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几次浸透的雨水，连续几个晴好的天气，樱桃一天一个样，真是女大十八变，愈变愈好看。最先是极微小的青青的小鸡心形，慢慢长大，渐渐改变颜色，整个一棵树上，花是次第开的，樱桃是一茬一茬长大成熟的，由开始和树叶一样的青绿，变浅黄，深黄，变橙色，橙红，最后变成悦目的鲜红。

　　成熟时节，樱桃水灵灵的，衬着温润翠绿的叶，闪烁着金色阳光，树上像挂满五彩晶莹的宝石，看着诱人，不仅是它的色泽，也源于它的美味，浓浓的汁液甜中带微酸，想到就让人流口水。

　　我喜欢开花又结果的树，娇艳的花，水晶玛瑙五彩闪耀的果实，芬芳灿烂了世界，点亮振奋了萎靡的眼眸，就像我要求自己的做人标准，不仅仅要有花朵一样华丽的外表，也要有果实一样甜蜜丰润的内涵。

　　院里栽了几种果树，其中樱桃是我最喜爱的，它的变化让我关注让我惊喜。这棵樱桃树干约有我胳膊粗，虽然枝条还是纤细的，但是已经亭亭如华盖，具备了成为一棵华美大树的雏形。两年前它开始试花，七八根小枝杈上稀稀落落地缀着花，是漫漫冬天后，院里最先开的花，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粉艳艳地在枝头迎风含笑，是万丛新绿中的一抹彩霞。樱桃花开败后，杏花，桃花仍是不动声色。

　　屈指算，从老家搬出约十年了吧，终于，在那棵开花如一大片灿烂云霞，结果累累时，让许多亲朋好友每年如期而来的大樱桃被毁之后，我又重新拥有了另一棵真正属于自己的樱桃。虽然它还是小树，已然肩负了结果的重任。看吧，时间就是个魔术师，以后，花会愈开愈多，果实会累弯每个枝头，就像以前那棵一样。

　　多年后的今天，想起失去的那棵樱桃我仍然会扼腕叹息，倘若留在今天，它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那年初三，班里转来一个叫徐静的女生，清秀的面庞，清澈聪颖的凤目，扎一个高高发梢扫肩的利落马尾。审美观颇高的我初次看到她也像那些普通同学一样，不由得眼前一亮，徐静是那种阳光又文雅的美女，纯美得让人只有喜欢她而无法掺杂一点妒忌。

　　很快她的成绩也像她给人的好印象一样，在班上脱颖而出，深得师生们的敬重。幸运的是，她对我的印象也不错，我们彼此互生好感，互相亲近，想来除了回家顺路，后来班主任又把我俩安排成同桌也是一缘故。于是，在初三那一年里，我们除了放学在家，别的时间几乎都是形影不离。虽然我和徐静同窗只有短短的一年，但是，我们彼此间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记得一次放学路上，我的旧自行车掉链子，徐静二话没说就停下来帮我，她蹲在一边低头用树枝把链条向齿轮上拨，我则在另一边翻动脚踏板想带动齿轮咬合链条。谁知是踏空，另一边脚踏板猛地一下子翘起来打在她的上眼皮，她"唉哟"一声用双手捂着眼。我当时着实吓坏了，跟着惊呼一声"天哪！"赶忙跑过去，问她:“碰哪了？要不要紧？让我看看！"我移开她的手，看到她眼里有泪，一只眼皮上有块淤青，渗着血丝。

　　我又一次惊呼:“天哪，眼皮青了，冒血丝了……”我紧张害怕得手足无措，懊恼得直跺脚:"现在该怎么办？"

　　徐静非但没有责怪，反倒来宽慰我:"只要没淌血就不碍事，你是无意的，只是碰到一下，我的眼睛不是还好好的！？没事了。”

　　那天，她坚持帮我一起把自行车链条上好，之后，我陪她回家，准备挨她家人骂，只希望不要再让她受委屈。同样也是那天，她不许家人对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叫我赶紧回家。她家人看她这样还如此护着我，生气地说:“不说了，不问了，下次你在外面再受人罪，我们也不管了。"

　　心怀愧疚的我从她家离开，又到药房买了酒精棉签和消炎药丸调头给她送过去。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早忘记了，而我虽然绝口不提，到了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为自己的鲁莽止不住一遍遍自责的同时也深感她的宽宏大度。

　　我们在生活中是朋友，学习上是竟争对手，你追我赶，绝不服输，却从没因此有过什么矛盾，相反，是彼此欣赏，彼此为对方的进步喝彩，以拥有这样优秀的朋友而自豪。就像我们的现在，她在单位是不可多得的好医生，我是还算成功的小商人，我们有时偶尔有闲相聚聊着聊着不经意会冒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人……”有这句话足矣！

　　有时，下午放学，我们就到校门口对面的小饭店随便吃点，不回家，饭后到饭店后面去选个风景好的地方朗诵背书。

　　学校座落在风景优美的郊区，大片绿油油的麦田，淙淙流淌波光鳞鳞的小河，稀稀疏疏的树林，开着野花的荒草坡……这些对在城里长大的我们有磁铁般的吸引力。一次去背书，看到一棵高高的花树，张开它巨大的花冠覆盖着一农舍屋角。正是花朵盛开的好季节，无数朵怒放的粉红娇艳的花交织成壮观的锦，映着青灰的农舍，映着碧绿麦田，映着屋旁几竿青竹……惊艳之余，我们在花树下流连徘徊。

　　正好一老农走过来，我们就向他询问，这美丽的花树叫什么？

　　"这是樱桃树。”

　　"樱桃树！？我是第一次看到开着花的樱桃树，它结樱桃吧？！”那时街上苹果、梨、西瓜都很普遍，桃、李子、杏子却是稀罕的，樱桃好像我就没吃过。爸妈带着我们姐妹几个从奶奶家的老宅搬出来几年，小家院里有葡萄，泡桐树，和两棵梅花，唯独没有果树。那时候，对我们城里普通家庭来说，果树真是可遇不可求。假若在哪里发现有小苗苗说是果树，哪怕只有手指高，都激动的不得了，像挖到稀世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放手心捧去家。我家姊妹五个，这事碰到过一两回，或许伤到根芽，挖回家的小苗往往都活不到一星期。

　　面对眼前的这棵樱桃树我又动心了，脸上显出渴慕，要是有买樱桃树的多好啊！

　　有啊！你想不想要？

　　我一听这话别提多激动了，哪有？在哪里？

　　老农把我们引到一绿蓠边，指着一棵手指粗细，还没我高的一树苗说，这是我去年插活的，本来是准备给一亲戚的，你要的话掏四元钱就挖给你。

　　四元钱！？那时一普通工人工资才四十多块钱，五元钱能买一双球鞋或者一件像样的T恤，可花树太美了，樱桃诱惑力也太大了，况且这样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吧？！我当即下定决心要买，可我掏空了口袋才不到两元钱。

　　徐静说，我支持你三元钱。

　　真是天遂人愿，我正求之不得，好，先借用下，明天还你。

　　那棵樱桃成了我们一大家人的宝贝，它也不辜负我们的期望。抽枝生叶，向四面八方，向着天空自由伸展逐年繁荣壮大，就像我和徐静之间的友谊，就像我们各自的生活，不断衍生出许多枝枝杈杈的脉络。

　　小樱桃第一次结果那年，徐静考上了她心目中的大学，而我成为一个待业青年。那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上大学的机会是几百分之一。失学的我开始变得自卑，心里充满对未来前途的忧虑，自己无权无势无钱，又是这么的平庸……不敢正视自己的处境，有点自暴自弃，开始有意无意地封闭自己。

　　徐静似是看穿我的变化，开导我：“你必须冷静，前面的路还很长，必须勇敢面对，榜上无名，脚下有路，无论是升学还是就业，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我相信你将来在社会上不会比我差，上大学可能是一条成功的捷径，不上大学成功的人也很多……”

　　这时候，她给我的友谊就像沙漠里浇灌在树根的水。

　　当樱桃树有我脚踝粗的时候，它结的樱桃很大很甜，每一茬成熟的果子采摘下来都铺满整整一个簸箕。那年我和徐静在树底下吃母亲为我们采摘的樱桃，我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她是四个月，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吃到我家的樱桃。

　　我们一边吃樱桃一边讲着与这棵樱桃树的缘分，徐静不觉提起旧事：你可还记得当时买这棵樱桃树的情形？

　　我说，当然，我记得很清楚。于是，我就详细向我母亲讲了我买树时徐静支援我三元钱的事情。

　　母亲说，真是多亏了小静。你不知道这棵树有多好，开花早，结果也早，等我们家的吃完了，街上才开始卖。以后，只要我家樱桃红了，我就让小枫去请你来吃。

　　那以后，我们之间就有了一种约定。由于种种的原因，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徐静并不能每年都能吃到我家的樱桃。

　　她忙着她的事业，还要兼顾家庭，来回接送走读的孩子，我则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地经营着我的小生意。

　　那种悠然自在在树下吃樱桃的机会，从那一年有了约定后，好像再也没有过，有的是她单独到我母亲家和我送过樱桃给她，这样的情形总共不超过三次，不是彼此不关心，而是我们都无暇关注吃樱桃这件事。

　　当樱桃树有我腿肚子粗的时候，也是它最美最旺盛的时候（约有十五年树龄），我家的房屋被拆迁了，我们都得去租住别人的房子住，失去了房屋同时失去了土地，我们那温馨的精心打理的美丽家院啊！竟然一分钱补偿都没有得到，理由是我们没有土地权。自己都没有了立足之地，树真的是无暇顾及了。还有，拆迁的时候正是三伏天，一个有家院的亲戚之前说想要这棵树的，最后也放弃了，怕费了人力物力以后栽不活它。全家人也只有扼腕叹息的份，我们看着它长大，它每年开花结果的季节就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它是我们美和果实的盛宴。装点了我们的家院，点亮了我们的生活，特别是还是我和徐静友谊的见证。

　　大樱桃树从我们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可它有时还是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一如过去满枝满杈缤纷的花，满枝满杈晶莹剔透的果……

　　又是一年樱桃红了的季节，我已经由当初那个青涩女子变成了一个雍容的妇人，歇业在家，有了家院有了果树。

　　我眼前的小樱桃果树累累，果色多像红宝石，果香四溢。正是末春不冷不热的好时节，天气晴朗，夕阳的金辉拉长了树影人影，还拉长了树下桌椅的影子，在绿茵茵软绵绵修剪整洁的草坪上，灿灿的光与灰灰的影相映成趣。

　　去年，徐静的儿子考上了一流的大学，她终于从家务和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繁忙中解脱出来，可以稍微放松点，傍晚下班可以自由活动了。

　　我打开手机，翻出徐静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打过去：“喂，徐静，下班过来呀，樱桃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