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历

　　时间大概是十月的二十几号吧，回沭阳乡下老家。

　　母亲问：“你找什么呀，不能开灯找呀。”

　　“不用开灯，我也没找什么，我在翻日历呢。”

　　“开门，开灯，都亮堂，能看见，再翻不好么，非要摸黑。”

　　“没啥没啥，翻过日历再开门，一天才正式开始嘛。”

　　这已经成了父亲的一种仪式，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翻日历，开启新的一天。

　　早上起来，我站在日历前，发现日历已经揭起一大半，一年365天，一天一张，365张薄纸，已经翻起300页，上面的夹子已经超负载，就要夹不下了。

　　我伸手取下日历，松开夹子，让翻过的日子重新回来，然后一页页翻看，上面有父亲用笔记的家庭小挂账，哪天卖几株花，哪天卖冬青、黄杨了，还有哪家账没结的，结账了的，父亲一一划线，表示款已经清了。

　　再翻看，竟然还翻到记录我回家的日期，我数了一下，今年10个月下来，我回来6次，最短的只有半天，最长的一天半。累计起来只有7天时间，也就是说，今年前300天，我只陪父母7天时间。

　　我眼窝内疚得发热，赶紧将日历重新挂上。

　　重新审视这本已经翻起300天的日历，突然间就发现，日子在这里有棱有角，有模有形。不似我们手机上的日历，在跳动时，无惊无动，让人不觉得岁月已逝。

　　虽然我也给父亲配了智能手机，看日历也方便，但父母一直延续着老习惯，每年年头买一本老日历，一天天翻着计日子。

　　翻日历，也是我儿时的一大乐事。那时生活单调枯燥，老日历在现在看来，印刷也是相当粗糙，但在那时，在我们的眼里，色彩鲜亮、精美无比，封面和封底是彩色硬纸，里面白纸上印着黑字、蓝字还有红字。

　　更吸引人的是里面印刷的内容，除了公历和农历之外，还有节气，纪念日，还有什么今日不宜动土，今日宜嫁娶之类的提醒。在一页的中下部，还有一道分隔线，线下的内容更丰富，一、二月份是要过春节的日子，下面印有五字、七字各式春联，方便家家贴春联照着写，那时家家春节贴的春联基本上都是在红纸上写的，我儿时就写过不少春联。

　　其它的日子，是根据季节，有提醒农事知识的，也有歇后语、谜语，还有名人名言，反正是一年365天不重复，足足是一本大百科全书。儿时课外书也少，我们好多知识都是从老日历上学来的。

　　老日历纸张很薄，一年翻完之后的旧日历是抽旱烟的乡亲们的至宝。那时洋烟价格高，农村人又多是老烟民，抽的多，抽洋烟，没有几个人能抽得起，只有过年时买上一两包，春节请客时用。其它时间，都抽老烟叶，劲大，过瘾。日历纸张薄，卷起来容易，是卷烟上好的外包装材料。一些老烟枪，自家的一本不够用，还得向人家借呢。

　　父亲不抽烟，每一年，我们家这本过时的老日历不少人眼红着呢，早早就有人预订下来了。但父亲不急，过去一年的老日历，不能早早就撒手，留着没事时再翻看看，待到下一年，上上一年的这才送人。因此，我们家日历就有两本，一本是今年的，一本是去年的。一本老日历，有时也派上大用场。农村文化人少，知识不多，遇到什么事，想想去年日历上有的，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百度，只有翻翻去年的日历。至于前年的事情，农村人就不计较了，过去的，久远了，就让它们过去好了，眼睛不能老盯着过去的日子。

　　我的手再次摩挲着这本老日历，翻过一页，似乎就是告别一天，看到一页，似乎就是迎接新的一天。一页页地告别，一页页地迎接，突然间就觉得日子变得清晰、丰腴、实在。

　　那翻过去的，记录满满的，是在告诉我，昨天我做了什么，而今天这页中的留白，代表今天正进行，我该写上点什么。这样一天天翻，一天天记录，一本翻完，一年也就到头了，再回首，365页，就是365天，沉甸甸的，是汗水的凝结，是心血的付出。

　　我仿佛触摸到了立体的时间，日子也有了立体感，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地码在那，抽象的光阴顿时纸质化、具体化、实物化。

　　一天天翻着过、数着过的感觉，真好。

　　新的一年又到了，我决定也为自己买上一本老日历，让它来保卫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