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梦蝶·桑梓（彦文杯）

　　01

　　庄生手持书卷，午后的阳光穿过树隙散在他的发上。

　　尘埃在阳光中起落飘舞。羽化火，火化血，血为骨，骨变尘，尘随雪。庄生感觉这些细细的埃土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灵魂亦或记忆断裂、碎裂而成的。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无意翻到《小雅》中的一句，他不由地呢喃出来。

　　“庄生！。”在远处站着一个女孩，从她背后伸出巨大的绿色翅膀，像与树融在一起，与沃若的桑叶相融。

　　庄生从未见过她，却感到莫名的熟悉。像心床生出的长长藤芽，一扯动痛的麻木后，才知道它的根已蜿蜒心的每一尺、每一寸。

　　庄生向女孩走去，却接近不了，就像海市蜃楼，每接近一步，她便退后一步。女孩和树突然像光影一般消散，散落的绿色叶片化作细细尘埃。

　　庄生猛然走进一个虚无的世界，什么也没有。他惊恐地大喊。

　　猛然从床上做起，又是这个梦。他随手打开了台灯，看了一下时间，5:30。

　　打开电脑，准备开黑打游戏。突然想起今天与同学有约，庄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offwhite外套，一条巴黎世家卫裤。

　　庄生与许多青年学生一样，追求着金钱与品牌堆砌出的生活，喜欢包裹得贵气逼人的自己。

　　拿着手机，与同学在咖啡厅看一天小说，或聊聊某个妹子，时间匆匆流逝。

　　打车回家路上，庄生闭了闭眼，那个女孩的声音又想起，“庄生！”

　　睁开眼睛，庄生烦躁地按下车窗，晚风呼啦一下灌满车厢，他微长的短发在风中飘动起舞着，忽而卷起，就像那个女孩巨大的翅膀。

　　想邀约好一般，女孩又出现在梦中。“庄生，你爷爷很想你。”

　　黑色的巨大的鸟从山中飞出，它们沙哑地叫着，俯冲着去啄女孩的翅膀，女孩拼命闪躲。

　　庄生想去保护她，却无法靠近，他感到一种钝痛，像从灵魂深处传来，他只能逼迫自己醒来，结束这一场梦魇。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梦魇不曾结束，只是他不再看见、知晓罢了。

　　爷爷，爷爷很想他。关于爷爷，亦或说是关于过去，庄生觉得熟悉又陌生，仿若丢失了的什么东西。

　　坐高铁一路南下。上次见爷爷是在春节，但他与爷爷并未说上几句话，他只顾低头看手机。

　　穿过长长的弄堂，爷爷便住在最里面的院子。青青的苔从墙角向上，一点点褪色，大门上的铜环早已黯淡无光。

　　推开门，爷爷正仰躺在藤椅上，一本褐色封皮的书盖于小腹。阳光微暖，恰无风过。

　　“爷爷……”庄生轻声唤道。

　　“生儿，回来了？先进屋吧。”爷爷从躺椅上坐起，拉着庄生进屋，眼睛里有一些亮光。

　　“阿生，准备呆几天啊？”

　　“呆一段时间。”庄生从爷爷手中接过茶，慢慢地喝。

　　“那你还睡你屋，我常打扫，你等会看看，需要什么你就说，我去摘点菜。”

　　“好。”

　　冬暖夏凉的房，爷爷永远给他留着就好像小时候，小时候，小时候……庄生砸了砸头，他记不起，却感到熟悉。

　　中午爷爷准备了一桌子菜，庄生夹了一筷子蒌蒿，很熟悉的味道。

　　“爷爷，我梦见一个女孩，她说，你想我。”庄生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

　　“原来是桑蝶啊，我说你怎么突然回来。”爷爷有点释然，却让人感到落寞。

　　“桑蝶是谁？”

　　“这是比较长的一段事，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02

　　院子里有一株桑树，它在庄生出生之前便在了。

　　“桑蝶就在那里。”爷爷指着从桑树上垂下来的秋千说。

　　“哪里？”庄生只看到飘荡的秋千，并没有梦中的女孩。

　　“就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爷爷在藤椅上坐下，眼神中有些许无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使，他守护着人们，提醒人们勿误光阴。桑蝶便是你的时间使。你七岁时，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使你迷失，那些浮华与假象是你虚度光阴的诱因。食时兽寄居在这些芜杂时光的罅隙，他们一点点蚕食着你的时间与灵魂。

　　“桑蝶为了保护你，甘愿让自己的形体被食时兽啄食。你的父亲为了让你在外面成长得更快，无牵无挂，他找到了桑蝶，让她封存了你的童年。

　　“桑蝶回来时，已魂魄不全，我只能让她暂居于这棵树。”

　　爷爷看着树，眼底满是深意，但庄生读不懂。

　　一天很快过去，又临黄昏。晚霞是成片成片的紫色，张扬而热烈。庄生想起他曾看过这爿天空，在记忆旮旯里，亦或是梦中。

　　03

　　“庄生，你过来。”桑蝶在秋千上交叠着双腿，向他招手。

　　“好。”庄生缓缓走近，不再像之前一般无法靠近。

　　“你还记得这棵树么？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坐在上面的。”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庄生觉得嗓子有些干哑。

　　桑蝶愣了一下，继而莞尔一笑：“对啊，你怎么会记得，那我说与你听，可好？”

　　“好。”

　　“爷爷曾说过，这棵树是他在奶奶走后为她种的。奶奶是个单纯温柔的人，她在这里等了爷爷十年。爷爷说，他下海十年，什么事都经历过，最感动的莫过于远方，还有一个人在等他，无论成功亦或失败，无论腰缠万贯亦或不名一钱。这棵树是爷爷对奶奶的思念，思念是有灵性的东西，所以我暂居在这里。”

　　庄生看见桑蝶翅膀上凝固的血痂，心中一哽：“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晚霞很美？”她手一挥，整爿天空便满是斑斓。

　　“你小的时候，经常偷爷爷的颜料。有一次，你用中午吃剩的骨头吸引住一条黄狗，然后在黄狗身上肆意涂抹水粉。也是在这样的夕阳映照下，黄狗像是驾云而来的麒麟。”桑蝶说着说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你再送我一只草蝴蝶好不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桑叠央求道。

　　“好，但草蝴蝶是什么？”

　　“蒲草编成的蝴蝶，你去问爷爷，他可以教你的，”桑蝶的眼镜有些暗淡，带着点苦涩，“你曾经是会编的。”

　　最后一句话随风散去远方，庄生神情漠然，不知曾不曾听见。

　　04

　　“蒲草？”爷爷有些讶异，“院子旁的小池塘边有，你去割一些回来。”

　　庄生拿着镰刀，割回一大把蒲草。他气喘吁吁地跑着：“好了，爷爷，教我吧。”

　　在爷爷的指导下，庄生一点点变出一个蝴蝶的雏形，但她的手却被划开四五个或大或小的伤口。

　　剪完翅膀，一个粗糙且有些丑陋的蝴蝶就成了。

　　“要怎么才能把它给桑蝶呢？”庄生突然想起桑蝶与他只梦中相见。

　　“你在时间里编织了这只蝴蝶，她早已收到了。”

　　早早入梦，在梦里才能相见。

　　“离开这里时七岁，我今年十七岁，你也等了我十年对不对？”风吹散两人的头发，将其交织。

　　“对。只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事物都在盛衰消长中轮回，我的轮回快结束了。”桑蝶低下头，话语里满是落寞。像杨花飞满城时的空空荡荡，飘飘悠悠。

　　“我把你童年的记忆还给你。”过了很久，桑蝶再次开口。

　　“那你呢？”

　　“我会走到轮回的终点。”

　　“如果我不要那些记忆呢？”庄生急急问道，像满怀期冀的孩子。

　　“我也会走回我的轮回。”

　　有风过。脆弱时，暖风也会是酒精，迷醉人，自欺欺人地遮住痛苦。

　　“你的手给我。”桑蝶向庄生伸出手，她黑色的发有些乱。

　　当庄生手搭上去时，桑蝶的翅膀开始从边缘一点点化作彩色的泡泡。

　　泡泡将两人包围起来，每一个泡泡都映着某段光影，断断续续，串成了一个鎏着金光的故事。

　　“我还有十秒的生命，我有一些话同你说。”

　　“好，我听着。”

　　涩哑的声音不知是谁的。

　　十。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这里是你的故乡，你不能忘记。你的童年和这里是你人生之本。落叶归根，若干年后，应当魂归故里。”

　　七。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愿你长成栋梁，万寿无疆。”

　　四。

　　“爷爷是个寂寞的人，多陪陪他吧。”桑蝶的身影越来越淡，像淡去的记忆。

　　“我不能再陪你走了。望你余生莫失莫忘。”

　　余音未散，桑蝶却化作尘埃。一阵风吹来，她仿佛随风去了远方。

　　大堆大堆的泡泡在碧落黄泉间散开，像小美人鱼入海后升腾起的泡沫。

　　“桑蝶！”庄生大喊着惊醒。

　　梦归醒，她无影。

　　05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他记起那些和桑蝶坐在桑树上，采食未熟的亮红色桑椹，酸涩汁液顺着嘴角流下的日子；他记起那只腾祥云而来的“麒麟”；他记起为了割蒲草，脸上被划开一大道口子，一边疼痛着一边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春日在油菜花田里追逐，跑不尽那灿黄的边际，就像走不完冗长的人生；夏日采集清晨桑树下青草叶上的凝露；秋日听燕群嘹亮的叫声；冬日在冬雪里许愿，期待来年春天。

　　春去秋来，轮回无止尽，构成了他生命最初的图景。

　　庄生感觉有两行滚烫的液体在脸颊上滑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忘的，我怎么能忘。”

　　无意识的忏悔，庄生已木然地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06

　　庄生在整理书柜时，无意翻到一本熟宣册子，扉页小篆字两行：“桑榆倘可收，愿寄相思字。”

　　“爷爷。”庄生走到庭院，唤了一声。

　　“阿生，过来。”爷爷回过头，向庄生招手，“你知道吗，思念一个人的味道，就像咀嚼一片叶子的味道。”

　　爷爷洗净一些桑叶，拿起一片，缓缓放入口中。

　　庄生想了想，也拿起一片桑叶，用牙齿细细磨碎，苦涩的味道萦绕在口中，就想相思盘络在心上。

　　长风乍起，一老一少衣衫鼓动，面色淡然。

　　无论曾经去过那里，故乡还在那里，还在心上，某个人亦在那里。

　　莫失莫忘，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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