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菜的诱惑

　　我退休了，现在六十岁的人身体还是棒棒的，闲在家里真的是一种资源浪费。所以，我特想出去找份工作干干。可找了几个单位，人家一看我这年龄就懒着跟我说话。我明白，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重活干不了，假如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儿子见我闷闷不乐，问我想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我说你老爸身体这么棒，什么活都能干。儿子说：那我给你找份干体力的吧。我说：可以啊，现在让我去挖太行山都行。

　　儿子四十不到，在县里不大不小是个局长，他出面给我找工作，应该是小菜一碟。

　　不久，儿子让我去政府大院当清洁工。这工作不错，累不着人，还自由自在，我十分喜欢。他让我去找办公室的崔主任，我兴高采烈去了，可大门口的保安不让我进，让我给崔主任打电话，我便把电话打给了儿子，还有些火气。儿子说：你等会。不一会崔主任笑嘻嘻地来了，带着我来到办公大楼后面的一栋平房里，这是政府食堂，挺大的餐厅里弥漫着菜肴的香味。穿过餐厅有个后门，出了门是职工们的宿舍，他推开一个房间的门，里面不大，在一张床上坐着一个年龄比我还大的老头，崔主任对他说：老王头，你带着老刘熟悉一下工作，后天你就可以走了。老王头“嗳”了声，用冷冷的目光瞥了我一下。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给花草浇浇水，修剪一下冒尖的枝叶，然后清扫院落里的落叶和杂物。老王头带着我干了两天，他一直板着脸，眼里堆积着一种愤怒，很少跟我说话，他不理我，我也懒得和他说话。两天很快就过去了，崔主任问我熟悉了没有，我点点头，他就让老王头收拾东西，走人。他有些不舍，可又没办法，走时对我说：希望你能长期干下去。我笑笑，对他的话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我还是买了条“黄山”烟送了他，感谢他这两天的指导。

　　后来，我听食堂的师傅说，老王头是靠一把手的关系来大院的，他有点张扬，吆五喝六，后勤的人都讨厌他。前阵子一把手被双规，他也就——唉，树倒猢狲散呗！

　　现在的一把手和我儿子是好朋友，我见过他，人挺随和，也平易近人。我想，我就是一个清洁工，没必要和他拉近乎。我每天认认真真干活。大院里水泥铺的路面干净得就像面镜子，偶尔有几片枯树叶落在上面老远就看见了，扫了，再去别处，修剪花木不是天天干。十天半个月修剪一次。崔主任碰到我都要问一声累不累，还叫我多注意休息。我心里好笑，这哪叫干活。

　　闲暇的时候我常去食堂打杂。现在有中央八项规定的约束，机关来人不敢再去外面的大饭店吃饭，都改在单位食堂里招待。食堂里面设了两个专门招待客人的餐厅，装潢和菜品不亚于外面的大饭店，有些菜肴我从没见过，别说叫什么名字了。

　　一把手也在餐厅请人吃饭，基本上都是在晚上。

　　我喜欢去食堂帮忙，择择菜，或给鱼开膛，或给什么飞禽拔拔羽毛。大厨们烧菜的味道也好，我端着一盘盘美味佳肴穿梭在厨房到餐厅的路上，时不时地咽下口水，感官上特别舒服。接着，我把几瓶矿泉水放在桌上。哈哈，你别以为这是真矿泉水，此地无银三百两，里面可都是五粮液，茅台或者泸州老窖，等等，都是好酒名酒。

　　满桌的菜肴在推杯换盏的笑声中渐渐少了，只能说是少了，客人离席后，我来收拾桌上的残羹，看着那么多的美食就要被倒掉，心疼啊。崔主任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打包。我喜之不尽，找来塑料饭盒，每次都能打个七八样。崔主任也把那些“矿泉水”给了我。

　　厨师们不稀罕这些剩菜，我问他们要不要时，他们总是摇头，笑着让我一个人独享。我回到房间里，独自快活，常常是一醉方休。

　　再美的美味佳肴吃多了也会腻，可看着那么好的东西被倒了，心里还是舍不得。每当客人们离开后，我都忍不住把剩余的菜肴打包回去，强迫自己吃，心里忍不住骂几声败家子。

　　这天是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政府大院外面溜达，碰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有些面熟，想了想，忍不住问他：你是老王头吧。

　　老王头木木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是你啊。显然，他也认出了我。

　　我说：你怎么捡起破烂来了。

　　老王头板着脸，愤愤地说：工作被你抢去了，不捡破烂，还能干什么。

　　怎么是我抢了他的工作？没道理。不过，我没介意他的话，说：你住哪里？中午喝一杯。老王头没吭声，我说，我那里还有一些剩菜，你要愿意我就去拿。老王头当然愿意了，咧开嘴笑了。

　　我拿了五盒剩菜，还有一瓶“矿泉水”，“矿泉水”里面装的什么牌子的酒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好酒，打开瓶盖那浓浓的酒香都能让人醉倒。

　　老王头住在一个简陋的平房里，里面堆满了捡来的垃圾，一股酸臭味在屋里弥漫着，熏得我直想作呕。他就在这难闻的缝隙里面摆了一张方桌，然后把我带来的剩菜热了热放在上面，我俩便对酌起来。好酒好菜，自然要有个好心情，老王头对着这些美味佳肴笑容满面，大快朵颐，大口喝酒。我腻味这些好东西，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看着我说：还是你快活，我那时哪有这么多的好吃的。说着，“哧溜”一杯酒进了肚子，然后把一块肉塞进嘴里，嚼的声音很响。他说：那时请客他们都去大饭店，谁稀罕在食堂里吃。有时崔主任也给我带些剩菜，好吃着呢，说真的，这辈子不来政府里面扫地，哪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有同感，点了点头。

　　老王头眼里放着光，说他沾一把手的光，大院里好多大干部都和他客气，时不时还送东西给他，和他拉近乎，可现在……唉！他遗憾地叹着气。那么大的官也贪钱，没道理啊。他端起酒，这才想起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他说。

　　我笑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你把电话号码给我，以后有剩菜什么的我吃不了啦，就叫你来拿。老王头很开心地说出一串数字，那是他的手机号码。

　　没想到社会上突然搞起了“光盘”行动，大餐小餐都要把碟子里面的饭菜吃干净，这不免让我想起过去提倡的“节约闹革命”，食堂入口处也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吃完每一粒粮食，珍惜劳动，浪费可耻”。后来一把手再请客吃饭，菜品少了，分量也少了。餐桌上的剩菜也寥寥无几，有时宴席散了，崔主任就笑着对我说：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打包的，千万不要浪费了。你别说，有时还真有一两样菜可以打包，只是分量不是那么多了。“四风”和“八项规定”的出现对干部约束更加严厉，特别对吃喝，大会小会不断的强调。这时没人敢去顶风犯错，要是被抓了现行，通报批评是小，弄不好官帽都保不住。老百姓都说这样的规定好，官们请客吃饭更是小心翼翼。

　　日子一久，老王头吃不到我给的剩菜，就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好吃的，我说没有，我说现在对吃喝抓得这么紧，谁还敢大吃大喝。我的话他不信，常看见他在院子外面晃悠，我知道他的来意，有时走过去和他聊几句，有时，也勉强送给他一点剩菜或者残酒。这些东西现在我都舍不得吃，我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来食堂吃饭都不敢大手大脚。老王头嘿嘿笑着说：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大。

　　听了这话，我心里特别不高兴。

　　人心无足蛇吞象，这话一点不假。是人都有贪欲，老王头也不例外，后来，一到吃饭的点，他便在食堂围墙外转悠，看见我就大声叫，出于礼貌，我走过去和他打声招呼，有时也客气问他吃了没有。他便得寸进尺地让我送他一些好酒好菜，我说没有，他竟然拉下了脸，说昨晚还看见好多当官的去食堂吃饭了，剩下的好东西是不是你一个人独吞了？我心里有火，不客气地说：独吞了又怎样？我又不欠你的。我不想再搭理他，转身就走，他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大喊：以后记着给我留点。

　　贪得无厌！我在心里说。

　　后来我看见他在围墙外面转悠，便躲进树丛里。我觉得自己像在做贼，我干嘛要躲他？我又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老王头要是几天看不见我就给我打电话，我接了电话，他就让我给他弄点好吃的菜，那口气真像我欠他的，我特别讨厌，便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没有他的打扰，我消停了一些日子，以为这下老王头该死心了。没想到他用陌生电话打给我，问我为什么老是打不通我的电话，我说可能不巧，我正在打电话。他“哦”声，说这么多天也不请我喝酒，是不是讨厌我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我笑了笑，还是客气地说：哪能啊，等有空我请你。他十分认真地说：一言为定，不许骗我。

　　一言为定。我重复了这一句，心想，你就慢慢的等吧，我不想再引火烧身了。

　　从这天开始，一切陌生电话我都不接。我躲避着老王头，却能时不时地看到他的身影在院墙外面晃悠。我想，时间久了，他看不到我就会自行消失，可他不，不依不饶地在院墙外面转悠，我佩服他的耐心，也佩服他的厚脸皮，不，应该说他的贪欲，人的贪欲不就是这样开始的吗？只是所处的环境不一样。

　　秋天了，秋天是个很美的季节，许多花卉都在竞相开放，想以最绚丽的娇艳结束这辈子的灿烂。

　　中秋节的前夕，一把手请人吃饭，估计请的不是一般的人，厨房准备了很多的菜。那天我去厨房帮忙，进进出出时老觉得围墙外有双眼睛跟着我，等我忙完了，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老王头站在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下，默默地朝食堂这边张望，看见我也不吭声，过一会他的身影不见了，可功夫不大他又出现在那棵树下。他这要干什么？不至于为了等这顿残羹吧。我想，今天要是剩菜多了，就拿一些给他。

　　暮色垂落下来，我把几瓶茅台酒装进矿泉水瓶子里，放在了餐桌上，接着，一把手带着十来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餐厅，落座，餐厅里便杯盏交错，笑声不断。我坐在大厅里面，随时等待着传唤。

　　夜色更浓了，餐厅里的酒兴也更加浓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闯进一群人，有拿相机的，也有扛摄像机的，照直不打弯地冲向了餐厅，推开门，相机的闪光灯便一个劲地闪，摄像机也对着每一个人扫来扫去，一屋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特别是一把手，脸色都绿了。这时，就听见一个人十分严肃地说：我是市纪委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见老王头站在院墙外对着我正得意地笑着，还向我扬了扬手机，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昨晚是怎么回事了，恶狠狠地骂了句：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