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条河

　　初秋的早晨，想起一条河，一条无名的河。

 

　　它嵌在老家的庄子里，不宽，是柔情的丝带，绕着灰瓦小屋，绕着青青稻田，是静女，姝然美好。

 

　　说它无名，那是庄子里人的看法，或许在很久之前，它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名字，然而一层层的岁月经历下来，名字淡了，遗忘了，现在，人们只记得它是一条河，一条载着哺育之恩，载着乡俗俚语，寸寸都是泥土与花香的小河。其实，它是有名的，每一个庄子里的人都在心里给它命名了，大家称它：家乡河。

 

　　这一点母亲再认可不过了，在她诉说里，这条河，还是一条生命的河。二十七年前的盛夏，一场暴雨过后，母亲迎来了生命的阵痛，我，正沿着新生的产道，挣脱子宫那小小的暖巢，谁也不曾预料，难产不期而至。去医院。曾祖父一声令下，慌乱中的亲人有了希望，他们抱着母亲上了小船，沿着小河，撑向镇上的医院。弯弯的小河，成了我生命的另一条产道，沿着它，我扑向了温暖的尘间。

 

　　因为有情，所以温暖。小河的情，在它不变的守护里，一汪水，流过四季、流过岁月年年，低吟着守护的情歌。河边的垂柳一年长于一年，河边的房子，一栋新于一栋，唯有水，温情荡漾的姿势，始终如一。在很长一段成长的岁月里，我喜欢坐在门前的码头上，看着河水发呆，小河流向哪里？水影里，哪里才是最美的风景？有时候竟会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素描起来，两条曲线组成的小河，总是画到纸页的最边角，那是无限，是畅想。

 

　　小河是有味道的，一条条鲫鱼、一块块河蚌，奔向庄子人家的饭桌上，那是最美味的吃食，鲜味，杂陈着幸福味。喜欢看父亲穿上专门捕鱼的衣服徒手抓鱼，冬天里，河中央站着一群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朴素的岁月里，他们以捕鱼释放自己的无限精力，以此熨帖女人和孩子的胃。而夏季里，河里则是众人的天堂，不会游泳的也都牵着长桶出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游着，一边冷不防埋下水里，去河滩捞上一块大大的河蚌。

 

　　河岸上的人家，多有亲戚关系，往上追溯几代，或是兄弟或是姐妹，一家人，是大家不曾诉说，却在血脉里汩汩流淌的事实。哪家人娶亲了，哪家人生娃了，哪家人祝寿了，都会请上一个庄子的人，是为庄客。庄客，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新嫁娘和新媳妇，哪个女子嫁到庄子里来，进门的路上，总要经过一条由乡亲们自发围成的迎接小道，来之前是陌生人，经过小道，便是亲人了。出嫁的庄上女子，送亲的队伍更是庞大，几乎一个庄子的人，都来送她了，他们看她穿上新嫁衣，看她依依离开家人，用一串串不舍的目光，牵成回家的路，叮嘱她常回家看看。

 

　　一年年，留守庄子的人越来越少，老人去了，一抔土，葬在河岸旁，从另一个世界遥望这里的前世旧迹。孩子们长大了，不甘于庄子的小小空间，奔向了更广阔的世界。然而小河不埋怨，不惆怅，他依旧那样静悄悄地淌着，离去的，它捧出一片记忆，镶在他的乡愁上，在家的，它用一如既往的温情，摇他入梦。

 

　　而我们，每一个在庄上长大的孩子，记忆里大多都有一片相似的倒影，倒影里，是亲爱的乡亲们，他们正从工厂里下班归来，从田地里耕作归来，从学校放学归来，归来，回归小河环绕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