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宿舍的楼下，他就站在一楼的窗户外，借着明媚的春光，往里张望着什么，蓬乱的头发活像座鸟窝。

　　似乎也发现了我的目光，他转头去看那株枝影摇曳的合欢树，听着风吹树叶，鸟鸣花墙，双眼里尽是沉默的幽光，似乎欢朗，似乎悲哀，我也不好意思多盯着他看，就忙忙拿了书本，回班级看书去了。

　　那个晚上，等我回到寝室，隔壁寝室的人早就炸开了锅，听说是被偷了钱夹之类，学校的保安也过来询问，弄到最后一切竟都指向了我。因为有同学记得我在午后回去过宿舍，当时按理说是不允许回来的，且丢失东西的两个哥们都咬定，早晨他们离开时东西还在。在众多如狼似虎的凶恶目光里，生性怯懦的我只得被搜查了衣柜与床铺，最后翻了口袋。

　　记得当时我愣愣的，像是行尸走肉地被人控制，一语不说，在想到他时，我也没想要告诉别人，就让他走吧，让这些人永远找不到失去的东西，这难道算是小小的报复？

　　半年的时光，转眼流失，我往往在秋天的中午骑车回家去吃饭。

　　我喜欢骑着自行车，独自在秋阳里飞驰，听着耳畔哗哗的林声，看着秋阳被树影遮掩，明明暗暗地落在我肩背，仰头是白云，低头我就又看见了他。

　　此时的他，手拿着一瓶廉价的掺水牛奶，一手拿着个八毛的土面包，坐在路旁的风尘里，大口大口地撕咬着，那双如狼般警惕的目光，四处观察，泛着因畏惧而产生的冷光。

　　我还分明看见他双手十指，是粘满了黑色的油污，捏着土面包的油脂袋，更显油腻，随手一抹，就是十条指印。

　　他望着我离开，我一连数日都看见他坐在路旁，就在我回家吃饭的时候，坐在那里吃他的午饭。

　　我试图猜测他的工作，是在村里的锁厂吗？还是搬运器材的工厂？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他总是在这儿吃饭的原因。

　　为什么他不去正正规规地吃饭呢？一顿饭，只需要一碗白米，一碗菜，好歹是顿午饭了。那么，我还想问，他究竟是住在哪里呢？他有没有在那个我遇见他的春光的午后，依靠年轻人敏捷的身手，攀爬入室？

　　其实，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话，我总是觉得，在他身上，有我所渴望的那种来自于生命本身的气息，没有许多的炫耀与光芒，没有盛气凌人的正义或霸道，更没有言语的犀利或嘲弄，我只是看见了他的身影，寻常的孤孤单单，总是有些薄弱，总是让人怜惜。

　　当我一次次鼓起勇气，想和他说说话，当看见他面对我时的眼光，我只能低着头，骑着车，飞快地逃离，直到秋天的尽头，霜冻也开始降落，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我就与他散失在未知的地方。

　　等读高中，人在小城，受了许多欺负，心深处的无依无靠，常常让我在深更半夜里醒来，独坐在床头，对着窗外月白色冷漠的灯盏，总容易幻想，想着他忽然来到了窗前，我们两人就坐在窗台下，轻轻地说着笑着，直到天快亮时，他像是聊斋中的鬼魅，得赶在天明前迅速离去。

　　他一回回的来到合欢树底，与我谈天说地，借着月光的幽静，我可以静静凝望他的面容，我愿意将最青春的岁月，付给一个不相识的男子。

　　等很多年后，我去了外地读大学，大学的生活已近尘世，起起落落，悲欢离合，人心终于渐渐麻木，甚至说冷漠，年纪愈大，人心愈加想躲开这个世界，一个人，一个角落地静静处着。

　　那天行走在学校的街头，已经是中午下课吃饭的时间，奔涌的人群朝着我浩浩地赶来，与我擦肩而过，将我丢失在重重身影中。

　　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身影，逆着人流在走，只是因为我盯住了他似曾相识的面容，看见了他略显模糊的动作。

　　他穿行在人潮，手指犹如舞蹈般撩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一款触屏的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学生的口袋，落入他的背包。

　　他的动作很娴熟，他的身影走的很迅速，北风飒飒来，吹着他两鬓显白的发丝，留给我一双冰寒冷漠的目光。

　　直到他远远得消失在拐角路口，我终于听见食堂门口有学生大声惊呼：“抓贼啊！”

　　我想象着，他拿着卷烟，不断放在鼻子前，嗅着烟草的味道，烟草却带着不尽的愁绪，甚至于他而今整齐的头发丝里，都是与生俱来的愁，他的流浪，他的凄苦，有谁知晓？

　　漂泊天涯的子啊，他的心究竟在哪里，我又该如何去寻找，他失去的脚步，我该不该幻想，他已经成家，他有自己聪明顽皮的儿子。

　　他会不会知道，曾经有人只因那么偶然的一眼，便记住了他，在经历了人世的分分合合后，竟然记住的很怀念的，会是他。

　　也许，就那么一个夜里，我浪迹街头，也能够看见，他提着壶酒，醉态伶仃地与我相遇。

　　我承认，我不是好孩子，好孩子不会沉湎在幻想他的世界，还花费那么久的清晨，坐在秋光明暖的教室里，细细写着关于他的胡子，他的脸颊，他已经胜过北风的冰冷的目光。

　　就在那么个相遇的夜里，求老天让我们再相遇吧，让我依靠着他的肩膀，让他紧紧抱着我，我们沉默着，再也不用像是青春时那样，只要沉默着，拥有着彼此，到死亡，就足够。

　　我常常在想，既然是人性所渴望的，亦没有侵犯社会他人的利益，如何我与他，不能再相遇呢？我们其实是应该再相遇的，拥抱在我们的世界，不言不语。

　　2012-9-16清晨，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