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

　　引子

　　像所有那个年代的小男孩一样，浪子小的时候总是幻想长大成为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或是像007那般无所不能的特工，而长大后鬼使神差竟选择了一个类似旧社会包打听一般的职业。不过好处便是可以满世界的乱跑，整日浸泡于不同风土人情以及各色奇闻异事，时间长了，故事自然可以装好多个箩筐了。

　　有一次到美国旧金山出差，周末到城里艺术区闲逛看画兼淘宝，偶然发现了一家华人开的小画廊，前店后厂的那种，门面着重用了竹制材料并融合了不少中国元素，很有些特色。对面则是一家精致的意大利咖啡馆，其张扬的地中海式风格颇具浪漫情调，与这画廊的中式含蓄典雅相互衬托。此刻快到午餐时间，肚子开始咕咕叫，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画廊，毕竟意大利面我所喜，艺术亦我所爱。

　　这家画廊真的不大，但东西却不算少，既有油画和也有新派国画，兼有少许中式的古典家具以及古玩饰物作为点缀。画作的主题中西兼有且不拘一格，显出画家的不凡游历，见识和睿智。果然，店内一张南洋风格的书桌后面坐了一位中年人，平和友善的同时颇有大家风范和绅士气度，双目神采敏锐之中却含有不经意间透露的沧桑。书桌上摆了几张家庭照，看样子这位老兄已经是儿女满堂。

　　浪子阅人无数，虽狐朋狗友三教九流，却颇晓得人以类聚的道理。与中年人双目对视一刹那，二人竟惺惺相惜，顿生出不少好感。攀谈几句，原来都是同一年代的北京爷们，志趣和背景经历也差不多，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果然是店主也是展品的作者，来美国已经多年，常往返中美之间。

　　未几，浏览已毕。见浪子意犹未尽的样子，画家问是否感兴趣看看他后面的画室，这自然是求之不得。没想到他的画室竟比前面几乎大一倍，布局随意舒适并整洁有序，风格现代实用，全不像前面展厅那么高雅古朴。还没来得及多看墙上的画作和书架上的各种典籍，我就被室内画架上的一幅状似新完成的油画所深深吸引到近乎失态。

　　画的背景是朦胧的，依稀是七、八十年代的课堂，坐着一位美仑美奂的清纯少女。不同于一般华人钟爱的唯美画作，这个女孩子拥有纯天然的美丽和特定时期内中国文化下独有的韵味。她长着一双并不很大但却能令人遐想无边的漂亮眼睛，深邃明亮的同时又淡淡的好似蒙了一层薄雾，里面隐隐约约藏着忧伤，羞怯和含蓄，活生生的惹人怜爱惹人疼。眼睛上面的眉毛更加好看，浓浓的好似两轮弯月，眉宇间一块小小而又不太明显的疤痕，像是在完美之上和不经意之中加盖了自己的印章。黑黑而略有些天然卷的浓发，微翘的鼻子加上曲线完美的唇，恰到好处地嵌在她白皙的瓜子脸上，实在是美得令人炫目。

　　看到浪子发呆愣神的样子，画家并没有见怪，只是淡淡地介绍说这是他的新作，还没有人看过。浪子追问他画的是谁，并迫不及待地问他是否考虑出售。很少这么冲动，想来画中女子定是神似浪子心中的某个影子吧。

　　画家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浪子的失态，先是坚定地说这是非卖品，之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画的是他记忆中的初恋女孩儿，说的时候他把目光移开，但浪子依然看到了他满眼的惆怅。

　　职业的好奇心让浪子想知道他的故事，而他也似乎需要一个有缘的听众。于是浪子邀请画家到对面共进午餐，他痛快地接受并答应了讲述这个故事。意大利咖啡馆是个讲浪漫故事的好地方，但他警告说这故事也许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和风细雨并富有小资情调。这点浪子从他的目光里就看出来了，于是点了一瓶酒性细腻柔顺的皮诺瓦(PinotNoir)红酒，好让他放松些。

　　以下是画家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初恋故事。

　　一．

　　“那年我十四、五岁，在北京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上初三。也许是因为童年压抑的原因，中学时代的我一直是个不安分的“小玩闹”。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又好江湖义气，结交了不少校内校外的顽主哥儿们，因此在我们那一片儿也算有些“份儿”。

　　学校是个四层的筒子楼，每一层都有个长长的走道，其南侧是一溜的教室，北侧则是男女厕所和老师们办公室。初三的几个班都在同一层，而我的八班正好在走道的西头，东头则是二班，对着我们这些坏孩子常被叫去训话的教务处。

　　每间教室都有两个门，后门是不用的，里面靠门照样摆上课桌椅坐人。而似乎是我们这个学校的发明，每个教室后门一人高的地方都有一个长方形小口，比一般监狱的监视窗口要长和窄，专供老师从后面监控。学生们对此当然深恶痛绝，总是搞出些事来让老师难以得逞。一般坐在这儿的捣蛋男生都会在老师接近的时候发出信号，而我坐那儿的时候更变本加厉，会常常往小窗口甩钢笔汁，这显然更具威慑力，让老师们不敢轻易靠近。

　　从初二起我就在这学校，没多久就率一帮兄弟平了我们年级的这一层楼，剩下的就是享受胜利成果–每天课间带上几个哥儿们，横趟这层的楼道，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为了显示我们的“份儿”，总会找些不顺眼的家伙们寻衅滋事一番，或者跟些个女生捣捣乱，总之寻些乐子，借以宣泄出那个沉闷年代里青少年无处释放的荷尔蒙。

　　到了初三，学校生活变得愈发无趣。楼道虽长，早已趟平了，大家见了我们这伙人过来惹不起早就躲了，害得我毫无成就感。女生也不太好玩，逗得狠点就会哭哭啼啼地去告老师乃至教务处，抑或成熟些的也会倒追男生，然而却是一样地招人厌烦。

　　初三下学期的某一天很不平常。这天课间楼道挺安静，因为刚下课，大家多还在班里坐着，哥几个照旧横着膀子从东往西晃。三班的前门大开，老师显然已经走了。我无聊地往里张望，心里却没抱什么希望今天有什么不同。然而眼前一亮，一如往日的三班教室里面今天竟多了一个新来的漂亮女生，她天生丽质，明眸锆齿，面含羞色，怯怯地坐在那里，在课间的热络氛围中，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样子让人不由得万般疼爱，她就是青青。

　　是的，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悬起，半晌落不下来。当即不敢正面看她第二眼，便逃离那个门口，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些什么洋相。等回过神来，方才奔到三班后门的小窗口定睛偷窥，可惜只能看到她的背面，却也足以让我享受了。

　　那一天，改变了我的中学生活，乃至整个人生。从那一刻起，生活不再无聊，玩闹的霸业也不再重要，因为有了她每一天好似都更加有意义。每天课间虽然还是照旧从东往西在楼道里晃悠，终点却变成了三班的教室，每日耍乎，目的就是博青青一笑。而放学时则总是早早地跑到校门口，等着青青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然后做点什么让她看见。回家的路线也改变了，不再走捷径，而是每日跟在她的后面走，前后左右地嬉闹显摆，盼望引起她的注意。而不管我怎么折腾，青青却从不搭理，只顾自己半低了头，归心似箭的样子。我则一反急脾气的常态，每天直到目送她进了小区，才自己一个人落单回家。

　　二．

　　青青常着一身朴素宽大的单色布衣，那时显然已经开始发育，个子尚未长高而身材微胖使得她步履略显沉重，因此走得快了就像一只着急回家的小企鹅。即便如此，却也无法挡住她那让人心猿意马的天生丽质和青春气息。

　　如此这般了好几个月，我终于决定不能再这样无所作为，必须采取行动了。我们那个年代，中学里交男女朋友还是很罕见的。而男生们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们告白手法也十分简单，抑或是我自己太愚笨，认为如此吧。总之，我那时候知道的唯一办法，无非就是截住女孩子，要求跟她谈朋友而已。显而易见，这愚笨的法儿成功率是很低的。

　　不论如何，我还是准备好了，并决定骑车去，因为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孩子，如果失败，这样可以逃得快一些。那天我把自行车擦得锃亮，放了学就早早地埋伏在青青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未几，小企鹅果然如常，半低着头，一晃一晃地走过来了。我的心跳得不行，毕竟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没多久青青就走过去了，可我根本没有胆量拦住她。直到她快要离开我的视线，才鼓足勇气，飞车追上去拦住她，气喘吁吁地说出了那句傻话：“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青青自然吓了一跳，花容失色，什么也不敢说，掉头就急急地走了。我甚至无法肯定她是否看到了我是谁，或者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总之，看到她那副惊慌的样子，我觉得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只得蹬车落荒而逃。

　　那天过得好沉重，我认定青青大约是不喜欢我的，虽然也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真的会一举成功。之后我就不敢每日再跟着青青放学回家了，不知道是因为怕她认出我来，还是怕惹她讨厌。只不过再后来又忍不住，故态复萌，但终究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小企鹅般地走出我的视线。

　　三．

　　初三下学期终于过去了。出乎所料，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这倒也没有什么，留下起码还可以在青青左右。但之后被通知分到二班则让人难咽下这口气，毕竟我一直在学习上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于是打定主意要给老师些难堪。但很快我就发现分到二班真是有福了。我这一生，老天成全的次数不多，这回当真是眷顾了我。

　　高中第一天开学，我懒洋洋地走入二班教室，环视左右，竟看见朝思夜想的青青，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含羞怯怯地坐在那里，看到我，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在狂喜的同时，却又一次悬了起来。她认出我来了吗？会不会告老师或是讨厌我？一时万千头绪，心事重重地坐下，斜眼瞟过去，觉得她好像并没有露出不快，于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几天，看她好像并没有生我气的样子，一块石头便落了地。我的位子在她后面不远，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能错过天赐良机，一定要想办法把位子换到她的附近。这对我并非难事，跟班主任撒了个谎说近视看不见黑板上的字，结果真调到青青座位的左前位置。虽然没得到她的邻座，也该知足了，坐这么近若还没本事说上话，不如歇菜回家陪小妹妹玩勺子把去吧（北京俚语）。

　　不记得第一次跟青青说话是用了什么缘头，大约是借个铅笔或橡皮之类的吧，很经典的手法。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如此得友善，让我心里暖暖的，同时好后悔自己初三时的冒失让她受惊了，心里企盼她当时没看清我的面目。

　　之后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表现自己，陪她说话，逗她乐。欣慰的是，我们特别合得来，跟我一起说话的时候，青青总是很快乐，眼睛里的薄雾也好像完全散掉了，变得像一汪清澈的井水。青青教了我平生第一个“一笔画”，是一只小鸟。我则跟旁人学了一笔画只耗子教她，令她开心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青青是个会疼人和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完全正确。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柔顺，而我做什么她都很欣赏的样子，并用那双会传神的眸子似乎含情脉脉地看我，让我这个从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苦孩子心里暖洋洋的，那个感觉真好。

　　只是放学的时候青青依旧不跟我讲话，大约她觉得在校外跟男孩子在一起是不当行为吧，而我也满足于每日跟在后面目送她回家。当然喜欢青青并常常跟在她后面回家的远不只我一个，只不过摄于我在学校的“份儿”，不敢明目张胆的进行。即便如此，那两年我没少劝好几个哥儿们给面子放弃，又警告其他人不得造次，有一次竟拿火枪威胁一个不服管总是招惹青青的家伙。

　　四．

　　时光如梭，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儿时的坎坷，使得我总是未雨绸缪，盘算下一步的计划。虽然有青青的高中生活过得无比惬意，好似小桥流水一般温馨流畅，但高考越来越近，我开始担心这样的舒服日子会让我败下阵来。于是求父母搬家转学，计划好成功后再去找青青。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开学没多久，我就顺利地转入一所海淀的附中，待到稍微安顿下来，就托一个还在原来学校的哥们帮我约青青出来见面。之所以没有自己去约，是因为太怕她再次拒绝我。没想到青青痛快地答应和我约会，让我喜不自禁，信心满满地认为她现在多半是喜欢我的。

　　见面的那一天却是个阴天，我还是骑着车，这次倒不是想着如何能在失败的时候快些逃走，而是大概觉得成功在望，之后可以载着她去兜兜风。青青来了，很矜持羞怯的样子，眼睛似乎又蒙了一层久违的薄雾。我们俩简单打了个招呼，接下来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并排一起默默地向前走。这情形让我有些懵了，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很要好了吗，怎么会这样，我该说什么呢？

　　“我喜欢你，可以跟你交朋友吗？”情急之下我嘟嘟哝哝地又说出那句老台词，不过这次更像是表白，也是想在我们同学之间要好之外，更上一层楼。

　　青青似乎害羞得不行，头更低，眼里的雾更浓了，不肯回答，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可以吗？”我又问，心里在打鼓，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终于小声地开口了。

　　“喜欢你呗。”

　　“嗯，你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你……”

　　我结舌了，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喜欢青青好像是天生的，并没有刻意想过为什么，怎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一片空场，周围没什么人，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就停下脚步。我扶着车，看着青青，使劲地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些信号，并依此揣摩她的心意。青青低着头，红着脸，只顾自己用脚尖在地上拧来拧去，根本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

　　“喜欢你漂亮、温柔，还有聪明。嗯。”情急之下只好把知道的标准答案都搬出来了。

　　“还有呢，还有吗？”

　　“嗯。我就是喜欢你呗。可以交吗？”

　　“不行。”

　　“为什么?”

　　“就是不行呗。”

　　“为什么就是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青青好像越来越坚定，而我却越来越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没想到她又一次拒绝了我，让我心里的挫败感越来越强，终于崩溃，再一次败下阵来。不记得自己之后还说了些什么话，总之草草收了场，再次骑车落荒而逃。

　　以后的几个月不知道如何过的，总之心里痛得要死，却一点没有怪青青，只是恨自己太愚笨，怎会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卡壳。但说这问题简单，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好像似乎真的没有令我自己也很满意的答案。于是归结为青青一定比我成熟得多，而我居然这么浅薄，真是不可救药，怪不了谁。于是发奋学习，读书，变着法挑战自己借以磨练性格，以便让自己变得更加成熟。

　　又过了几个月，受挫了的信心和自尊心恢复了一些，壮着胆子回到原来的学校去找青青。记得那是个中午，学校里没什么人，楼道里静悄悄的。我从教室后门的小窗望进去，只见里面有好几个男女同学，而青青则趴在那里休息。有个女生没睡，我就让她帮我叫青青出来。一会儿青青出来了，看见是我，她一下子愣住了，眼里登时满布了乌云，没容我说一句话，调头便回到教室里，重重关上教室门，趴在桌上，不再理会我叫她。

　　我则像是遭了雷击一般，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最终不外乎再次逃走。而这次让我的自信和自尊遭受了毁灭性打击，以至于成为我最后一次回去找青青。

　　画家说到这里，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叹了一口气，饮尽杯中的红酒，借机转头抹去在眼眶中打转许久的泪水。

　　“难道后来你们再没有见过面吗？”浪子急切地问。

　　“果真如此，这就只不过是我一人的单相思故事而已，”画家点燃一根烟，手微微颤抖，接着讲他的故事。

　　五．

　　“上大学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青青，因为最后一次见面的遭遇让我认定自己只是单相思，而我又因为回答不好她那简单问题感觉自惭形秽，心里一直认为她大约比我成熟高深得多，自己的情感也许真是太过模糊浅薄了。之后好几年都没有谈女朋友，因为心里总是惦着青青，所以确实没什么人能轻易让我心动。

　　再下一次见到青青是大三时在我家的中学同学聚会上，那时我刚开始谈恋爱。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来，更不知道我的几个狐朋狗友居然跟她有联系，因为他们从不跟我提及她，大概是怕我伤心，抑或他们在追青青怕我搅局？

　　青青长高和苗条了许多，比以前更安静矜持，几乎不说什么话，眼里还是以往的薄雾。可恨有个追她的同学竟故意寻了我女朋友的照片给她看，让她眼里的雾一下子更浓了。我心里疼她，拿了巧克力给她吃，她默默地接了，却好像始终都没有吃。害怕再一次的自尊心受损，也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敢跟她提及过去的事，就这样两个人这次见面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几年后再次见到她是在她家的中学同学聚会，而那时我已经结婚了。青青依旧眼里含着一团雾，静静地招待我们。为了掩饰自己，我一直跟其他同学高谈阔论，而青青则自己躲到了另一个房间。结束的时候，一个知我心意的要好同学张罗着让我留下和青青单独谈谈，青青低着头不出声，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而我对自己的自制力很有些自知之明，便推辞并又一次落荒而逃了。

　　没过多久，听同学们说青青出国了，且离我留学的美国很远很远。我彻底绝望，心道此生再无见面之日。”

　　说到这里，画家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仰面长长地吐了出来，但显然并不熟练。以为他的故事到此终了，正想出言安慰几句，不料他却说如果不是这些年互联网的发达，故事也许就真的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他猛吸了几口烟，安定一下心神，又开始继续讲故事。

　　六．

　　“又过了好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中学同学们在QQ上有个群，青青居然也在上面。于是赶紧上网去看，青青的空间里面有不少照片，显然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且不出我的所料她是个好妈妈。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她还是那么美，而且更添了成熟女人的妩媚，温柔和母性。

　　在网上重新联系上的一刹那，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教室，一切都如此的自然，虽然看不到彼此，我敢肯定她这时的眼睛是明亮的。

　　当我知道她的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决定送她一份有意义的礼物。她当年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思索了几十年，现在成熟了终于知道自认为正确的答案，我鼓足勇气想告诉她。在此之前，我把我们教会彼此的小鸟和老鼠画了下来扫描发给她，问她是否还记得。青青回信说好煽情啊，文字最后是一个红脸的图标，真像她当年和我约会时的样子。

　　她生日那天我写信告诉了她我当年“单恋”的故事，告诉她我喜欢她的并不限于哪一个方面，而是她的全部，一切都很自然单纯没有任何刻意，见到她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了爱了，没有原因，也没有经过理智的思考。爱她是上天送给我的缘分，是天生的也可以是说命定的。

　　她的回信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青青也像我爱她一样的爱我，只是我们之间竟然有这么多的误判和曲折。当年我们高中分在同一班，第一天开学青青就认出我就是曾经截过她的“小流氓”，但却一点都不因此讨厌我，而且坐在一起后就悄悄地喜欢我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说喜欢我低调且偏酷的气质，聪颖天资，小资情调，幽默细腻，相处时细风和雨般的亲密感觉，甚至偶尔一露的少年顽主霸气。总之，同我一样，她也是不由自主地喜欢我的一切和全部，没有一丝刻意。

　　她根本不像我以为的那么成熟，跟我约会是平生第一次跟男孩子在校外说话，那时她不肯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也只是因为少女的矜持和胆怯，而问我的问题更是临时没话找话，并非有意考我。她心里那时特别希望我能多陪她一会儿，而我草草收场令她十分失望，以为跟我的约会是别人安排而我仅仅是勉强应付。天哪，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

　　青青情感上成熟的比较晚，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矜持含蓄造成了误解，所以心里一直都在等着我回去找她。高中毕业后的时光一天天的过去，也等不到我，让她心中气苦，却更了解自己内心有多喜欢我。后来在我家得知我已有女友后才明白等不到我了，因此也误以为自己仅仅是单相思。而到了最后一次在她家见面时我已经成家，更使得她觉得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希望。之后多年，虽然青青从未把这段情缘告诉过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闺蜜，却始终无法忘却，还悄悄在网上搜寻我的踪迹，希望终有一天奇迹出现，让我们有缘千里再次相见。

　　呜呼，我们两人情感成熟的时间差，时代的束缚，少男少女间的矜持，以及相似的自尊心，让我们痛失了彼此。待到之间的谜底解开，二人都痛不欲生，在泪水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想我们苦的不光是因为错失了彼此，更因为我们心中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彼此的爱。

　　这期间才从其他女同学那里知道，跟我一样，青青小时候很坎坷，母亲因病早逝，很爱她的父亲后来再婚，所以她才搬住处并转学到我们那个学校，那段时间多数时候她是跟哥哥相依为命。难怪她的眼里会有那层薄雾。青青也是个胆小，逆来顺受，但同时又无比坚强的女孩子。小的时候每每男孩子招惹她，一直到大了遇到挫折，总是自责得多，极少给家里人添麻烦。这点简直跟我一模一样，从小有事都是自己扛着。

　　未几，青青的好友从旁告诉我她前几年竟得了同母亲一般的病，得知这一消息让我心急如焚，虽然她告诉我病情得到控制，我还是决定尽快找机会去看她。

　　……

　　七．

　　终于给自己寻找了一个出差的机会“顺路”去看她。见面之前，我们天天都在通信回忆交流年少时光和误解，多年来的“单相思”日子，和一路走来却没有彼此的坎坷人生。虽然彼此间不再有当年害苦我们的矜持和自尊，而且几十年的分隔并没有给我们之间造成一丝的生疏感，青青始终不肯跟我视频或者通话，她说因为在自己一生所爱的人面前还是感到害羞。

　　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多年之后再见会是什么样子？长年的分离以及不同的人生阅历和成长环境，是否已经把我们都变得性情和面目全非？虽然青青已经告诉我她的病情早已得到控制，我也还是暗暗担心她的身体。但我知道不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会喜欢现在的我，都不能磨灭牢牢刻在我心上对她的爱和痛。

　　出了机场安全控制区域，迎面便是一大群接机的人，个个面带期盼，翘首以待。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青青，不禁有些发慌，难道她还没来，抑或是我们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心正在打鼓之际，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伴着曾经如此熟悉且令人心醉的气息，飘然而至。青青更苗条修长了，一对漂亮的长腿让我刮目相看，呵呵，完全不像当年的步履蹒跚的小企鹅了。她还像以前一样漂亮，只是更多了成熟女性的韵味和魅力，让人禁不住心旌摇拽。

　　虽然样子成熟多了，青青依旧童心未泯，而且见到我完全没有了小时候忧郁的样子，眼睛里面透出无尽的快乐，没有留下一丝薄雾。她几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接着我们第一次拥抱了，在这以前我们从未触碰过彼此。她一直是我心中的女神，年少时多少次想拉一下她的手，却舍不得让她受惊。之后青青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少女般依偎在我身上，脸上挂满了幸福的样子。那一刻我心满意足，能让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子如此，不枉此生矣。

　　自从我们之间捅破了那层“单相思”窗户纸，我们惊喜地发现，彼此竟然因为相近的儿时经历，性情，喜好和诸多无法解释的机缘巧合竟然相互如此默契，凡事心自有灵犀，似乎天衣无缝，活脱脱好像彼此在世上的另一半。就连二、三岁时分别在北海照的相，竟然几乎都是在同一个地点和角度。而分别的那些年中，虽然我们以为彼此已经天南海北，实际上竟是多少次擦肩而过，令人唏嘘不已。青青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也许正是心中有我这面暗藏的镜子，虽其窈窕曾引无数才俊折腰，却始终无人能得到她的真心青睐。

　　接下来两天，青青知道我喜欢雅致的去处，天天陪我去参观寺庙。每去一处，我们都为彼此祈祷并求了护身符牌。到了清水寺的时候，看到一个去处挤满了人，过去一看，方知是求姻缘和生子的地方。青青红了眼睛，掉过头去不看我，径直走到一旁掩面静静地落泪。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心像被刀扎一般的疼。

　　欢喜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到了我该离去的时候。同样在机场，我们全没了来时的快乐，青青的眼睛这次又蒙上了浓雾，悲伤和不舍的眼神中含着泪光。我们相拥到离别前的最后一刻，然后她快步转身离开，再也不曾回头。”

　　八．

　　说到这里，画家长叹了一口气，把剩下的烟头重重地按在烟灰缸里，面色凝重，许久不再说话。浪子被这故事震撼感动，心也跟他一起沉到谷底，不敢打搅他的沉思。

　　“我回来以后便开始创作你看到的这张画，是按照我当年记忆中的青青用心画出来的。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张画我只能留给自己。”他终于说话了。

　　浪子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并试探着问他是否感觉不枉此行？

　　“青青说，以前没有你的爱，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幸福。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应了时下流行语所述，是痛并快乐着。”他答道，并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好像准备道别。

　　浪子忍不住提醒他说：“你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青青当年为什么被你从教室里叫出来时变了脸色又不理你？”

　　“青青完全记不起来这件事了。她好像不愿提起，就说不好的事最好让它被遗忘吧。”

　　画家面色微变，没等浪子有机会再多问，匆匆道了再见，径直回去了。

　　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浪子顿生出许多敬意，同时不禁嗟叹人世间因缘之奇妙和无常，暗酎不知这幅青青的画像是否代表着这个故事的终结。

　　回到酒店才想起来忘记问画家姓甚名谁？心中一动，想起来用手机照下的那张青青的画像，上面必有画家的名号。打开照片一看，果然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念青”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