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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14-07-29 19:2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紫藤纤陌

  我们去看荷吧,先生不止一次地提出。可由于种种原因,我却少有这份兴致。但我是喜欢荷的,小时候村西有一个池塘,每逢夏天岸边的浅水里便会长出圆圆的、绿色的叶子,六七月时那些尖尖的,白的、粉的、红的荷花便会不失时机地冒出来,在绿叶子间隐现着洁净的身体,像二八的女子,羞涩,却又充满世俗的渴望。它们就这样悄悄地,不失时机地开了,一朵、两朵,不经意间就开满了池塘的岸边。这时,那些水一样的圆圆的荷叶,成了围在少女腰间的绿萝群,默默地衬托着妖娆的花朵,成为花朵灿烂的背景。我有时会摘一片荷叶举过头顶,或是罩在头上像二大爷戴的帽子,遮住毒热的阳光。我也会摘下一两朵靠近岸边的荷花,回家放在装满水的瓶子里,然后摆放在床头,花朵会在瓶子里绽放,花的香味会在小屋里弥漫开来,我会在花香中入梦,或是在花香里从梦中醒来,但现在,我依然能嗅到那时的荷香,却再也做不到那时的梦境了。

  我理解先生为什么一次次邀我去看荷。前几天上南京看望住院的父亲,回来一直闷闷不乐。先生大我七岁,如父如兄,是那种懂我宠我的人。他是深知我的不快乐的。我在心情不快乐的时候心气会变得乖戾、暴躁,有时有意无意地找先生的麻烦,他都默默地忍受着。先生早年喜欢画画,文学也爱得很深,但为了生活、家庭,最后都放弃了。我有时候想即使自己不能灿烂如一支荷花,而我先生确是十足的叶子,至少在家庭里。当先生再一次提出去看荷的时候,我答应了。先生兴冲冲地穿好衣服,准备好相机,喊关在屋里学习的女儿。女儿却暴躁地说喊什么喊呀我书还没看完呢你们去玩吧。女儿最近在补课,心里多少有些怨愤。先生一愣,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儿大不由娘”,女儿大了自然也不由父亲的,要知小时候先生只要说一声,女儿就会快乐地跑出来,扑到父亲的怀里,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要父亲抱。我的先生也会快乐地把女儿抱起来,脸上荡漾着只有做父亲才有的满足和幸福。先生常常对女儿说你知道你一出生时的情景吗,那天下着小雨,你奶奶举着伞,我一直把你抱回家。先生每次看到小时候把女儿举在脖子上游玩的录像就会显得落寞。毕竟,女儿已经十二岁了,个子已经比我还高了。

  因为女儿的关系,先生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很少和我说话,这让车里本来闷热的空气越加沉闷。好在路途不远,车子拐了几个短弯,便停在了生态公园的南大门。先生说到了,而我已闻到扑鼻的荷香了。

  生态公园的荷塘很大,比我记忆中家乡的池塘不知大多少。傍晚,太阳已经变成橙红色,公园里的人很多,到处都是前来消署的人群,有老人,也有孩子。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广场上跳舞。最吸引人的是几个看似学生的年轻人,他们播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穿着怪异的服饰,在一片空地上跳街舞。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瞪着好奇的眼睛,同龄的年轻人充满了羡慕,中年人一般看了几眼就带着孩子走了,老年人的眼中则充满了不屑。他们似乎更在意音乐优美的中老年广场舞。

  我和先生挽着手,穿过广场上熙攘的人群,穿过长着高高的水杉的小路,翻过一座拱起的小石桥,眼前便是开满荷花的荷塘了。七月末,荷花开得正是时候,大朵大朵的花朵浮在绿叶子上,远看去像落在水上的云朵。不时有小鸟从花间窜出来,吱的一声便飞上了空中,荷叶间的水面上竟然还有三两只灰色的野鸭,鸭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在荷叶间穿行,显得旁若无人、悠闲自得。有时小鸭子也会爬到荷叶上,大摇大摆地走上几步,谁知荷叶一番,小鸭一个踉跄便落到水里,但鸭是水的精灵,不一会便从水里冒出灰色的小脑袋,伸长脖颈,向着游在前面的鸭妈妈嘎嘎地叫着,飞快地游过去,水面上留下两行向两面荡开的水线。

  我们在湖边拍照,又沿着水面上的栈桥走到湖中央。荷叶和花朵包围在我们的周围,晚风吹过湖面,在我们的身边荡起一阵阵馥郁的香味。我们仿佛已经远离尘世了!在水中央的亭子间,我把头伏在先生的肩上。但远处灰色的楼群却又在不时地提醒我,那里才是你的家。

  坐在凳子上,先生讲起以前在一起的事情,不时地逗得我发笑。生态公园已经建起不少年了,我们其实经常来,尤其是荷花开的时候。有了女儿以后我们便带着女儿来,摘了荷叶带在女儿的头上,女儿扬着小脸,把手别在身后,学着爷爷的样子迈着方步,总会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女儿大了,似乎很少和我们一起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年龄产生的距离还是平时在学习上要求严厉的缘故。提到学习,话就沉重起来。确实,在我们这时候,孩子的学业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它似乎承载了我们太多的期待和担心。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绩优异、出人头地呢。然而现实和愿望多少有些距离。我们的所作所为对孩子来说也许是错的,但相对于目前的社会大环境,谁都不愿拿自己的孩子做试验品,谁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今天,女儿还是应该来的,先生说,总是关在屋子里,学习效果不一定好。是的,我看着水面上的荷花,若有所思。女儿开学就初二了,时间上面很关键,如果成绩再冲不上去的话,我们只能接受平庸的现实了。这时忽然有一群人涌过来,用带着勾的长竹竿钩水面上的莲蓬。先生忽然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吧。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走出栈桥,先生忽然念出一句词,问我是谁写的。我当然知道是谁写的,但我装作不知道。我说我更喜欢李易安的那首“误入藕花深处”,人生很多时候很多事是一种“误入”,先生时常说他到医院上班是一种误入,做会计也是误入,接着又买医院、开酒店,都是误入。先生之所以有那么多的“误入”,其实是对内心某种理想的坚持,其实,即使是对于我这个床笫之人,也很难准确把握先生所坚持的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说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点朦胧的、理想主义的东西,像我一直开在内心的荷花,像我童年花香中馥郁的梦寐。然而,也许只有误入才是真实的。在别人的眼里,先生已经很成功了。我没事也会夸他,给他鼓劲。确实,如果没有一个个的误入,人生该是怎样的不真实,虚无缥缈啊!我和先生都不是那种耽于幻想的人,我们喜欢荷花,也喜欢莲蓬,喜欢花褪、叶残后淤泥下白净、清脆的莲藕。对于藕,先生喜欢小炒,也喜欢糖醋冷呛。先生虽然开酒店,但在饮食上却并不挑剔。他说他的性格就这样,平庸,不挑剔。但我以为这是他的修为。先生其实心高气傲,我在他早期不多的文字里经常能读到这一点。但先生又是孝顺的、对家庭充满责任的那种人。先生有时候像是抱怨说我起先是为了父母活着,后来是为了你活着,再后来是为了女儿活着,等有一天我忽然感到自己老了,回头想想的时候,这一生却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着。

  四十岁以后,先生忽然说我现在要为自己活一次了。先生说到做到,把医院承包了出去,酒店也托付给了别人。先生说我现在多像传说中的地主啊。“地主”不上班了。却承担起了家庭中的所有事务。本来这些事情都是由父母做的。先生为了让父母休息一下,在医院拾当了一套房子,让父母住过去。父母担心家里的生活,怕孙女吃不好。先生劝父母说医院是自家的,不能没有人看着,再说年纪大了,有什么头痛脑热的用点药也方便。父母走后先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淘米做饭,里里外外地搞卫生。吃完早饭我们上班了,先生又要赶早去买菜,回来就要接着做午饭。先生对做饭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乐此不疲,一个礼拜的午餐基本上没什么重复的。晚上我们休息了,先生就会一个人打开电脑,看看新闻,帮我整理稿件。有时也会自己写点东西,兴奋地拿过来读给我听。我有时问他是这样好呢还是以前上班好呢,先生想了一下说这样好,这样活着充实。我说你现在还不是没为自己活着吗?先生想了一下说也还真是的,不过我看来就这命,只配做绿叶子,衬托你这两朵花了。

  车子启动了,先生却犹豫着不开走。最后先生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把车熄了,对我说还是摘朵荷花带给女儿吧。先生其实很讨厌摘公共场所花朵的,但现在却要给女儿摘荷花,我理解他内心的斗争和坚持。荷塘边上长满芦苇,能够得着的荷花早被人摘光了。先生从堤岸上走到水边,沿着水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寻找着可以接近的花朵。我在堤岸上望着先生的身影,不时提醒他注意安全。黄昏的阳光落在先生的身上,我忽然感觉到先生老了,尤其是这些年,似乎有一种崩溃般的衰老,肚子出来了,身体显得肥胖、臃肿,头发已经开始谢顶,我在堤岸上可已看到他光亮的脑门,周围稀疏的毛发中沁出的汗珠。这是我曾经遇到的那个男人吗,高大帅气,瘦瘦的,一头浓密的黑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同事家的饭店。我们一起打牌,他坐在我的对面,方正的面庞上有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纯净却有些忧郁的大眼睛。抓牌的时候我看到他伸出的手指,白皙、修长,就是在那一刻,他的手指越过桌子上的纸牌,走进我的目光,进入我的心里。

  先生似乎发现目标。我看见他试探着走进水里,在水面漫过膝盖的地方停住,略显肥胖的身体微微向岸上倾斜着,左手抓住岸上的芦苇,抬起右脚,向前面的水伸过去,慢慢的,小心地试探着。他的身体忽然踉跄了一下,我惊得“啊”了一声。他迅速地转过身,用双手抓住更多的芦苇,稳住身体,抬头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他又转过身,站稳右脚,开始慢慢地向水里移动着身体。水面晃动着,他在水面的身体像一只浮着的皮球。他又一次松开右手,并且向着身体前进的方向伸过去。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朵洁白的,向着岸边倒伏的荷花,离先生的手指还有一尺远,显然是别人够了半天没够着,最后放弃了,我不禁又为先生担心起来。

  先生用左腿支了身体,右腿又开始试探着向前移,水没过先生的裤管,先生似乎浑然不觉。终于,先生站定了右脚,再一次转过身体,向岸上张望了一下,冲我笑笑,用手抓了岸边更多的芦苇,使劲地试了试,感觉安全了。先生便又一次转过身,右手缓慢却又固执地伸向那朵倒伏的荷花。先生的身体向水里倾侧着,左手的芦苇蹦得紧紧的,我似乎能听到芦苇绷紧时发出的“吱吱”声。我的心快提到嗓门了,我开始怨恨他的固执,但我不敢喊,生怕发生会惊扰了他,给他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影响。他的身体开始弯曲着,左腿好像已经抬起来,只用右腿支撑着。他的手指已经够着花了,但他还是将手向前伸着,风摇晃着花枝,有几次花朵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最后又被风荡开。但风无论怎么吹,都无法摇晃他的身体。这时太阳已经快落了,他的身体被一片柳树的浓荫覆盖,显得灰暗,像立在水中的礁石。

  最终,先生摘到了那支荷花,还摘了一支刚从水里冒出的,没人注意的小小的花朵。先生一手拿着荷花,一手擦着脸上的汗,笑吟吟地走到我的身边,把两支花朵交给我。先生对我说那支大的给我,小的给女儿。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种满足和幸福,但还是无赖地问他:为什么,我喜欢那朵小的,我喜欢红色的。先生知道我是故意逗他,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对我说我只在乎你的品格,女儿的身上有我的血脉,她更贴近我的心脏。

  我的身上也有别人的血脉呀!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躺在南京病床上的父亲,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古岩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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