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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老树

发布于:2018-03-15 08:3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杨钟文


  我们村中原来生长着一棵大树。这是一棵古老的大榕树。它生长了多少年,有多大岁数,村里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鼠寅卯。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树,也就没有人去考察它的年龄了。树生长在一块地边,根部要三个人才能围得过来,它的根盘曲嶙峋,根枝像一条条卧龙的尾巴插入地下。树很高,站在树下仰着脖子,才能看到蹲在树尖的鸟儿。可能是影响庄稼,在离地三五米处的几个分支被砍去,树桩清晰可见。被砍的树桩上又长出许多的杈枝。远远看去,这棵树好似一把大伞,站立在村子中央的一个斜坡上。

  大树的根部,在朝东的方向有一个用石头砌成,像一个椅子型的牌位,这就是山神。山神的周围插满未烧尽的香根,散落着一堆堆纸灰。这些是村里的人来拜祭山神留下的。逢年过节,人们都会来到树下,摆上三牲,插香烧钱纸,拜祭山神,祈求平安。在村人心目中,这棵树是神圣的,不可冒犯的。

  那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有一年的冬天,生产队买了一辆12型手扶拖拉机,这是整个生产队老老少少所有人的一件值得庆贺的欢天喜地的大事。人们的高兴劲甭提有多高。村子中只有赶牲口的路,这铁牛没法在上面行走的。于是需要从大队部挖一条拖拉机路到生产队的仓房(公房)。一天早上,生产队张队长带领会计等一干人抬着长竹竿,拿着皮尺,端正罗盘,开始测量拖拉机路。张队长40来岁,头戴一顶蓝布帽,猴脸,三角眼中眼珠白的比黑的多。张队长们忙碌了几天,经过反复测量精心计算,最终确定这条路的最佳线路就是从老树的位置通过。这样就必须把老树砍掉。有人提议改道,绕过老树。张队长说:“如果改道,那路程要增长,多费工费力,不划算。我们不能因为一棵树而去多用工出力。再说,把树砍了,还可以把它劈成柴,用来烧砖烧瓦。”那个年代,生产队长是土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除非你脑子进水,才敢提出异议。只可惜当时那样的人还不敢出世。队长指着旁边一个30来岁的人说:“赵军,这砍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赵军一头天然的卷发,黑油油的方脸一个个麻子格外突出,这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人们背后叫他赵麻子。赵军在县城读初中时加入红卫兵,曾参加大串联到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当然,这是他自己说,谁也无法证实。随后回乡组织战斗队,在村里“闹革命”。他在扫除牛鬼蛇神的年代,立场坚定,坚持原则。他的舅舅解放前当过土匪,是受管制的四类分子,赵军曾带领几个民兵闯到舅舅家,把他正在床上做梦的舅舅押到批斗会场进行批斗。他“革命”有功,连升三级,现在当任大队民兵连长。在村里他文化水平最高,见识也最广,且头脑灵活,很会办事。队长平时很看重他,今天就把砍树的任务交给了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赵军欣然的接受了这一光荣的任务。

  赵连长回到家,把砍树的事告诉给他的妻子,却被妻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然要去砍那棵树,你还是少作点孽吧,当心遭到报应!”这赵军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平静的对妻子说:“你知道,我拆过好几间寺庙,撬了不少坟墓,端掉了几十户人家的祖先牌位,哪来的报应,我现在不是没有什么事,活得好好的吗?”

  第二天一大早,赵军就带着八九个人扛着大锯子、斧子来到老树旁,准备砍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谁也没敢先下手。一个个盯着民兵连长赵军,赵军虽然胆子大,确实扫除过一些牛鬼蛇神,但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昨天晚上妻子的话总是在耳边回响。只见他嘴唇哆嗦,额上青筋暴起,斜眼扫视众人,旁边的人一个个吓得抖着腿向后退。最后,赵军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一个人上。这人20多岁,中等个儿,身穿一件褪了色的淡黄色军衣。据说这件军服是他当兵的哥哥回家探亲时带回来给他的。他姓李名林学,是生产队的拖拉机驾驶员。赵军大声的说:“李林学,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砍树。你知道,这是挖拖拉机路啊?”

  李林学不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的走到树旁,双手抖抖颤颤的抡起斧子朝大树砍去,只听“啪”的一声响。赵军高兴的说:“好,开始砍,大家一起上!”他的话音刚落,就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只见李林学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双手蒙着脸开始呻吟喊痛。其他人立即把砍树的劲头放下来,朝李林学靠近。原来是砍飞起的树皮把李林学的额头划开了约一寸的口子,鲜血从伤口不停的冒出来。有一个人赶紧去抓了一把蒿子,在掌心上揉了一揉,按在李林学的伤口上。赵军立即派一个人去大队部找赤脚医生,又让两人把李林学送回家。

  在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请赵军拿主意,是继续砍还是不砍?赵军斜眼看看树根,脑子飞快的转了几个360度,说:“你们等一等,我回家一趟就来。”大家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疑惑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猜测议论。

  二十多分钟后,只见赵军手里提着几把香和一打黄纸(阴钱),他的后面着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太太。大家见此,有点惊讶。一向不信邪的赵军,今天究竟要搞啥名堂?这老太太姓张,是赵军的大伯母,大约70来岁。人们叫她张神婆。村里谁家闹鬼,那家送神,什么人叫魂,都请她去。张神婆来到树下,拍拍腰,东瞧瞧,西望望。喘了几口粗气,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微微蠕动,呼出一串“阿弥陀佛”,用干柴棍似的手点燃一把香,而后把香分成一对对插到山神上。插好香后,她弯腰在山神前对着大树作揖磕头,边作揖磕头边说道:“山神老爷别见怪,我们队里因为要挖拖拉机路,不得不破坏您打你家砍,请山神树神行行好,让让路,我另外给您们安一个家,请神灵不要为难砍树的人,您们一定要保佑他们平平安安不要让他们有什么三好两歹。”她念不像念唱不随唱,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串,惹得旁边的人有几个在窃笑。她磕完头又烧钱纸。烧钱纸后她磕了几个头,拔起几柱香,对着大树说:“天地娘娘在上,山神树神跟我来,我领你们到新家。”

  张神婆右手拿着正燃烧着的香,左手拿着黄色的阴钱,嘴里叽里咕噜的念着,慢慢的走到地边的一棵婉口粗的树下,把香插在树根,边烧钱纸边念道:“山神老爷在上,请您领受香火。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您的家。您就放放心心的住在这里吧,大家都会像从那样来拜祭您的。”张神婆恭恭敬敬、十分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其他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磕头。旁边观看热闹的小孩七嘴八舌叫着“山神老爷,阿弥陀佛;树神领受领受,天地娘娘,保佑保佑”,一个个指手画脚,扮着鬼脸,撒野放刁。气得神婆瞪着眼睛,头顶上燃火,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你们还没吃过亏”之类的话。

  举行完了迁神仪式,张神婆对砍树的人说:“神灵已经答应可以砍树了,大家就放心砍吧。”

  望着两步一拐,三步一叩首的神婆走后,大家心里还是不踏实,放不下心,谁也不敢先动手。一个胆子大一点的人说:“俗话说,村望村,户望户,群众望干部。赵连长,你说呢?”事情已经到了这步,赵军还有什么话可说?他只好硬着头皮抡起斧子向树砍去。只见他把斧子抡得高高的,却只是轻轻的砍到树皮上,只把坚硬的树皮划出了一个浅浅的痕迹,如此十来次,总算砍下了一小块树皮。其他的几个人看见没有什么问题,心里就踏实多了,提着的心渐渐放松,也抡起斧子砍向大树。顿时,树根“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老树既大又硬,不是人们想象的说砍就能把它砍倒的。五六个人轮换着不停的砍了半天,只把树砍破了一层皮,照这种速度,恐怕10天也砍不倒这棵树。于是有人想出了个办法,提议用炸药来把树炸倒。大家认为这个办法好,赵军也赞成,就安排砍树的人明天准备凿子、斧头等工具,凿炮眼炸大树,提高砍树效率,让铁牛早点开进村。

  第二天上工后,赵军把人分成三组,两个人一组,在大树跟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凿炮眼。在赵的率领和监督下,大家努力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晚上收工的时候,总算把炮眼凿好。这三个炮眼每个直径约半尺,深一尺五寸左右。

  第三天下午,太阳的余晖在树尖徘徊,一群人围在树旁比手画脚,好像在议论什么。看到张队长拿着导火线,赵军扛着炸药来到树旁。有一个人说:“这炸药少,恐怕炸不倒树。”赵军说:“我昨天晚上到队长家,请队长跟大队长多批一点炸药。队长说大队长只给了这点。”张队长说:“我今天一早就到大队部找马大队长,跟他批炸药。他问我炸药要干什么用,我说炸树啊,他说树用斧子砍锯子锯就行了嘛,何必要用炸药去炸?他硬是不给我炸药,我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最后总算搞到这炸药,大队长说这已是对我格外开恩的了。”赵军说:“别讲废话了,赶紧放炸药放炮。”几个负责放炮的在凿好的的树洞安放好炸药后,除留下点燃导火索的一个小伙子外,其余的人都往远处撤离,赵军边跑边拼命的吹哨子,其他的人放声大喊:“注意啦,注意啦,要放大炮了。”

  一分钟后,随着“轰——轰——轰——”震耳欲聋的巨响,树根飞起大大小小无数的树片,伴着浓烟飞向高空,尔后又“噼里啪啦”的砸到地上。飞得远的砸到了几户人家的屋顶上,把瓦片都砸碎了。放炮时,队长的妻子提着一桶猪食正走到院场中央,一块比巴掌大一点的树片,“呼”的一声,落到她前面几尺远的地方。吓得她丢掉桶,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屋里跑。十多分钟后,还用巴掌拍着胸脯,口中不停的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着回来,吓着回来。”

  树被炮轰后,并没有倒,还是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只是树根上被炸出了三个大洞。不过这下砍起来方便多了。五天后,大树在人们炮轰,斧砍,锯锯下,终于支撑不住,把身子摆了几摆,轰隆一声倒了。砍树的人们,一个个用手背揩揩额头上的汗,脸上露出了微笑。

  半个月后,公路终于修到了生产队的公房旁。通车这天,拖拉机冒着浓烟,“突突”的颠簸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向村里开来。张队长、王副队长、赵连长、周会计、朱出纳等和几个小孩,站在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一个个喜笑颜开,不时的挥手与站在路边观看的人打着招呼。李林学开着拖拉机,口中哼着小调,满面春风,好不得意。村里的人,老老少少好像过节似的,早已等候在公房的院场上,想目睹这铁牛的模样。

  拖拉机摇头摆尾,一蹦一跳的行驶到老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右边的前轮猛然驶向一个突起的树根上,瞬间,拖拉机的头一摆,一个90度转向,把李林学摔到上侧沟,车头朝路边冲去,撞在还没有被劈成柴的大榕树的庞大的躯干。坐在拖斗上的人,反应快的赵军等立即跳车,而张队长、周会计,还有几个小孩,还没有明白是回啥事,就随着拖拉机飞向榕树躯干。顿时,哭声、喊叫、求救声乱成一片。这是村里有史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事,人们惊慌失措的奔向出事现场。

  这次事故有三人受重伤,张队长的腿被压断,造成粉碎性骨折。赵军的牙齿摔掉了3颗,额头被划出一个大口子,差点儿把眼球也给挑了出来。李林学的右手骨被折断两处。其他的人只是脚手碰破了一点点皮,没有什么大碍。

  出事后,村里的一些老人说,这是报应,活该,谁叫他们把村里的神树砍了。老树长了几千年,已经成精。硬是把它砍了,自然会到惩罚。几个参与砍树的人听了这话,觉得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砍树的时候,不是就有征兆了吗?

  村中的老树消失了,村里的人也渐渐忘记了它。后来在老树生长过的地方,人们会偶尔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路边发呆。再后来,那地方长着一棵核桃树。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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