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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平

发布于:2020-03-13 11:3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水上意杨

 

  彩平姐,比我大那么两到三岁,二年级时候吧和我同班。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和今天对社会的理解一样,模模糊糊。但同班是可以确定的,因为早读课上,总是听到她扬起的嗓门:

  “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实现大地园林化!”

  我挺喜欢这篇课文,一下子想起了辽阔的田野上,有园,有树林。

  她的成绩应该不错,也喜欢念书,课本一发下来就用彩笔涂色,涂的最好,和女同学坐在教室外的板凳上,一边翻着五颜六色的“改编版”,一边齐声朗读,她的声音最响,二郎腿使劲晃着。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我从旁边经过,感觉这真是神奇的事,因为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彩笔,有也不会“装修”,而且书已经破烂,或者干脆丢失不见了。整个小学阶段,上课的铃声对于我都有婉如敲响丧钟的感觉,惶惶恐恐,不知所措。因为我手里空空,没有书。

  彩平姐和我家是前后庄,同姓同谱,都是三百年前苏州来桃的兄弟四个中的三房头,但从来没喊过“姐”。她家位置,是我们上学必经的小路边,和大多数人家一样,麦穰盖,土坯墙,三间堂屋,两间锅屋,但没有院墙。她家成员有哪个哪个,屋子里院子里干什么,每天都看在眼里。

  看来我小学是留了一级,因为我读五年级时,她已经上屠园念初中了。放晚学时,中学生们和我们相向而行,一阵一阵,三五成群,右肩膀上军式子黄挎包直直挎下来,右手压着,多神气啊。彩平姐个头高高在其间,爱撒野般地笑,马尾辫随之而甩。她的眼睛和她家大娘一样井水深深,小学同学时还会瞪着眼对我坏笑,这时我会看见她嘴角上残留的饭渣。

  她父亲,一个老头,在人民公社的村庄里,所见的是一派饥荒、黑瘦、苦黄,他的高、白和胖,就显出山中无老虎的存在感了。同样嗓门大大的,远远浓雾里就能听见冲天的笑浪。他是个过了气的人物,合作化时期当过社长。他家大娘不知是本性还是夫贵妻荣,和我母亲有个“舌战”的段子。

  一九五八年吃的大食堂,就在我家旁边的卖烟家里。我们家三口人,父亲干着会计,平时可能不在家,大哥呢一岁吧。所谓吃食堂已经降低标准了,就是社员们按各家人口来领牛头锅里烀好的山芋,回家去吃。有一天母亲领好山芋正待离开,在食堂干活的这位大娘,突然对着母亲吼:

  “陈爱华,你家男人在外,小孩不能吃。你能领这么多吃不了!”

  母亲那脾气、说话哪是她的价钱呢?只能低眉顺眼争辩说:“我能吃了。”

  大娘一听,掐着腰对众人说:

  “好!让她在这里当面吃,吃了了,明天一个不少给!”

  母亲把一包山芋放下来,坐在地上,吃得一个不剩。

  母亲对我讲这个精彩故事的时候,时代已经是粮满折子草成堆的奔小康了,她带着自豪的口气,因为用行动打败了这个好欺负她的“老大嫂子”,还解释了胜利的秘诀,“我都饿了几顿了。”

  我这个彩平姐,我儿时对她的感觉是奔放、粗疏,不是那种乖巧可爱的类型。这,大概也能想象得出,那位欺负母亲的大娘是什么样的性格了。

  她们一家成员有,二老,已经结了婚的哥,和我玩的比较好的弟。她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姐姐。她父亲和哥哥都是那种高、壮、白的“能人”,她的弟弟精瘦,也是小白脸。一家人全是整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阳光,胸口挺着,往前冲,散发出一股战斗的活力。和前后三庄,焦头烂额苦着脸的相比,真是鹤立鸡群。

  彩平姐在屠中成绩依旧保持“前几名”,因为她那一届考高中开始分流了,考上的学生大部分在本校就读,极少数的高分会被选上十四里外的洋河中学。她就是几个人之一。那些光辉灿烂的名字,我们都是耳熟能详的,心里装满了羡慕。

  但,大学,她并没考上。记得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下晚自习回家,月光下看到她和她队里几个妇女们推着什么东西,从街上往回赶,大概是雨后的泥土路难行,车子是独轮大胶轱辘。她们几个人可能在歇息还是发愁,只见彩平姐一下子把车子推起,肩膀颠一颠试试,接着意气风发地走起来。同伴们就啧啧夸奖,一个说:“咦,到底是拿惯笔杆子的哦,什么都管!”

  那时候,她是刚刚把一颗红心,正“准备”到广阔天地里吧。

  一九八二年秋,在蒋大为“啊——啊——牡丹”的男高音里,我开始了洋河中学的高中生涯。这时,农业土地承包制可能在家乡着手展开了,庄子上热热闹闹,每天都忙忙操操,每家都有新花样出炉。但我的任务就是三个字:考、大、学。“农”字和我的联系,也就是每周六下午,十几里的洋屠路两边的田野一瞥,到家便是一头倒床,睡觉,听收音机,听一首接一首传唱开来的好听歌曲。做作业复习书本的事情,现在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至于乡村发展变化,中国八亿农民轰轰烈烈的历史转折点,一朵朵浪花,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闻也不见。彩平姐在这片刚刚热闹起来的田野上,自然是按照新农村的旋律,歌着、唱着。她的爽朗会让她的汗水多于泪水,笑声多于抽泣声的。她的粗疏不受欢迎的脾气性格,也会在各扫门前雪的新时代里化入门前小河而无语东流了吧。

  我在高考牌烤炉里,像北京烤鸭一样,在通红的炉火上,经历着从一只普通家禽到世界名牌的制作。高三,高四,高五,一次正烤,两次回炉,最终以次品货打回那片生我养我的老岗地。

  生活一页一页翻,一页一页翻。

  春种夏耘,秋收冬藏。

  日暖人瘦,白夜连转,三粮五钱,打堆扒河。

  听说,彩平姐已经远嫁彩云之南了。

  她加入了她弟弟的一个队伍,从老山前线,麻栗坡一带,把女子拐卖到鱼成河米成山的江苏之北。她的丈夫,正是这个队伍里的一个老大。今天听起来这样的故事有点刀光剑影,不寒而栗,但在当年,在我的乡土之上,可爱的大龄光棍汉们,一个一个,隆隆炮声中顺溜地花好月圆,喝上幸福的交杯酒。

  不过呢,当初我偶然得知,她,做了人贩子,心里的感觉如一道枪影从家的庄子上划出,划过村口的那棵老松树,划过我们整个村子的天空。她怎么会干这一行的呢?想起了她粗粗咧咧的样子,还有爱说爱笑把眼睛笑得像弯弯的镰刀的样子,我都会有那么一些沧海桑田。

  又听说,过了几年,我的伙伴,她的弟弟,被云南那边抓进去了。

  本家老大哥在县里当人民武装部的部长,泗阳三“蒲”之一,好一顿训斥:“都给我听着,出了事老子管不了!”话音未落,一条道上的本家兄弟也前赴后继了。

  最后听说,过了几年,圈子里大名炸耳的“蓝七”,她的丈夫,终于在滇地一场围歼中不敌警方,接着魂归天堂。

  彩平姐一个人回到了故土。

  老家被“集中”到屠园街上一个万人小区——古山河小区,一晃七八年了。我的朱田两大姓世代形成的自然村庄,行政上组成的四个村民小组,随着大吊车挖掘机的咕噜咕噜,全部埋入地下,我的为之哭为之笑的老岗地啊,一夜之隔,鸟枪换炮,规划成了成子湖片区脱贫致富的万亩良田。

  彩平姐据说也在古山河安下了家落下了户。但我没见到过她,上一次见她就是那年那个月下推车的模糊身影。她是哪一年从云南回来的,回来之后的生活情况如何,我现在还不太清楚。家下世忠二爷和她是同学,高中毕业一直在家乡代课教书,只要问他一下便知。我这里只能说一下大概情况。

  大概零几年吧,有一天回到老家,母亲照例弄点饭给我吃,一边看我狼吞虎咽,一边和我说家跟前的事情,什么这家盖了楼,那家终于来了个男孩。母亲晚年还不错,折磨她一辈子的胃疼,由于我不懈追击,请土医服土方,大有好转,苍白的脸色有了红润。娘两个说着讲着,她忽然说,唉你们姓田的名声不好听了。我惊问“怎么啦”?她生怕被人听见,小声告诉我两句大概。哦,原来是关于彩平姐的哥,一位和老社长一样不安分的“能人”的溴事。

  早在七十年代中期,可能由于什么关系,她哥哥一家迁移到了新疆,那里日子远远比内地滋润。到九十年代初又因为和小姨子太好而被驱逐出疆,孤身回籍。混着混着,把本村同姓一个妹妹(年龄悬殊二十岁)带跑了,成了轰动丑闻。这是母亲说的名声不好听之一,之前还有一件,就是彩平姐本人的婚姻,她从云南落难回来,孤苦无依,和堂哥家的养子成婚配了(堂哥老大未婚,和宿迁卓圩一个丧夫女人结合,拖来一儿一女)。那个男孩很不错的,相貌、脾性、本事,在同一溜人中都算出众,年龄小我几岁,原来的婚姻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双方都单着,这样结合,我看也算苦难中的相依为命了。

  奇异的婚配自然无法在家乡安身,彩平姐也许出外打工也许或回流卓圩那边。前年春节,小区广场上遇到这个男孩,一把年纪还是容光焕发,不像我尘土满面。我都忘记了发生的事,说,好多年没看到你啊?旁边一个“包打听”耳语我,说他和他姑这事后,不好意思归家。我当时真想对这家伙踹一脚,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也在小区广场上闲逛,世忠二爷提到他们刚举行过的屠园中学七八届初中聚会,某某参加了,某某没参加。我就问彩平姐去了吗?二爷脑一攮,去了,不知羞耻,怎么好意思的!我说,哎呀,去就去吧,事情人家又不见得知道。他瞪我一眼,瞭望小区:“哪个不知道?”


 

  附注:很想把我家乡四十年风云变幻表现出来,今天随意对这个人物一回忆,我感觉找到了切口,就从这一家上切吧。看来真有宿命一说。她的弟弟小学之后再无见面。二十年前就释放出来了,现在不知何处。前赴后继的那个兄弟在南京收废品,不知是否还收着。她哥现恢复单身,在屠园民办学校看门。牛气冲天我感觉没有根本改变。她父母大概八十年代先后去世的。他父亲外号小疤了。可能眼皮上有疤痕。在农村,被称为大疤了小疤了的,往往都是狠角色。他是解放后的地方积极分子,这一类人我向来都尊敬。他的坟墓在我队地上。小孩都知道,墓里埋的女人没有确数。但我一概不知。关于他的风流有一件事可见一斑。七十年代末,他老两口也都随儿去新疆生活的,可能临时。有一次他回来,村口路上和婶娘们说笑新疆见闻,他说和那里的妇女跳舞,搂着跳,说着哈哈大笑,乐得手舞足蹈。

责任编辑:胡玲玲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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