扑的脸上。

  我颤抖的手轻轻地探向它,触碰到柔软的绒毛,一种专属于生命的温度通过手指传到我的心上,明明的,暖到足够让我在这冰天雪地觉察不出寒意。

  是鹿!真的是只鹿!

  Part.4

  即便在余下的日子里风雪愈加愈烈,但生活却变得越发越绚烂,越发越迷人。

  每天傍晚,不管雪势大小,我总会披上那件脱色的玫瑰色大衣,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悄悄离去。

  它总会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等待着我,大雪无情地在它身上拍打。几片雪花会附在它那油壳的棕色皮毛上,它望着我,我看着它;大海、郁金香......那些已经铭刻在心上的画面又无缘由地开始浮现,我摸着它,问道:

  “我叫科尔内利亚,你叫什么名字?”

  它望着我,没有回应。

  “我可以帮你起个名字吗?”

  仍旧没有回应。

  “安德鲁可以吗?”

  它绵绵地舔着我的手指,这算是回应吧。通常我会在与它在一起的时间里诵读诗书或是它背负着我顶着风雪在林中漫步。等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会恋恋不舍地与它分别。同样地蹑手蹑脚地走进家中(希望自己可以避开父母)看着镜子里被风雪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和双手,再看看已经被雪水浸湿而变为深红色的大衣,匆忙地把它挂到壁炉傍,顺带暖暖我的身子。

  “怎么又出去了?”

  背后冷不丁地传来父亲的声音。

  “小孩子嘛!出去玩玩很正常,”母亲替我解释道“况且在荷兰很难见到这么大的雪!”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低下头,叹了口气说道:“这雪要再这么下下去,恐怕未来都得饿肚子......”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脸色又暗下去了几分,不再做声,而父亲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挂在的双筒猎枪沉默不语。

  往后的几天雪越下越大,父母每天都忙着除雪,没有时间管我,我和安德鲁的联系并未因此而中断,每天都和它冒着风雪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留下我们的足迹。约莫一星期后不幸发生了——我染上了风寒,很严重的那种,终日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多亏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叫舒的华人医生当初给了我们一些家庭常用药,尽管父母悉心照料但仍旧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已经没有食物了。”

  头痛得像裂开了一般。

  “怎么办?”一个女声冒出。

  “我去外面......试试吧......”(断断续续我听不清了)

  我再次失去意识。

  呯——

  一声枪响打破了丛林的寂静,我从床上惊醒,心中不免一惊(发生了什么?),我挣扎着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窗边挪去......

  呯——

  又是一枪!

  我的心不知为何的紧缩了起来(好难受,真的,好难受,那一枪好像击中了我)。我费力地向前挪动着身体,但还未等我走到墙前看看空间发生了什么,就眼前一黑,径直栽倒......

  ......

  我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周围一切都恍惚着,我在哪?)天已晴,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安德鲁在远处盯着我,眼神复杂。我准备凑上前摸摸它,但它突然跑了起来,跑得很快,我追不上,真的追不上。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远去,它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我再次栽倒在地上无奈地哭着,沉沉的睡去......

  等我醒来,伤寒已经痊愈,风雪也已消停,安德鲁不知去向,我的苏联生活也暂告段落。

  ......

  我的头像被人用砖头恶狠狠地砸了般闷沉沉的痛。我用冷水洗了把脸,疼痛感顿时减轻了不少。我已记不清我是第几次喝这种苦酒了,但每一次喝这种酒对我而言都是种解脱——那种短暂的眩晕可以暂缓我的负罪感。对了,我现在已经24岁了,生活在美国纽约,是当地某家酒吧的深夜驻唱歌手,收入也仅仅只够我解决基本的生活开销。

  是的,我美国已经生活了十年之久了。那场恐怖,令所有人发指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我......已经......一言难尽。

  14岁那年父母为我联系了他们的美国朋友,我飘洋过海来到了这个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我和我的父母原本都希望我自己在这能努力学习,谋求功名,但这里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当时我还是不够成熟,我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妄想自己能在好莱坞闯出一番天地......算了,这件事暂且不提,后来我又结交了一大批“坏朋友”,渐渐走了歪路,我开始抽烟、喝酒、甚至是嗑药......我无比厌恶这些行为,但是我却难以摆脱它们(所以,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沾染这些坏习惯)那之后,我常常夜不归宿,在外面和我的狐朋狗友四处鬼混,刚开始房东(父亲的朋友)还管管我,但由于我的无动于衷,他们也放弃,对我不闻不问,我心中也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我落到今天这方田地也是咎由自取,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睁开眼便是凌乱的房间——遍地的衣服、多少年没有整理过的床,还有那毛巾也水淋淋的挂在那儿-----水滴滴嗒滴嗒的从毛巾上流下。

  看着这凌乱的房间,我的负罪感又涌上心头,但我依旧从散乱在地上的凌乱的衣服里翻出我皱巴巴的烟盒,掏出干瘪的香烟,用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然后用余光瞥了眼时钟——已经下午四点了。

  我叹了口气,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准确的来说,我已经厌倦了生活,你应该知道,美国每年有多少人自杀......

  那是什么?

  崭新的信笺!

  一份从苏联寄来的信笺。

  我眉头轻轻一皱,这些年由于战争和众所周知的政治因素我和父母来信寥寥,家中的情况也只知道一些,比方说:我15岁那年,母亲死于霍乱。总的来说,这些年我完全对不住逝去的光阴,每一次看到这些信,我都会自欺欺人——不管不问,装做不知。

  Part.5

  我的父亲是荷兰最优秀的画家——勃朗伦.约翰,我的母亲是荷兰知名音乐家,而我——科尔内利亚,不过仅仅只是纽约社会最底层的流浪歌手,真是可笑!

  想到这,心烦意乱的我又点上一支香烟,然后开始为了晚上的演出而补妆。

  ......

  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半了,不知什么原因,今晚一整晚我都浑浑噩噩的,唱跑了好几个音。刚刚推开门,我的额头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浅蓝色的目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照在窗台前,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仿佛有个人站在这薄纱之后。

  贼!

  我下意识地想到,心中免不了咯噔一声,这种情况在美国极为常见,但碰见这种事的幸存率可不比你随便买张彩票扣奖率高,想到这,我脖子后面也渗出不少冷汗。

  不如先下手强!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尽量不让自己发生声音。

  嘀——嗒!嘀——嗒!

  我双手颤抖地掀开薄纱,然后就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的恐惧感也随着这一口气而云消雾散。

  披着月光,棕色的、油亮的皮毛变得有分神秘,白色的斑点,魔法符号般的鹿角,蓝宝石般的眼睛......

  是它,安德鲁——西伯利亚的那只鹿。

  这种事我早已见怪不怪了,我只要喝酒喝到半醉的状态就经常能瞧见这只鹿,只不过今晚有些奇怪,首先,今晚我并没有喝多少酒啊!而且今晚的这只鹿有些.....过于真实。

  它像以前一样轻轻地舔着我的手(只不过我的手已不像幼时那般白嫩),我将手缩回,走床边,准备睡觉。

  嘀嗒......嘀嗒。

  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今晚不知怎么地,就是睡不着,仿佛有只蚂蚁在心头四处走动,我抬头向窗边望去,那鹿正望着我!

  仍旧我在床上又翻了个身,今晚不知怎么地,就是睡不着,仿佛有只蚂蚁在心头四处走动,我抬头身窗边望去,正好瞧见那只鹿正神色复杂的望着我。我主动地避开了它的目光,又瞧见了那个信封(为什么我总感觉那个信封在发着光),我索性闭上眼,就闭着,眼不见为净。

  倏地,有什么东西抵在我的左手上,我把头一偏就看到那只鹿衔着那封信,望着我,轻轻地蹭着我,仿佛在乞求着我什么。

  我接过信,手忍不住地抖动着,心忍不住颤动着打开信封。

  “女儿,是我!你在美国的事享德森太太已经告诉我了,我并不怪你,谁的人生路上没有错误了,更何况,你沦落到这番田地,做父母的都有推卸不旧的责任,真的在你母亲走后,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甘于坠落,沉迷于这种颓废的生活之中......”

  看到这,我已泪眼婆娑。

  “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你是知道的,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是它所造成的结果定然是无法弥补的,战争使我破产,使你的祖国惨遭屈辱,这些都是你所知道的,但有些是你所不知道的。

  当初和你母亲决定埋,我们的意见曾产生过分歧。我是觉得去美国好,但是你母亲觉得苏联好......如果我当时意志再坚定一些。也许我们一定也会沦落至此,还有我们一家除了你有美国户口余下的都已是流民。另外,在我们离开两年之后,纳粹便统治了荷兰,他们烧毁了我们的房子,在街头处死了佣人们然后将艾维送往奥森维幸,折磨至死。

  这些都是你应该知道的,我告诉你了。现在该说说我了,这些年我沾染了不少坏习惯,现在我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见我一面......”

  艾维......死了?

  父亲......也要死了?

  看到这,我的泪水在眼角停滞、凝固,我说不出话,信的内容还在脑海里打转。

  “现在我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我哭着,伤心地哭着,撕心裂肺的哭着。我倚在安德鲁的背上,泪珠一滴又一滴,止不住的、接连不断的落在了它的身上。哭着,哭着,我睡着了......

  ......

  久违的晨曦落在我的脸上将从睡梦中唤醒(后脑勺仿佛是被现实所刺破而产生的剧烈疼痛)。我已经多年沉沦在这种生活中,而那信直接将我打回现实。

  我看着地上油亮的棕色绒毛,嗅着空气中飘散的郁金花香,回忆着昨夜它身上传来的湿度,思绪一时竟不受控制。

  昨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仔细斟酌,未果同,目光又回到手里紧攥着的那封信笺。

  留在美国还是回去呢?

  毋庸置疑,当然是回去,回到我父亲身边,陪他度过余生。

  我破天荒地花了一早上打理好了房间,然后去酒吧辞掉了工作,最后告诉享德森夫妇(我的房东)。我该回苏联了,他们听闻此事之后帮我打理行李,办理相关手续,还给了我一些钱并且嘱咐我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享德森夫妇真是好人)。

  第二天,我和享德森太太告别之后,登上客轮离开了美国。

  Part.6

  梦境,无穷的梦境不断侵袭着我:

  “一丈丈地,火焰腾升。古老的巴洛特建筑正被火焰吞噬,身穿制服的纳粹士兵举着枪,面目狰狞地一步步靠近这快要坍塌的巴洛特建筑。

  人群聚集,我也在其中。

  二楼的窗户上折映出许出张人脸——父亲、母亲、艾维、安德鲁......他们无助地叫喊着直到被火焰吞没......”

  这才只是个开始!

  “这是?

  我站在一个熟悉的巴洛特建筑前,几个面目扭曲到无法辨识的纳粹士兵押着一群人来到街角处,那些士兵举着步枪抵住他们的后脑勺。

  呯——

  枪响了,枪声中夹杂着那些士兵的狞笑声,有的士兵还嫌不够过瘾,于是又补上几枪。

  鲜血洒满了荷兰的各个角落,恶魔的狞笑声夹杂着枪声蹂躏着整块亚非欧大陆......”

  这还没有结束!

  “六月的奥森维辛,虽是晴空万里,颇像天堂之景,实则已是人间地狱。

  面如菜色,衣服上破洞一个又一个......

  艾维?

  没错,就是艾维,她被几名党卫军从毒气室中拖出像体检一样被带到下一站(也许那些党卫军中就有艾希曼)

  带她回女牢房!

  显然不可能,事实上肯定是把她送往其它血淋淋的科室。我能想象到这些纳粹高徒将艾维折磨到还剩一口气时就会活生生地将她扔进焚尸炉;哧——”

  终于要结束了,这无穷无尽的梦魇。

  “雪下得很大,风一直刮着,很大,并没有停歇的迹象,一个女孩躺在床上,脸因高烧而变得红扑扑的,有时还胡言乱语,但这并不是重点,在这简陋的房屋外,一只鹿(就是明蓝宝石双瞳的那一只)立在雪中,银碎地雪花从空中不断地飘落,落在它的皮毛上,因此偶尔它会抖动身体(借以抖落因为它体温而融化的雪水),它那蓝宝石般的房屋,它可以感受到那个屋子里有它所等待的女孩——

  散乱的金发、白嫩的皮肤、以及那远远的就可以感受到的香味,更重要的是她能在这个冻人的西伯利亚给予我动人的暖意。

  她身上的味道是我从未嗅过的,那是一种已经跨越时间、空间的迷人味道,那种味道足以融化西伯利亚的千年冰雪,让整个西伯利亚的冬天不再寒冷。

  我愿载她走遍西伯利亚暮冬的每一个角落,嗅遍西伯利亚初春的每一处芬芳,听遍西伯利亚夏天的每一次鸟鸣,拾遍西伯利亚秋天的每一片落叶,我更愿她三生暖、春不寒,此生尽兴、赤诚善良。

  显然,这只鹿并没有发觉在它数十步之外,有一名饥肠辘辘的男子披着灰色大衣,头戴毡帽,匍匐在雪面上;雪面传来的寒意显然不太好受,他缩成一团,举起枪,瞄准那只鹿。

  他没有立即开枪,看着这么可爱的鹿,他心软了(更何况他的女儿那么喜欢鹿)。

  当他想到他家中高烧不止的女儿,他狠下以来扣动了板机。

  呯——

  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枪打偏了,并没有命中要害(但鹿的身体依然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发颤)。

  快跑呀!我在心里默念。

  可是它仍然没有任何运动的迹象;天色很暗,它滴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雪地上黑乎乎的,尽管如此,它依旧紧盯着那幢木屋,目光坚定、不可撼动。

  快跑呀!你真傻!快跑呀!

  我急躁地跺着脚嚷嚷着。

  那个男人显然也没有见过这种情景,有些迟疑,便还是扣了下扳机。

  呯——

  枪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正中要害!

  它就那么缓缓地倒下,没有任何呻吟地倒下,倒下时目光还紧紧盯着屋子里的那个女孩。

  血染在雪地上,在月光地照耀下,鲜红鲜红的,这鲜血不断的流着,从西伯利亚的原野上一直流淌到我的心中。

  为什么那两发子弹击中的仿佛是我,我的心为什么那么痛(那种痛是那么的真实)。那发子弹仿佛正中我的心脏,我好像死了。是的,我死了,死在这鲜红的西伯利亚原野上......”

  梦醒,冷汗一身,我大口喘着气,陷入了回忆。

  成熟大多是人类自我意识觉醒后的被迫选择,但真正的成熟是在被迫选择后依旧可以秉乘自己的原则行事,并不让成熟成为自己的负担。

  回到苏联后真正让我成熟的并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当我来到西伯利亚时,我的心突然开始不安起来——原本属于我家的地方只剩下大片的焦黑的土地,而在不远处多了一幢我记忆里没有的白色木屋。

  吱吱的木门被推开,一个黄种人走了出来,一身材略微发福,浴袍紧绷绷的,仿佛包裹不住他,他的样貌介于爱因斯坦和卡洛夫之间,还有不和伤疤,长长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额头上也已有不少皱纹,戴着黑框眼镜,胡子也几天没刮了,面容可憎!

  “您是?”中年眼镜男问道:

  “科尔内利亚”

  见他还是一脸茫然,我补充道:“科尔内利亚.约翰。”

  “哦!”

  他那像英吉利海峡一样的眼睛(我一直他是否睁着眼)微微亮起随后又黯淡下去。“你是伦勃朗的女儿,对吧?”我点点头,问道:“您是......?”

  “舒,我们见过面的,你有印象吗?”

  “是的,我父亲呢?”

  中年眼镜男轻叹一口气,说道:“进屋说吧!”

  我迟疑了一下,随后跟着他进入了吱吱响的木屋。

  “一个人住,不善打理,你见谅。”

  听到这儿,我不免有几分羞愧,这屋对于我而言,已经算得上干净了。

  他走进厨房,递了杯水出来,然后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下终于说道:“你走的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你母亲因霍乱而死,你父亲之后便开始酗酒,借下不少钱,之后你父亲和我决定一同上战场,后来我们立了军功,但在基辅,你父亲截了条腿,我也落的一身伤疤。后面我们回来了,你父亲......”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怎么啦?”我问道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

  “究竟怎么啦?”

  “你父亲......又开始酗酒,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如泥,无意间打翻了煤油灯......”

  叮——

  我手上的茶杯滑落,溅起的热水洒地遍地都是,隔着这么远我都能嗅到水的湿度。我的心也好像被放在那水上煎烤着。

  “他死了?”

  “嗯”

  后同的事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子弹从她们的头颅中钻出”、“它缓缓倒下”、“火焰腾升”,“吱——”——

  大脑已经不接受我的控制了,我在床上躺着,直到第二天日出。

  木屋中空无一人,餐桌留下了一份便条。

  科尔内利亚,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这个不喜欢离别时的伤感,事实上,你收到的那份信是我写的,你父亲两年前便去世了,请原谅我欺骗了你,你父亲走了,现在轮到我了,你不必来寻找我,因为你是找不到我的。我帮你准备了一些钱和去荷兰的车票,相信我,你在这片土地上会重获新生的。

  ......

  从甲板上走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晕乎乎的。我还是不敢相信在阔别荷兰二十余年后我仍然可以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当我踏上这片土地后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未脱离这片土地,它仍然记着我而我也可以感受到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阿姆斯特丹,我真正的家!

  重游故地,心情总是复杂的——这片土地曾带给我许多快乐,但是它也给予了我等价的痛苦。

  当我重新站在这遍布满鹅卵石的海边时,记忆像灌水一样止不住地翻滚着,这里仍然有风车(它们还是呼噜噜的),仍有郁金香、仍有飞鸟......以及这里还有小孩在嬉戏打闹。只不过他们有可能不知道他们脚下的土地所埋葬的是血淋淋的白骨;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我无所事事地在阿姆斯特丹的大街上闲逛,突然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词传入我的耳中。

  “花冠女神!”

  我转过头去,一位戴着金丝圆框眼镜,衣着华贵,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子站在我的身后。

  “真的是您!”他走上前握着]住我的手继续说道:“战争之后,我一直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科尔内利亚,你还记得我吗?”

  我凝视着他的五官轮廓,许久后,摇了摇头。

  “我是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马尔科姆王子!”

  马尔科姆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不再是王子了。”

  他走上前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屏息凝神,一字一句地说道:“科尔内利亚,自从我们在布拉德林见过面之后我就一直忘不掉你的尊容,后来由于战争原因我随我的姑妈去英国避难。战争停息之后,我便回到荷兰,辞去了王位,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但一直没有什么结果。现在我们又碰面了,你应该知道参加过布拉德林聚会的那一群人不是已经死去就是正在死去,现在只剩下我俩在这阿姆斯特丹了。”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白皙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继续说道:“还记得我在布拉德林向你允诺过的那个诺言吗?”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科尔内利亚,我是荷兰的最后一位王子马尔科姆.莱昂,但现在已沦为平民,我希望你能不嫌弃我,然后......嫁给我,你愿意吗?”

  我踌躇着(我的脸已经烫得吓人),在这个时候他跟我说了这样的话,我......

  “可是......我双亲已故,又什么都不会......”

  “这不要紧,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搂住我继续说道:“我从不在乎我是谁,更不会再乎你是谁,你做错了什么事,我只是单纯地爱你而已,更何况你不是什么都不会,你擅长绘画、精通乐器......”

  我记清那天是怎么收场的,但是就年七月我同马尔科姆正式结婚,过去的生活好像已经完全成为回忆。厄运已经与我渐行渐远,幸福已经悄然而至。

  Part.7

  当我笃定地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不幸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悲剧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一场瘟疫袭卷了整个欧洲。很不幸地,我也染上了这此瘟疫(这种令人感到绝望的悲剧也许就是所谓的战争后遗症吧!)。我接受了当时欧洲所有先进的医学治疗,将鸡血均匀地涂抹在身上、服用溴化钾、水杨梅酸、黑麦角汁、颠茄或是其它药剂,但都收效甚微。

  我的喉咙里仿佛被人放上了冰块,那里又冷又干,却又呼出腥臭的热气,喉咙里仿佛有许多绣花的细针,只要轻轻一动,这些针就会扎进肉中(剧烈的疼痛让人神晕目眩),同时我还感觉有人往我身上一直浇着冷水,剧烈的咳嗽......总而言之,我不行了......

  我看了眼窗外,那已不是荷兰的光景而是奇幻小说家克拉克.A史密斯笔下的诡异景象:光秃秃的地平线上扭曲的树影,背后两颗火红的太阳逐渐滑落天际,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

  这是地狱吗?

  我恐惧地闭上眼,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呼——呼——

  刮风了,我看向窗外,下雪了,先前的地狱已不见踪影,但我不知为何更加恐惧,我大声地呼唤着我管家的名字(尽管我很虚弱)。

  “埃尔西!埃尔西!”

  门开了。

  什么东西带着风雪走了进来(莫非我还在西伯利亚,这一切难不成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胡乱臆想中,可是这也太真实了吧!)。

  我偏过头去,第一眼偏瞧见了那蓝宝石般的双瞳。

  安德鲁!

  它倚在我身边,呦呦地叫着,我挣扎地撑起我的手,尝试去抚摸它,哪怕是最后一次(手上并没有传来那熟悉的湿度)。

  “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我拼尽全力向它挤出了一个微笑后说道。

  它看着我,又轻轻地叫了一声,这声音是那么婉转悠扬,只不过并不像爱尔兰风笛(终于听到它的声音了)

  它凝视着我,黯淡的双眸逐渐亮了起来,终于转身飞奔而去,在它脚下一切诗意殆尽,风雪化为无物;战争消停,唯留繁华与和平在这世间继续流溢。年轻人啊!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吧!

  14岁那年安德鲁死于父亲枪下。

  15岁那年母亲死于霍乱。

  17岁那年艾维死在纳粹手中。

  22岁那年父亲死于火灾。

  现在该轮到我了———

  在我30岁那年的冬天,病重垂危的我等待着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呼吸……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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