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的教室里

　　是小毛告诉我的，他说：老师不在了。

 

　　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明白：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老师了。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老师了，这几天我还想：不知道老师在报上看到我写那些破文，会怎么看我。我想等我忙完这一阵，我就去见我的老师，陪她说说话儿。我翻出了我们的毕业照，找到了白衣红裙的她，定定看她，仿佛看着看着，就会听到她对我说一句话，而她只是留下了笑容，世上再也不会她的声音了。

 

　　可是，老师知道吗，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我想告诉她我现在生活得好了，人不够好了，我还要检讨自己以生存的理由写了很多不好的文字，错别字是少了，路却走错了；我还要告诉她，等我杀个七进七出，早晚还会回来。

 

　　想起最初写字的动力，就来自老师。

 

　　那时候我语文不是很好，尤其不喜欢写作文，一拿起笔，就不知道要写什么，好不容易憋出来一篇，又总是会有些错别字。老师说：“如果错字能出字典，你能出一大本。”

 

　　有一次我的作文，被当作纠正错字的反面典型，她找啊，找啊，久久地不说话，只用笔划啊划啊，最后终于说：“真好。”什么？我听错了吗，难道她被我气糊涂了吗？她说我写得真好，虽然如风吹的野草那样歪斜，虽然错字多得可以装一大筐，但这篇文章还是真的好。我听到了大家刺耳的哄笑，她没有笑，她说：“同学们，字写歪不要紧，心要是正的，他有很多错字，但写字的路子，是走对了，因为字里行间的真情。”

 

　　记得那篇作文是写爷爷的，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的爷爷不真？我只写了些他平常的小事，写了他在我生病时的担心，写了我从墙上摔下来时他的着急，写了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他，但永远也不想失去他，写了在某个下午，我终于还是失去他了，我写了我失去他后心里无法摆脱的难受。老师说她最后流泪了，在我爷爷的故事里流她的眼泪，那份真，使我懂得人间真情的可贵，也使我清楚地知道，最真的，才能最美。

 

　　我最美的青春，在那个小学校里度过，最美的青春里，往往容易有一颗最忧郁的心。谁知道为什么呢，那时候遇到的事不多，心事倒不少，常常一个人在班里坐着玩，看看远处的星，想着的却是最近的人，想为什么呢，离我最近的人会像那星一样远呢，看得见，却似乎永远也摸不着呢？想，就是想，想得头疼，不想回家。有一天教室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有个声音问：“你怎么了，小靖，你怎么不回家？”

 

　　“我写作业呢。”

 

　　“哦，窗外有你的习题？”

 

　　笑了笑，“嗯，有我的习题，很难。”

 

　　她过来摸我的头，第一次用低低的声音说：“你长大了，好好做你的题，但你要记住，如果不好好学习，你将来的难题会更多。”

 

　　而今，已走出那道难题的我，依然会想起老师说过的那句话，想起强作愁的青春年华里随意丢弃的时光，想“好好学习”是那样简单又是那样重要，她所有的话里，我只听进这一句，此生也会过得好一些。

 

　　而当我的纸条被人看到要在同学中间公开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心被正午的阳光灼出了洞。老师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刺耳的笑声嘠然而止，老师轻轻的把那个信封拿来给我，说：“放好。”

 

　　那拿信封的手，轻轻地为我挡住了一切目光，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心，并给那个越来越远的人，一个决绝的微笑。

 

　　你信不信呢，小时候也有心累的时候，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想逃。也许别人同样也遇到了，但在心里的苦是不一样的，比如妈妈不见了，比如家庭的战争，有人觉得天塌了，有人觉得人就那么回事，我无法说清我的感觉，只是想逃，而一个小小的孩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只为体育老师一句：你啥都做不好，回家跟你妈卖鸡蛋去吧。我便砸烂了他的头，从班里逃走了。我没有想我要去哪儿，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们的目光；我不奢望能找到自己的妈妈，我只想一个人藏起来。我深为自己的聪明而自得，因为我居然懂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个道理。学校的地下室是我最先的选择，在那个空旷的地下大厅里，放着学校的杂物，有电影幕布，有旗帜，有鼓，还有被子。我把被子铺到了电影幕布的后面，忽然有了与世隔绝的安全感觉，美美地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隔壁是土产公司的地下仓库，桔色的灯光照在我铺好的被子上，很温暖，而且在灯光下我看到仓库里存放的大批散装啤酒，这让我忽然感到很幸福。我解下鞋带，在旗杆上绑成一个活套——啤酒就这样一瓶一瓶过来了。

 

　　朋友们，你知道天堂是什么吗？天堂就是一个大大的地下室，那里有橘色的灯光，有温暖的被子，有电影幕布后幽静的世界，还有啤酒——我喝了好多啤酒，忽然觉得世界好美，人生好美；朋友们，你知道地狱是什么吗？地狱就是一个大大的地下室，那里有橘色的火光，有被烟头烧着了的被子，有电影幕布后面沉睡的生命，有啤酒——我喝了很多啤酒，连地下室着火了都不知道。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看到了很多人，他们把我和电影幕布一起抬出来，我浑身湿透了，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很快就有人要把我带走了，他们让我背过手去，给我带银色的手链，他们牵着我的领子，我不知道会把我带到哪里。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等等！”

 

　　是我的老师。她拿了件衣服，遮住了我的手链，我听见了她的哀求：前门人多，从后门走吧，他还要回来！

 

　　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我奇怪她为什么会哭。

 

　　我才不会说一句话呢。从她身边过去，看了看她，她想打我一下，我躲开了。世上的所有，都在我身后，我心里默念：我去也——仿佛带了手链的悟空，在众目睽睽下，飞天而去。而他们是这样对待“悟空”的，架着胳膊，按着头，往偏三轮上一塞，飞驰而去。我看到一双脚踉跄着的往车子前移动，却终于站住了，老师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很多年了。那时光深处的身影却离我越来越近，当我懂了一些事的时候，明白了老师的苦心——老师的心里，永远给一个少年留着一条回来的路。那时我不知道，也我不懂为什么老师为什么要让我从后门走，现在知道了，那是为了我能好好地从前门回来。

 

　　现在，我又回来了。亲爱的老师，这些年来，我总是不停出发，总是不停地从各种生活里回来，会不会呢，当我自以为攻破了某个阵地时，大本营却早已失守？当我回到灵魂家园的时候，到哪里再找一个你？

 

　　多想对老师说：我真的过好了。

 

　　虽然我依然过不好。

 

　　如果能再选择，我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学生，然后准备很多问题请教她。问题最多的学生，将来问题会最少；如果能再选择，我就和她好好聊聊我的家，然后告诉她：一切都没什么。

 

　　虽然我依然要独自面对我的生活，但起码，不再伤了另一颗心。

 

　　如果——如果可以如果，我便好好地学习，好好地面对生活，让老师少一些失望；如果我的老师能再说一句话，我就会相信，上天听到了我的企求。

 

　　上天一定会听到我的企求。亲爱的老师，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如果死亡也不能隔开我们，我能不能相信，生与死同样的美丽？你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世界很小，只供我们活着，不供我们永生。我知道有一天，我们都会在天堂的教室里，我会再听到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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