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端午（故乡）

　　我的故乡白鹿城是个奇特的地方——但是个好地方。据相士说:山如北斗城似锁，是块福地。老一辈的人也这么说，一般说了后还提出佐证:温州历史上天灾人祸极少，就有也危害不大。也许是吧，譬如在解放战争年代，温州的最后命运是“和平解放”。虽则如此，就无从表现类似襄阳军民抵御蒙古军六年的英雄气概，却也省了很多生灵涂炭，这大概就是好风水的功劳。于是在祖母辈依然健在的那些年月，白鹿城的可爱居民们安然保留着最为纯粹的本土风俗，端午节就是其中之一。

　　都说这个节日发源于楚三闾大夫屈原的生平事迹，但春秋战国时期，瓯越离楚地还是相当远的，在与屈平有血缘关系的雄才大略的楚成王眼里，越王勾践大约也就是蛮夷之邦的一个酋长，虽然他也曾获得“春秋五霸”的提名。但温州人过端午节时，也只是把纪念屈原这个意义泛泛地讲给孩子们听，如果碰到一个求知欲强的孩子，自然去找书看以了解更多，于是这个节日就成了很好的文史知识启蒙。然而，鹿城人在这个风俗操作的层面上却极为虔诚——那是出于一种对生活达到虔诚程度的热爱。

　　我奶奶操办端午节是用了整个身心投入的。当时我们住在市区大厅巷的一座老宅里，那座像迷宫的宅院是我那已过世的民国绅士爷爷的遗产，木结构的楼房，门窗上精美的雕花依然在炫耀着当年的繁华，而我们的日子虽已然清贫，睡个好觉却还不是什么奢侈的事。端午节早上，全家大小还在游仙梦中，奶奶已经起身了，梳洗毕，首先拿两支菖蒲叶做成宝剑的样子，斜斜地钉在朝外的门面上，她说是可以辟邪——仅此一举，这天仿佛开始进入《聊斋志异》的奇妙世界。她开始在大门外的八仙桌旁忙活：洗好粽叶，安排下糯米、肉馅、蚕豆馅、蜜枣馅……房梁上系着绳子，那是预备系包好的粽子的。不多时，一家子都已起床，爸爸、妈妈、姐姐、弟弟、我，加入包粽子的行列，隔壁邻居有来帮忙的，在弥漫整个大院的粽叶混合着糯米的清香中，边愉快地交谈，边把一只只包好的粽子系在房梁上垂下的绳子一端，不多时已有了沉甸甸的一束。此时是孩子们学手工的大好时机，因为这些亲人邻居们除了常见的正四角形粽子外，还能包出三脚粽、长脚粽、方形粽、长形粽……奶奶说传统的粽子谜给小孩子猜，更是启迪智慧。这一天的早上、中午、下午，孩子们脖子上挂着五颜六色、式样各异的蛋袋，那是出自女性亲人的巧手，里面盛着鸡蛋、鸭蛋、鹅蛋，到处找伙伴撞击，比拼谁的硬，撞输的那个赢得了马上吃掉的口福，任那个胜利者得意地来回炫耀……中午的饭菜照例是比往常丰盛的，却必要喝雄黄酒，据说是防蛇虫，还要把这怪味的酒喷洒在台阶上，涂抹在小孩们的前额、太阳穴上，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既然一部《白蛇传》的故事耳熟能详，我们都深信不疑。粽子！到下午，一锅锅各种口味的粽子出炉了，孩子们大快朵颐，此时似乎已忘了追究这是为了纪念谁，只有一股对生活的真切满意缠绕在舌尖，沉淀在心底。

　　“西湖邀赏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北宋杨蟠在鹿城为官，写下了描摹小南门外九山湖上赛龙舟盛景的诗句，如今第一千多次的龙舟竞渡，依然鼓声阵阵，人山人海，白鹿城的居民们在此尽情宣泄着生命的活力和快乐。

　　十多年后，奶奶仙逝了。在外地工作多年的我终于调回故乡，端午节，爸爸妈妈还会在家里做粽子，依然很好吃，但在鹿城的这个日子里已愈来愈鲜见雄黄酒，蛋袋……外形精美的粽子依然可以看到，但更多的是发在微信群里的相互祝福的图片，而三角粽等非典型粽子确已不见踪迹，鹿城的端午节，像世上任何事物一样，不可阻挡地变迁了。我就不由自主地想:韩国人僭越地用端午节申请传统节日非遗，其实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们对这个节日的极度喜爱。那么鹿城人，更可以建一个端午节博物馆了！不需要太大的地方，但这里应该有各种蛋袋、各种粽子、各种龙舟，凝固住亲人的爱，象征着鹿城人对生活的执着，沉淀为集体记忆——只要这些记忆犹在，对生命就不会失去勇气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