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

　　我说的老宅子，是我童年时祖父母住过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梦到老宅子，梦见自己走过长长窄窄的鹅卵石路，叩开一个镶嵌着铜环的大门，迈入高高的门槛，沿着石阶往下走两格，直廊前，似乎就有我的祖父母依着木柱子晒着太阳的面影……

　　这一幢房子，是约摸五六间的连排的两层木结构楼，顶上盖青瓦，两边有直上的木楼梯。楼前是狭长的连着两房杂物间的前院。院落被一段高耸的青砖墙和两面他人的后屋墙围起来，使整个宅子成了一幢独立封闭的院楼。楼的南侧还有一个三角形的后花园，没有园墙，一弯路过的溪流成了天然的屏障。我祖父母住在进大门的第二间双层，最外间还住着我叫阿公的一家。其余的三四间的双层都是我叫伯父伯母一家六口住的。

　　我一直以为伯父伯母至少是我父辈的堂亲。后来才知，原来他们是我祖父母还有外间的阿公一家的房东。这栋老宅子是伯父伯母的上辈传下来的祖宅，历经了一。也许是我年幼，所以看到的都是和睦的亲邻关系。而且，一直到现在，我的父辈与伯父伯母还是像亲戚一样在走动。

　　伯父母家有三女一儿。大女儿出嫁早，我只记得是个皮肤白白脸盘胖胖的姐姐，出嫁前安安静静地坐在绣棚边，一针一线的绣着枕头巾床围等嫁妆，结婚后偶尔才回一趟娘家。三女儿和小女儿都早早辍学了。我6岁时就经常跟着最小的姐姐一起去打兔草，那时伯父家和我家都养兔子，长毛兔，毛养长了就一缕一缕剪下来卖钱。

　　二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仪表堂堂，为人也很活络，一直是伯父伯母的骄傲。几个姐妹书没读成，唯有他被供读到大学。只是大学毕业分配不力，一开始是农业公司的一个闲职，不过他倒没闲着，愣是把附近重点初中的一位漂亮贤淑家境优越的女老师给追上了。他俩谈恋爱时我正读高中，有一天在学校里碰到二哥哥，才知女老师的父母也是学校里的老师。女老师洗衣服，二哥哥陪在边上帮她往井里打水。在我的印象中，在老宅子的家里，二哥哥坐在廊前晒太阳的时候多，而且常常是两脚搁在脚凳上，伸长腿的样子。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我没看到过干活的人。他的两个妹妹则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也都非常勤快能干。我的伯父也是天天都往田里山上跑，我的伯母更是从没闲下来过，她是巧手，养蚕缫丝，种棉花纺棉线织布，样样都会，打毛衣或缝衣服，桨洗衣服纳鞋底，双手不停。她用石磨磨黄豆粉，用捣臼捣年糕，她做香糕晒署片包棕子搓汤圆捏月饼，无所不能。我的小姐姐也像伯母，在工厂里钉扣子手脚最快，计件工资拿得最高。但她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我时常想小姐姐要能读书，一定也能读到大学。

　　我父亲说二哥哥会有出息，因为有一次二哥哥听我父亲说话时，腰杆坐着直直的，目光看着我父亲，一边不住地点头，让我父亲特别受用。后来二哥哥果然出息了，调到公安部门去了，后来又听说高升了。总之他一直都是伯父母的希望和骄傲。但只有一件事让伯父母落泪了，就是他要结婚时，说不住老房子，要把老宅子推倒造新房子。他要在老地基上矗立起崭新明亮气派的新楼房。

　　我听说老宅子被推倒的那天，一片片瓦被揭开一块块木板被敲掉一根一根柱子被拆下来时，我的伯父母流眼泪了。

　　我见过伯母的眼泪，在大女儿出嫁那天，她抱着柱子大哭，在三女儿去世那天，她呼天抢地地哭过。但我从没见过伯父哭，而那一次，老宅子被推倒的那一次，我听说，我的伯父也老泪纵横了。

　　我能想象新楼房一定美丽壮观，可是我还是怀念老宅子。我怀念从老宅子的二楼地板的缝隙里偷窥楼下的隐秘的快乐，我怀念我的小叔用许多红气球来装饰他的书房的浪漫，我怀念在后花园晒太阳时听祖母讲鬼怪故事的小小悚然，我怀念冬天时灶口肚里煨着的年糕和灰缸里温着的粥罐，我怀念从二楼窗口眺望出去看到的天光云影和树枝刮擦瓦片的声音，我怀念堂哥们拿老宅子的石阶和门槛练自行车技的时光……

　　老宅子终于是推倒了，连我的童年一起，还有我故去的祖父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