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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这一生

发布于:2018-07-09 09:5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魏伟

  姑婆本来受媒妁之言嫁于我们村对面的新居村邓姓人家,后来不知何故遇到后来的姑公——涂大鹏,从此她一生的命运由此改变。

  这得从我的姑公涂大鹏说起,姑公出生于江西高安大城的水头山村,一个高安和新建两县交界的地方。姑公虽然出身贫寒但为人胆大机敏极有头脑,经常“卖壮丁”。旧社会的军队没有征兵制度,要靠地方保甲乡丁到各村去抓身体素质较好的农民当兵,俗称,“抓壮丁”。老百姓都知道被抓壮丁后,成了战争的机器和炮灰,几乎九死一生,唯恐避之不及。有人家的男丁倘若被抓壮丁的盯上,为避免打仗送命就得出一定数量的钱,另找他人顶替,顶替的人即谓之“卖壮丁”。卖壮丁当然有风险,而且极大,正所谓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唯独姑公乐此不彼。据说每回卖壮丁之后,姑公会先老实在部队呆上个把月能后趁机脱逃,回来后换地方接着卖。不曾想一个家无片瓦被地方视为混混和痞子的姑公经此锻炼之后,阅历与胆识俱增,几年后竟摇身一变成为国民党新建县警察局大队长。当姑公身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随着一众荷枪实弹的兵丁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之际,不知道是怎样和姑婆遭遇并擦出了爱情火花的。或许在当年年轻漂亮的姑婆眼中,有权有势,威风八面,气宇不凡的姑公,这不正是她自小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从戏曲演绎中看到的英雄人杰吗?这才是真正值得她托付终身的男人。而对于姑公来说,英雄自古爱美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不知道姑公是如何风光地把已嫁作他人妇的姑婆娶进门的。只知道他们一见钟情之后,姑婆曾修书一封,信内只有14个字;为兄若要贤妹为伴,着发弟兄来接。这文绉绉的文字和话语是与姑婆同龄的我的奶奶告诉我的,我奶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唯独对这14字话语倒背如流。以我祖上当时的家境,姑婆应该也没有读过书,这封短信应该是托当地识文断字的先生所写。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它被广为流传而且应该不止被我奶奶一人知晓。可见为了打破世俗追求爱情也是要付出很多很大牺牲的。

  很快这离经叛道的行为遭到姑婆唯一的亲哥哥——我爷爷的坚决反对。想当年我那生性传统又刻板的爷爷一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甚至做了一些过激行为。两兄妹直到老年相见仍是势同水火话不投机。消息很快传到了姑公耳中,他大为光火,派人以汉奸罪名把我爷爷抓走并关了起来。当年正是举国对日抗战之际,汉奸绝对是重罪,一经戴上这顶帽子,法不容情,可以立即就地枪毙正法。

  人命关天,家里一筹莫等。幸村里有位乡贤熊宗䛏,祖上行医,医术精湛,不但识文断字而且交游广泛。得知此事后顾念同乡之情,立即行动救人。他一边将此冤情告知其任国民党江西省参议员(相当现在省人大代表)的表兄,一边亲自跑到与他有亲戚关系的姑公那里去说情,要求放人。理由有二:一此事非同小可,事关杀头,贻友(我爷爷名字)家三代单传,万不可造次行事。二既你与令妹已成婚便是血亲,更不可做出这会令后辈延续痛苦的血海深仇之事。也许姑公也是一时之气,不过是要逞逞权势吓唬吓唬爷爷,并无加害之意,不久爷爷被释放,获得自由,只是和姑婆之间的关系更不好了。

  由此姑婆过上了出入骑马坐轿,勤务兵随时跟随听令的官太太日子。偶尔从长辈那里听说过她当年吃厌鱼翅熊掌等山珍海味的奢华。据说姑婆有一次回乡,在路边被父亲碰到,父亲跟在姑婆屁股后面大声连喊姑姑,姑婆头也不回走了。或许爷爷对她婚姻的阻碍总让她难于释怀,因而迁怒于侄子身上了。但是很快姑婆为她这一段幸福时光付出了她后半辈子近三十年的惨痛代价,吃尽了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尝尽了世态炎凉。

  不久全国解放,姑公家被定为地主,因曾在旧政府任职并与解放军开战过,姑公自知呆在家性命难保,遂只身逃往江西赣州赣县。他在当地隐姓埋名生活了下来,甚至无师自通地以工程师身份在当地主持修建了一座桥梁,现今仍在使用。并于当地躲藏的不同两地娶了两房太太,子孙众多。赣州后辈曾于2000年举家来高安寻宗认祖。其中有位赣州表叔八十年代末因考上大学就来高安老家借过上学盘缠,如今已是当地某县常委,这是后话。

  留在老家的姑婆就苦了,除了要接受无穷无尽的政治批斗还要种田下地拉扯大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孤苦无靠的日子里,有人劝才三十出头的姑婆改嫁以逃脱此厄运,姑婆坚决地拒绝了。解放后政治斗争和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好容易一个斗争运动刚过去,文化大革命又来了,表姑已经嫁人,姑婆母子在那非人的岁月里受尽了折磨。二十出头的表叔作为地主崽子经常被文革小将们彻夜绑在房梁上吊打,数天粒米未进。大冬天里,姑婆先被用冷水浇湿衣服能后被勒令站在农村扇谷子的风车前,人群接二连三摇起风车……尽管被冻到嘴皮发紫,全身发抖,姑婆始终一声不吭咬牙忍受,高傲的头颅始终倔强挺立。父亲作为文革宣传队的成员不但不能作声帮不上忙,而且要在墙上画地主婆——自己亲姑姑接受批斗的画面,并且父叔辈三兄弟因为姑姑家是地主成分,受到牵连,不许入党。

  好在阴云总会散去,苦难总会过去。改革开放后,姑婆的儿子贵文表叔从一穷二白的土坯房里走出去,由一个自学砌墙的泥瓦匠成长为建筑工程师,带领着自己组建的建筑队奋战在乡镇和农村的大小工地上,早已成为富甲一方的农村能人。表叔的女儿博士后毕业,在省农科院工作。儿子也大学毕业,皆奋发有为,就像乡亲们笑称的:地主的儿子翻了身。

  饱尝苦难的姑婆终于不用过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安享起幸福晚年。

  今年正好是姑婆一百周岁,老人家现在身体稍微有点虚弱,前几年她还都耳聪目明,神志异常清晰,每年过年去给姑婆拜年时,面对侄子侄孙曾侄孙三辈份十多人,她毫不含糊一一叫得上名字,态度十分亲切。受非常人之苦难,享非常人之福气,我想,这正是我姑婆这一生的写照。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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