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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发布于:2013-07-27 15:5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雷月波

 

  一

  近年,中国的许多原创歌曲,因其词简洁生动,其曲流畅优美,一下子被广为传唱,既而风靡大陆:如幽默活泼、明朗轻松的《嘻刷刷》;一听钟情的《老鼠爱大米》;玫瑰喻人、永世牵挂的《你是我的玫瑰花》;还有感喟忧伤、悲悼去人的《丁香花》、《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初次听到《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是在一个空旷的环城车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因车祸去了天堂。最后,词中问孩子,也问这个车水马龙的、带走了许多生命的世界:天堂里,是不是和这里一样——车来车往?

  词作者说:他的学生曾问他,可不可以为她写一首歌,老师答应了。可是,歌还未写好,就传来她因车祸去天国见她同样因车祸丧命的父亲的悲剧。

  词作者的悲伤,恰是我的悲伤。因为,我的一个学生,毕业一年,到广州打工一个月,被车轮夺取了年轻的——18岁的生命。他叫陈凯。有一次,我曾听见他母亲亲切地叫他凯凯。

  从教二十五年、接受我三年初中教育的学生,实打实算,逾一千;间接的,无法计算。而陈凯是这么多人中的一个。许多学生都忘了,没有印象,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回忆不起师生间的细节。而陈凯,在我班上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他的样子:不高、结实、较黑、偏瘦、腼腆、爱玩、善跑,还会流泪。他是学生中的“智多星”,但适可而止。只是,他基本上算不得我班上的优秀生,甚至,几次被领导“抓获”,转交给我这个班主任。为他,我曾深夜难眠,爬起来翻书——找寻教育良策、引导良方。有一次,我找到他家里;还有一次,我让他请家长。可是,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差生,更没有认为他是一个坏学生。相反,他是班上由我慎重提名入团的。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孩子努力所做的一切。

  二

  1999年9月15日,我被借调到沙洋县实验初中,接手班主任工作,教一(一)班。以前,我没有当过班主任。没当的原因很多,主要原因之一:我是英语老师。几乎所有的英语老师都带双班,课程深,任务重,不便于再给负担。然而,当不了班主任,一直是我的一个遗憾。我向往一展才能,这是我心底的一个秘密。

  一下子,班主任工作在等我,而且,只带这一个班的英语,真有点让我喜出望外。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室,我鞠过三个躬:向校长鞠躬,谢谢他信任我,不但主动热忱地将我调到这所全县唯一一所县直学校,还交给我一份班主任工作;向丁老师鞠躬,谢谢他在我报到前,临时担任班主任工作,使开学工作有序地开展;接着,我在学生面前表态,将德、智、体全面拿第一,大家的努力,是拿第一的保证!我向学生鞠躬。

  我处于争强好胜的状态之中,所以,容不得步伐不一致。

  最先碰到的是:组织纪律问题。

  例会上,学校通报早自习迟到情况,我班也不例外。放学时,我反复强调上学纪律,看谁撞在枪口上,一定拿他(她)是问。

  撞在枪口上的这个人,便是陈凯。还有他同村的一个学生。

  第一次处理此事,就是为了杀鸡给猴看。

  我翻出两个多月来这俩人的所有毛病:如作业不认真,扫地不积极,提问不主动,下课喧哗,还有上课打瞌睡等等。在这么多问题面前,他俩乖乖地跟着我一同家访,而三轮车车费由他俩出。

  五月,正是农忙时节,三轮车穿行在不平的石路、泥路,农田里,随处可见有人在插秧。走着走着,我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孩子,在狭小的车厢里,像可怜的“犯人”,而我像个“解押官”……

  他们的家不富裕,下车,一眼就可以看出。

  幸好,两家的门都关着,不然,我不好意思在任何一家中的某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因为我面对的是农忙、满身泥巴的左邻右舍的疑惑。我意识到:我在干一件蠢事。小而言之,损害了师生之间的信任和情谊,会给学生留下不良的印象:强权的淫威,小题大做,“唯上”的爪牙。大而言之,会让他们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尊严受到践踏的恶果。

  可是,他们却十分配合,跑到田里把父亲叫来了。

  难道我匆匆忙忙而去,就是为了向他们的父亲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吗?

  真的,在大太阳下,当我说完这句话后,带着两个孩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谁能体会农家孩子的艰难困苦,除非你这样零距离地接触。

  他们小小的身上,过早承担起了双重的压力:学习上的,家庭中的。有多少孩子,因为承受不了,被老师愚蠢的教育“赶”出了他们恋恋不舍的教室和学校。留下来的,要有多大的承受力和忍心。

  难怪那么多学生的桌上,书上,甚至手臂上刻着“忍”字。

  至始至终,陈凯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我的内心,越发沉重。

  三

  中国几千年的孔孟教育:和为贵,忍为上,影响巨大。然而,孔子的教育本真与精髓:因材施教,因人而异,却让应试教育弄得无暇顾及,被扔在了一边。不“和,”两败俱伤,是中国几千年、乃至世界几千年所证明了的。而“忍,”却是中国的国情。人是三节草,总有一截好呢,直忍到春光明媚,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一年一度的春季或秋季运动会,便是陈凯的那一天。

  课堂上,他是个比较安静的人。也许习惯沉默,也许腼腆。他一直坐在后排,离老师相对远些,是他心安理得的地方。他不喜欢老师过多注意自己,也不喜欢表现自己,后面有他的自由天空。

  这天,填报参赛项目,他所在的后排,成为焦点。

  最艰巨的项目——1500米,是大家赋予他的。体育委员让他报,他只抬起了埋头做作业的头。张洋忍不住,走到他座位上,男生一下子全围在他身边,鼓动、怂恿、吼叫着一定报他。他笑着,来了句:什么?大家被他局外人的状态,弄得大失所望。张洋又给他讲了一遍,并急切主动地在表上填上他的名字,算是通知他了。

  在我看来,在群情振奋、勇拿奖牌的参与活动中,他的状态,实属上劲心不强,不自信,或者生存能力差的体现。

  为何一定推举他?他显得又小又瘦,比起王世超来,他缺少爆发力;比起郭贲来,他缺少灵巧。可是,只有大家知道,他有的是耐力。

  农建大队,属于县城的农郊,陈凯上学,常常要走三、四里路,没有自行车的他,为了尽可能地早到,总是跑步前往。自然而然,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跑起步来,健步如飞。他在学生中有“飞毛腿”的美名。

  跑完1500米的他,居然没有脱毛衣。我观察到:这是一件浅褐色的毛衣,半旧,里面,一件银灰色的秋褂,更旧。也许,脱了毛衣,可能露出破旧的内衣。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他已汗流满面,顺着脸颊流下的汗,将脸蛋上的灰尘、脖颈上的污垢,划了几道杆。

  就是从这点上,我看到他的不屈与抗争精神。

  现如今,学生身上缺少的,正是这种可贵的品质。凭这一点,在要结束初中生活的那一学期,我提名他加入中国少年共青团。

  一经提出,全班一致通过,它说明了一个问题:人心所向。

  四

  翻开我收藏的那个时期的工作记录: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解决一件矛盾。

  班级,真是一个小小的社会。中国的教育学家魏书生先生,就是把它当成社会让学生实践的。他的班级,人人管事,个个司职。商店、银行、医院、公安、交通、纪检、司法一应俱全,校委会、政教、教导、后勤一个不缺。遇事,学生按公约,自己就能处理。可惜的是,那时的我,还没有学到、也没有悟出这样做的好处妙处。

  我是这个班的“总理”,几乎累倒,还是不能让学生们满意。

  他们,早就开始了自己的谋划:谋权与谋利。

  记得一个早晨,班长的母亲找到我,说他儿子被人打了,鼻子流了许多血。

  儿子在学校被打,母亲心痛,理所当然。凭心而论,班长,是一个十分维护老师的学生。无论是日常工作,还是以身作则,都以主动、积极的姿态出现。

  记得有一次,班上开展了一次主题班会:节约是美德。正方:应该吃稀饭、馒头。反方:不吃。结果,正方最后只剩下班主任我和班长俩人了。就连团支部书记,也带领一帮人倒戈。出于工作的考虑,我必须站在正方立场,而班长如果是为了维护老师工作的开展而心有不忍,站在我一边,哪怕错了,也表现出可爱的“执着”,我会十分欣赏他。可是,那个秘密大家都知道:他的母亲,在食堂工作。

  有了这样的印象,是可怕的。而且,全班在和他作对,我又不能为他撑腰。要知道,真理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他们整治他的时候到了。

  让他流鼻血只是导火索,由布置扫地而引发。

  打人的同学说:他态度生硬,还扔了扫帚。

  我自然锣做锣敲,鼓做鼓打。批评打人同学的同时,对班长的工作方法和态度,也进行了批评。

  母亲觉得儿子被打,还受了批评,很不服气:这个班长当不成了,让别人去当。照这样下去,班上还会出大乱子。有人扬言把我儿子关在黑屋子里,为工作的事,得罪人,划不来。

  真有此事?真有此事!

  最后,查到了陈凯身上。

  街上同学与周边同学形成两派,街上同学人多势众,周边同学,人数虽少但有班长之权。街上同学向陈凯讨计。陈凯听后,轻描淡写地说:把他关进鬼屋里打一顿。后补充说,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农建派。

  鬼屋,指他们来去路上的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子。

  谁都不愿承担责任,拿谁做替罪羊,大家觉得只能是他——陈凯,有这个承受力。

  然而,大家都错了,陈凯说:打人的不是我,一句戏言不是指使。如果他连上鬼屋子的勇气都没有,最好还是不要当这个班长。说完,他一笑。

  他们衡量班长的标准,就是这么简单。

  犹如台湾反扁,下一任的班长,会不注意上属的弹劾深层因果吗?

  能力、态度、公正、廉明、服众,统统都在评判之列。从这一点来讲,不能不是班级的一大进步。

  社会有多复杂,班级就有多复杂。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碰撞、较量中,磨砺、壮大自己,明辨是非、塑造品格、展现自我,渐渐成熟。

  五

  每一个学生,都能幸运地碰上开明、有见解的老师吗?如是,就不会有优质教育资源一说,就不会有那么多家长感叹:要是我家孩子能遇上某某那样的老师就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学生,明知拗不过老师,还要和老师作对了。

  回想三年的班主任工作,还真得益于我的读书和业余学习。

  我做过这样的主题班会:

  “小声音说大话”;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节约是美德”;

  “请让我来帮助你”等等。

  我的一个同事,就是在看了我做的班会“小声音说大话”后,对我默默观察,得出结论:不但是一个好老师,更是一个好班主任,而对孩子公正,是她的品质。

  一年后,我才得知这样的评价。转告我的人是:徐校长。

  她在全校教师会上说,我是老师中评分最高的人,所以“巾帼标兵”是我。其实,作为分管教学的领导,在她内心深处,要说的是我对本质工作的贡献。那年,“优秀班主任”我榜上有名。

  这个默默观察我三年的老师,是陈凯的姨妈,她还有个侄子,在另一个班里,与陈凯同届。

  据这个老师说,那一个侄子,比陈凯要聪明,家境也要好,可是最后师生反目,自然没入团,升学也够呛,对老师心存怨恨。同为老师与同事,也因这个孩子而弄得意见很大。可想,教育失当,受伤害的不仅是学生,还有老师,家长和家属。

  得知这个消息,我有惊心之感。我也批评过陈凯,他会怎么样呢?

  记得接近毕业考试,大家放松下来。黄昏里,几个孩子站在五楼,向下放起了纸飞机,看谁放得远。不巧的是,被政教主任抓了个“现行”:乱丢乱扔,撕毁课本做飞机。

  那时的趋势是:平时表现不好的,毕业后,在家备考。学校的九年义务教育便告结束。为着升学着想,学校自然想留升学有望,守纪懂事的学生来复习。

  何去何从,我只能向家长挑明。我让他请家长。

  站在家长面前,他仍然不为自己辩解。明理的家长不住地对他说道:凯凯,凯凯啊,我们多么劳累,都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你妹妹从不让我们操心,你怎么总是惹事生非?我们都指望你,给我们争点光,争点气。你真愿回去劳动?他含泪不语,最后,在傍晚,跟着父母回到了家里。

  他参加了中考。我见到他时,他并没有什么变化,还叫了我一声“老师”。他不欠学校一分钱。

  受批评较多,所以,受不公正的待遇就较多,陈凯便在其中。可是,他却不恨老师。

  这样的宽容、宽厚,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得到的。长大后,他会是一个豁达大度的人。我相信。

  毕业三年后,已上大学的学生们,十•一聚在我身边,小酌几杯后,心口活络开来。张毅奔过来与我谈心:老师,那一次,你实在是冤枉我,他们上网吧,真不是我带领的,他们经常去。

  大家起哄道:我们就是跟你去的。我未来得及说对不起,就被大家化解了。

  刘家昌说:那次你听错了,将我劳动委员免职了,可我从小到大都是当这个官。

  我早已没有一点印象,可是,在孩子们的心里,老师的每一句话都份量如山,每一个误会都有可能造成创痕。

  “今天说出来,并不是对老师有什么看法,而是心里想说出来,说出来就舒坦了。”他们笑着反复强调,生怕我背什么包袱。

  我怎么会背包袱呢?我想到的是,那个永远没有机会对我说,“某年某月某日,老师你误会我了”的那个陈凯。

  我仍然从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不再那么严厉了。宽容、低调、怜惜代替随意跟风,把伤害减到最低。要是只有这些大学生没有陈凯,我获得的荣誉,多少有些心安理得,可是陈凯的离去,这些荣耀顿失份量。

  六

  那年,这个家庭有了转机,他家的亲戚,在广东向他伸出了搭救之手。实习完后,他准备上街办事,或者给家里报平安,他走着走着,就被车流包围,他那双善跑的腿,没跑过车轮。这个在全校800米和1500米中拿过奖项的人,在车流中,失去了方向和自我。

  一个家,顷刻之间,失去了刚见到的希望。

  我仿佛又听见他母亲的喊叫声:凯凯啊,凯凯,你怎么总是惹事生非?听到这样的哭声,陈凯,你还会不会流泪?!

  我的泪掉了下来。

  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孩子走了,他受到过不公不平,走时,他怨恨这个世界吗?他上学的路,不平且长,但他用飞毛腿就可以丈量,他是那样平安快乐;他的飞机,是纸做的,一天投下一千架,也不会给他人生命造成威胁。他向往的车,是一辆自行车,却被更大的车夺去了生命。

  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那里的人,都长着翅膀,

  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天使的容颜永远安祥……

  

责任编辑:祁桂平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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