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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忽略时间

发布于:2025-12-09 09:2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锦灰
  和当代的许多人一样,我有一块智能运动手表。虽然在方寸轻薄之间集成了测量步数、心跳、血氧、运动量、连接手机同步通话等各种功能,但对于我而言,它最大的功能,还是记录时间。
 
  和市面上主流的各种运动手表一样,这块手表被默认设置为抬腕亮屏显示时间的模式。在不需要看时间等数据时,手表屏幕是一片无人在意的单调漆黑。但当戴着它的手臂轻轻转动时,手表屏幕就会凭借敏锐的感知,将时间、步数、运动量等数据信息,通过明亮的光线和绚烂的色彩投射在自己的眼眸。而手表内由未知化学物质在正负极接通后释放的电量,就在须臾间的屏幕明灭间缓缓消耗。
 
  这块手表戴了大半年,也摸清了它的耗电规律——一般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电量就由右上角小小的100%,慢慢变成不到30%。每当这时,自己总会将其摘下,取出充电器接上电源,通过一条沿着屏幕边缘缓缓延展明亮绿线,标注起电量恢复的尺度。一旦绿线合成一道完整的方框,便取下充电器,又开始新一轮的消耗。
 
  今年的国庆假期,我戴着这块手表,从东向西飞越大半个中国来到新疆江布拉克,参加了一场近年来时兴的马背旅行。由于整场旅行的时间不到一个星期,所以我并没有在行囊里塞上手表充电线。而是在充满电后直接戴着飞赴新疆,想着归家后再为其充满电。然而,当自己在结束旅程后,拖着行李疲惫但愉悦地打开家门,准备摘下手表准备充电时,却惊奇地发现,屏幕右上角的电量居然还有78%!一个星期只消耗了22%的电量,让我疑惑又好奇。但稍微思索一番后,就立马有了答案——在新疆的这几天,我几乎都没怎么抬手看时间。在江布拉克游走徜徉的几天,我几乎忘却了时间的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在荒野中自在漫游的我而言,时间并不像身在都市时那样迫切和必须。
 
  作为一种近几年新兴的,但对于参与者技术、体能和身体健康状况都有一定要求的旅行方式,马背旅行并没有受到太多人的热捧和参与。且由于马背旅行的路线都在远离人烟、不通公路,甚至连越野车都不好开进去的偏僻荒野,因而这种旅行方式根本不会陷入在热门旅游景区那样拥挤不堪、人满为患的窘境。对于我这么一个练习马术多年、热爱骑马的人而言,马背旅行是一项太适合自己的旅行方式。一边骑在马背上,享受在大地上驰骋奔跑的热血快感和激昂愉悦,一边以端坐在马背的这一独特视角,饱览着西部荒野唯美旖旎,且没有什么人工痕迹的自然风光。
 
  作为一个终日奔波游走于都市钢筋水泥间的打工人,来到新疆天山脚下无边无际的江布拉克草原,自己感到挣脱了无形但紧绷的束缚和枷锁,释放了沉寂却喷张的激情与力量。不像都市里林立的摩天大楼,总是沉重而压抑地遮蔽视野,让人无法遥望乃至憧憬远方的天际,江布拉克的草原上除了山形舒缓自然,且覆盖着皑皑白雪,与山下的葱翠绿草形成鲜明呼应和衬托的山峦,没有任何突兀而沉闷的遮挡,微微一个抬头,就能触目和目光极限交叠重合的天际,让人感到人生的空间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边界的限定和遮挡。不像都市里交错着繁密却严格框定了方向轨迹的柏油路网,以及在连续不断的路网交汇处,用闪烁的信号灯和生硬的标示线所指示的轨迹变幻节点,江布拉克草原上虽然有牲畜踩踏形成的疏浅的自然野径,但只要是马蹄可以行走的安全地带,你都可以策马驱驰游走,而没有明确清晰、不可逾越的限定和指引。在江布拉克纵马游走的时光,和平时在都市里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截然不同。因为都市里的人生与生活状态,就像都市本身在空间维度所生硬形塑的那样,在被一个明确且不易逾越的边界范畴里,沿着一条条道路指引框定的方向,在工作、生活之间,按照不易也不敢违犯的各种规定,循着按照规律不断变换的信号,通过一个个明确清晰的节点,去往一个个早已被标注划定的点位,一切都是那样清晰、明确、不可逾矩,给人以安全稳定却又感到压抑无趣。
 
  除了空间,这种无趣的稳定,还有着无形的时间限定。走向哪一个节点,循着哪一条道路,都需要尽可能遵循精确而冰冷的时间。如果没有循着恰当的时间来到恰当的节点,即便在空间上精准无比,那也是对所有规划的背离和游移,用现在最流行的结果导向视角来看,就是没有达到任何的效果。在现代都市的生活中,缥缈无形却支配着一切的时间,用每一个人对于不敢逾越任何一个精确节点的焦虑和恐慌的精神心理,所拉扯成的巨大而沉重的引力,扯动着所有人的行动轨迹围绕着它茫然而匆忙的旋转,成为这个早已将理性和科学作为人类精神支柱的时代里,人们更虔诚而强烈信仰的神灵与图腾。时间,总是以人类无法干预的均匀频率运行流逝,但对于时间的焦虑,让都市里的每一个人总是循着这一无形的事物疲惫而焦躁的追逐前行,但无论怎样急切焦虑,只能在这一看不见的痕迹之后亦步亦趋,不曾有任何超越。但没有了掌控起人生轨迹和人心精神的精准时间,都市的人们只会陷入彻底的茫然、失落乃至恐惧。时间,在现代化都市里,就扮演着如同史前蒙昧时代孤立无助的部落里,那同样看不见,却用相似的焦虑不安操控着每一个人的内心,而又让人不舍割裂脱离的神灵一般的角色。
 
  但当自己骑着马游走在江布拉克的草原上时,时间这个在城市中必不可少的事物,居然在那段时间里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相较于城市生活中时间的精准、清晰、边界明确、不可逾越,时间在人迹稀疏、远离尘世的荒野,变得模糊、摇摆、界限朦胧、随意游移。在江布拉克骑马的那几天,唯一需要遵循的精准时刻,就是离开毗邻江布拉克的,那座名叫奇台的,安静祥和、悠闲舒适的小城,从并不算压抑的钢筋水泥间出发,奔向辽阔草原的时间点。一旦跨上马背,踏上没有尽头的,在北疆的秋天依旧厚实紧密,苍翠而充满生机的草原,在都市生活中以不可逾越的严肃、冰冷、无情而让人不得不敬仰崇拜的时间,没有了钢筋水泥、柏油马路、机械运作等各种现代化特征所支撑、框定和驱动的崇高和神性,就如同荒野上的牧草、花束、山峦、微风一样,仅仅是似乎无处不在、随处可见,但根本不会刻意去感受的寻常背景板。
 
  都市生活中精准的时间如此重要,也许是因为现代化都市就如同一个高度精密复杂的机械组合,包括人在内的各种零部件和程序,需要依靠高速快节奏的运作轮转,才能保证一切活动的正常运行。而精准的时间节点,才能保证不同的零部件和程序,同步完成精密有效的配合。没有明确的时间,现代都市这种始终处于高速动态下的庞大机械,只会不可阻挡地分崩离析、一片混乱。
 
  而相较于极速动态的都市,荒野却是截然不同的静态。虽然有涓涓溪水不断流淌,虽然有悠闲游荡的羊群、牛群和马群,虽然有或急促、或舒缓的风,拨弄着草穗、花朵、白云,但所有的移动和运转,都是随信自由,不需要循着框定好的轨迹和方向,与草原上的其它事物严密配合,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部件急切运转。在这种精确的时间点毫无意义的情况下,对于都市人来说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时间,就这样失落了。这种时间的隐退,在不需要丈量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的时间范围内,将空间概念上与现代都市相隔绝的荒野地域笼罩覆盖,也让我们这些踏入这片时间失落之地的人们,暂且挣脱了对精准时间的折服。
 
  当骑着马在江布拉克草原上悠闲驰走时,精确时间的失落,让我们不用通过不间断地看手表、手机等计时工具,来确认此时是怎样的时间节点。在荒野上感知时间的唯一方式,就是自然得几乎有些原始的通过太阳。当太阳从东方的天穹洒下带着淡淡金属光泽的光芒时,我们在清晨跨上马背,用鞋跟轻叩马肚,走向未知却令人期待的唯美风光;当阳光从头顶热烈奔放的倾洒,让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明媚绚烂无比时,我们在中午翻下马背,将马儿栓好,让其好好地休憩,然后择一处山佳水美、风和日暖的空地,享用惬意轻松的午餐,为下午的骑行补充起饱满的能量;当太阳渐陨西陲,阳光敛尽张扬热烈,含蓄起几分伤感凄美,斜洒在每一个人的眉眼,每一匹马的鬃毛间迷离下唯美的光晕,黄昏的我们翻身下马,与陪伴了一天的马儿伙伴依依不舍地告别,期待着第二天重逢时再一起去看更精彩的风景。
 
  因为不需要让自己在精确的时间点出现在精确的位置上,去做精确无比的各种事务,在江布拉克草原骑行的自己,只需要能够凭借自身的主观感受,去感知一个大致、模糊,具有极大弹性的时间段,而不是一个渺小的时间节点;因为只需要主动感知一个模糊的时间片段,而不用去被动追逐一个精准的时间点,所以在江布拉克游走期间,没有都市生活中已成常态的焦虑、紧张、烦躁乃至恐惧。再加上新疆相较于内地推迟两个小时的日落时间,让人有一种白昼无穷无尽,乃至生命不经意被延长的神奇感受,通过阳光作为感知载体的时间,在那几天根本无需带着急切去刻意珍惜,反而可以在马蹄的极速飞奔中,能够畅然快意地挥霍浪费。而这在都市环境中,是根本难以感受和想象的。因为没有精确时间点带来的紧张感,在江布拉克纵马驰行的那几天,自己体验到了成年后许多年不曾体会的旷达畅意,以至于假期结束后归来后很久,都对那短短的几天魂牵梦绕、难以戒断。而这份旷达畅意的根源,就在于在那场岁月里,自己没有被动地追逐根本无法完全追逐把握起的时间,而只需要通过模糊朦胧的时间片段,让自己主动把握着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而不是被时间所束缚,成为时间的奴仆。在精准时间几乎没有什么需求和意义的环境下,我那块通过复杂的电子原理记录时间的运动手表,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保持长时间的黑暗静默,自然也不会消耗起多少电量。
 
  在去往江布拉克进行马背旅行的前后,恰好在读一本由杜君立所写的,名叫《现代的历程》的书。在这本书的第一章,就论述了普遍性的精确时间意识对于建构现代世界的重要意义。作为对照和反衬,自然会提到古代世界的时间意识。虽然在人类文明肇兴后不久,各大文明古国都已经明确感知起时间的概念,并用各种方式将时间精确到越发精细的单位。但对于数千年的时光里,这个地球上的大部分人而言,精确的时间,根本不是生活的必须。普通百姓的生活里,根本没有类似当代人日常生活中惯常的时间意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代又一代人,就如同这首我们熟悉的远古歌谣,也如同自己这次在江布拉克骑行时那样,只是通过阳光、星辰、雨露等显著的自然现象,去感知一场弹性十足,没必要太过精确细致的时间片段。因为没有精确时间所带来的急切紧迫感,时间对于古人而言只是一种补充,一种辅助,一种以自身为中心的虚无事物,不需要倾注太过的关注,完全是生命和生活状态的从属。
 
  直到西欧经历资本主义萌芽和文艺复兴,工商业迅速发展,科学技术水平大幅提高,对统一精准的时间需求,和日渐发达的机械工艺相结合,终于出现时钟这一能够具象化显示“分”一级,乃至“秒”一级时间刻度的机械,并通过高耸巍峨的钟楼这一景观,让时间这个概念变得如此崇高,需要令人仰望。到了两百年后的工业革命,由蒸汽机炽热的蒸汽轰然驱动起的,由机械化大生产车间、火车、轮船这些需要精密时间才能运转的事物,所构建重塑的工业时代里,实现了工业化的国家和地区本身,就如同一台硕大无比的机械装置,抑或庞大万分的巨型车间,需要整齐划一的精确时间,才能让各个部件精密配合,以超越人类以往历史任何生产力水平的万钧之势轰隆运转。而人,也成为这台机械或车间有血有肉有生命的特殊配件,被纳入这套严肃冰冷的时间运行体系中,不能有任何模糊、延误与游移。时间,开始由农业时代的,没有太多存在感的从属,变成世间一切运行的中心,反过来让人变成一直将其遵循追逐的从属。而由这场将人给机器化、部件化的生产力变革,让在前现代社会作为“大国重器”,具有高度政治合法性、神圣性,乃至宗教巫蛊性的机械钟表,走进千家万户,在无数百姓的居室中,被摆放在和从前各种神龛一样显著而略带仰视的地方,作为理性科学时代里,彻底“下沉化”、大众化的“机械神灵”,成为每一个人心灵和精神更加无法割舍的依托,让每一个人的内心和行动都围绕着精准时间来支配运行,彰显着一种奇妙而略显怪诞的宗教性。而技术的进步,也让机械钟表愈发小巧,变成可以随身携带的怀表、手表,以及电子革命后的电子表、手机等事物,在让每一个人都能在任何地点和场合,都能够明确知晓准确的时间,以及自己的位置、状态和行动轨迹,是否符合社会这个硕大无边的巨型机械车间里,应该紧密契合的精确节点。这样,人就始终处于一种追逐着冰冷无情、无法商量通融的精确时间的状态里,时刻紧绷、焦急,无意识地被驯服。由此,时不时看时间,成为城市文明高度发达以来,每一个不自觉追逐着时间的都市人十分惯常的动作。而钟表以及其它延续其精神和功效的便携计时系统,也完成了许多宗教一直期望达到,却不曾真切达到的驯服高度——在给人套上无形的枷锁和束缚的同时,还让每一个人时不时确认这道枷锁和束缚,是否套得足够牢靠和紧密。心甘情愿地拜倒其下,无条件供奉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明明失却了珍贵的自由和主动,但当失去了这些时却又极度恐惧而无所适从。无论处于怎样的时代,科学技术怎样发达,人的宗教崇仰需求,都不会彻底消失。只不过,从前被人匍匐崇拜的,是无法被证实的各种人格化的神灵。而科学时代里被人尊崇信仰的,是被科学理性充分证实认知的,无形无迹的时间。
 
  虽然写了这么多看似鞭挞现代时间意识的文字,但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空想得只剩下幼稚的反现代化主义者。相反,我一直认为,正是这种标准严格的精确时间概念,充分释放发展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让人类社会的面貌和文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但现代社会的高速进步发展,也和人们普遍承受的精神重荷与心灵压力,形成了清晰的正比。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让人在社会中被零件化、机器化、程序化之后,需要拼尽全力追逐时间所带来的焦虑紧张有着密切关系。如今,各大网络平台上打动人心的“逃离城市、拥抱自然”、“回到田园牧歌”的口号,其在最深处,就是逃离时间焦虑的呼喊。
 
  当然,作为一个负责任、有着高度职业道德的人,我们需要有高度的时间意识,遵循起每一个精准的时间节点,去完成每一项计划好的工作。但当我们在假期逃离都市,充分享受自我时,不妨尝试着忘却和挣脱我们习以为常的精准的时间,不要让精准得令人焦虑的时间再支配着我们的一切。戴上一块只有晃动手臂才会点亮屏幕的运动手表,看看手表的电量是不是以在城市环境里,难以想象的最低频率在消耗,兴许,就能享受到不曾体会的轻松和惬意。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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