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老婆扫马路

　　我不是傻子。可村上的人们都说我是傻子、呆子、废人。一早老婆，要去扫马路。我肩上扛着扫把，老婆拉着一辆垃圾车，跟着老婆在后面慢慢走。我怕跟丢老婆，老婆怕我走散了，夫妻形影不离。我头脑简单，走在路上不知风向感，太阳出来也是如此，找到自己的家在何方？就是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我脑袋上动了三次手术，已经脑神经错乱。人们不管是近瞧还是远看，走路的样子很古怪，左右脚好像不听使唤，像走山坡路深一脚，浅一脚没神智，特别是一只左脚跛颠的拖不动，被人打折一样，断了骨头连着筋。

　　我是车祸惹出的病根。

　　那年春，我四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儿子还在县城就读高中时，儿子很聪明的一个人，平时没有话，儿子像我一样的孤僻性格，一天没几句话，一张娃娃脸上是古板不活相，见不到微笑。我在乡镇企业里当电工，电器设备坏了，但一到我手上，电器乖乖的让我修理操作，会快速的运转起来，企业员工都说我是神仙一样的师傅，竖起了大拇指，这时我会露出微笑来，无声的走了。生产一线的电器设备，一直有故障，只要那儿出问题，我会像军事化的命令一样马上赶到，及时抢修，确保生产正常运作。

　　那天，修好电器设备，下班回家迟了一点。知道父亲在医院里抢救，我骑自行车，脚踏比平时很来劲，速度一直像下坡一样飞奔。镇上唯一的公路，还是前几年筑好的公路，乡镇通往县城公交车主干道。这路就是在我们村庄的北边，我马上要回家转弯的时候，后面一辆卡车向我冲撞过来，我急得要命。我倒下了不省人事。起先，是人们把我送了镇上医院，医生也无奈，只能说转县医院，在县医院里医生很负责认真简单的处理后，通过医院出面，转到大医院里，来到了大城市的大医院，住院二个多月时间，家里一切事情，都没有记忆。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觉与听觉，还有视觉很差了，再也不能当电工了。

　　父亲还在医院，病情很严重。我车祸后，父亲急了一下。我父亲和母亲生我一个儿子，母亲在我三岁时就病故，我还是很小，不懂事。我父亲还是娶了后妈。后妈嫁给我父亲时，后妈带有一点亲戚关系。照理来说，应该对我要好一点。可是后妈，有了自己的孩子，根本看不起我，还不管我，父亲也不敢接近我，后妈太凶了，凶得全村人都知道。我只能很乖的认真读书，还积极的带好后妈的弟妹，一不留神出个差错，会被后妈一顿打骂，我会抱着自己的头，缩在屋旮旯里偷偷的哭。可是我的叔叔是一个老好人，耳聋了，一个人生活，曾经娶过老婆，后来跟人走了，没有回来。他带我到他的家中吃饭，那时农村都很穷，没什么可吃，填饱了肚皮还算不错。

　　我读了初中后，就回家务农干活，都得学会农活。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才能可以跟农民们一起挣工分吃饭。年龄的成长，我是一位很帅的小伙子，后来当兵，在部队上长达六年，差一点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已经坐在火车上待命，大家都流泪，血写了遗书。后复员回来，当地政府把我安排在镇上集体企业里工作。

　　找对象的年龄，经人介绍，老婆是我们后村的一个姑娘，家中算是最小的，排行十一。善良的我，与善良的姑娘，介绍人说了很多话，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父亲总算发了慈悲，为我用一些槐树和毛竹搭建三间小瓦屋，我结了婚，成了家，后分家生活，一年过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小家庭比较美满，儿子是我们自己带大的，后妈为了挣工分，不带孩子的。我们也要上班，老婆也要挣工分。都比较辛苦的。不久，农村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化，改革开放了，农田包下来了。我家分到了三亩二分责任田。从此，夫妻俩双双出入的既要上班又要种田的生活。

　　然后，生活总是不易的活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都在普遍翻建楼房，我与老婆也省吃俭用，刚造好新楼房。手中根本没有一分钱，就出车祸。

　　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生病了，有后妈的儿子照顾及负担。我是负担一个耳聋的叔叔。可毕竟是我的父亲，总要去关心他的身体。我是想做一个善良的人，也许好人有好报，不管是小的时候父亲怎么对待我不想看到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失去了母爱，不能没有父爱的。现在毕竟是一家人，作为儿子，父亲在医院里，不关心也说不过去。我就是这样火急火燎的，骑自行车回家，发生了车祸。可我也躺在病床上，父亲也在医院里，村上人们都在传言，我与父亲在拳击摔跤，谁会先走呢？我不知道这一切的事情，当时靠氧气活着的生命。只有那么一点儿，心脏是跳动，其他的一切，世界再怎么折腾不休，变幻莫测，已经对我来说是根本没一毛事关系。

　　我出院后不久，是借了好多的亲戚家的钱，债多得一个天文数字。但我的父亲走了，离我而去，去天堂里找我妈了。我已经是一个什么不懂的傻子，看到了父亲的遗像，不知道哭了，悲伤了。世上发生的一切，始终与我无关，是一个独来独往自由者。亲戚朋友和村上的每一个人来看我，都说我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有妈的，现在父亲也走了，不知道伤情悲痛欲绝。我老婆在一边陪着，慢语轻言告诉我，来了人，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似是陌生又觉得熟悉的样子，却根本不知这是何人？但我还是有一点儿情绪，看着时就会用摇头表示不知，或许用点头表示认知。不过几分钟后，还是会忘记这发生的一切。

　　我真是娶了一个好老婆，她一心一意，不离不弃的陪在我身边，看护我的一举一动，就怕我乱跑到什么地方，怕我走到河边淹死，再怕我出事。确实，我在这老家的地方印象，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感觉，仿佛是生活在外星球上那样的陌生。我是什么也不知的呆子，连吃饭老婆来喂，大小便也要老婆来帮忙，一个废得再也不能废得人。幸亏，在车祸前，我把三间小瓦屋翻建了楼房，在村庄里不算落后。不然，我这一生再也不能造楼房，可能是我们村上最穷的一个小家庭。

　　儿子在校读高中时，也生病了，我老婆告诉我时，我睁大眼睛只有听的权力，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情况，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老婆已经是忙不过来，几乎每天想哭的心情。老婆有几个好哥哥，伸手帮了她的大忙，出资出力还陪护。儿子是到大医院里动大手术，一个家庭，雪上加霜，就这样穷得掀不开锅。

　　不久，我的家庭，被那位好心人，写了贫困家庭的情况，向上级通报，上级领导晓得后，非常重视。

　　那年春节前，天气下了一场小雨，冬天的寒意还是有一点儿。市里的一把手市长，亲临慰问贫困家庭，我是因车祸发生的困难家庭。一家四口人，叔叔是耳聋残疾人，我是一个傻子的植物人，儿子又是一个病人，只有老婆独挡一面在这样贫困的家里支撑着。是不平凡的特殊家庭，加上我是当兵的退伍军人，又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是在部队里入党，我的思想觉悟非常高，从来不向政府伸手要这要那的想法，困难自己克服。也许就是我这一张嘴巴不行，不会在领导干部面前说好话，拍马这一套不会，只有实干精神。论资本与条件完全可以当上一官半职。

　　人生的命运，就是性格决定的。我很无奈，当然，当今社会关系也是要一点。人可以培养的，自身的努力也是主要因素。

　　市长车子停在我出车祸的地方，下车行走一千多米，来我的村庄里，七曲八绕的，七转八弯的，下了雨路上有点儿潮湿，带上电视台、电台和报社的记者，还有村里的领导，镇上的领导，我是一个也不认识的，到底那一个是市长，那一个是镇长，还有那一个是村长。电视台的镜头对着我拍了好久，叫我要有笑脸来欢迎他们，我笑不出来，这些人来了，我紧张的已经吓得半死。就是觉得他们抓我去，上手术台。我拿一根赶鸡竹，要打他们走，老婆在一边说个不停，我才镇静。市长送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后面的领导送了棉被，菜油、猪肉、鱼等一些日常食用品，放客堂的八仙桌上，满满的，第一次看到这么的物品。我老婆在一旁，不停地说着感谢感谢，也很感激上级的领导。市长说了，解决真正困难家庭必须要就业，才能有出路。

　　可是，我这样的人，怎么好就业呢？但老婆根本不可能出去就业，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我的这个废人。

　　市长临走时，握了我老婆的手说，放心吧，有政府关怀，一定会好起来的。市长还握了好多人的手，对他们说，这样的家庭，我重点挂钩作为扶贫对象。后来，通过市长的关心，市长多次的问候，当地镇领导再三考虑，为我老婆介绍了一举二得的工作，既能就业，又能看好我。

　　这就是打扫我村庄北面刚拓宽的马路，命名为一条省级公路，也是我出车祸的这条路，包干一段几百米长，打扫卫生，清理绿化带。经过几年道路改造，从石子路修筑了水泥路，一直到柏油路面，道路保洁工作也是非常重视的。主要是当地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创建优美环境的家园，每一个环节都能有服务功能。

　　所以，每天，老婆起床很早，老婆做好了一切家务时，硬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太阳慢慢的从村东边，露出了地平线，老婆就会带我去扫马路。

　　我会屁颠屁颠跟着老婆，就是一个呆痴的人，只有老婆能叫得动我，我也许能听得懂老婆的话，有时候根本不听的，只管自己想干啥就做啥，弄得老婆哭笑不得。

　　每次扫好马路回家时，老婆在路上，捡到废品，都会带回放到家中，积少成多的可以买一点儿钱。但我是傻子，也学会了这一点，只知道能搬得动的东西就会往家里搬，有时候村民们盖在猪灰牛粪上的塑料品，我也会去拿着拖走了，一个劲的往家中放，而且会放得人家找不到的床底下，发出来的阵阵臭味，满屋都是，尽管老婆怎么骂，我也不知老婆骂的什么。反正一个脑儿把垃圾拖回家放好。弄得老婆忙里忙外的，人也瘦了好多，我却不知道疼她的，不会说上半句好话，有时会对着老婆傻看傻笑一下，还是不断的往家中搬。

　　傻子也有一点很聪明的，这个聪明是很可怕。我们村上的男同胞来我家，他们觉得我很奇怪。我会瞪着眼睛，盯上一阵子，看着男同胞跟我老婆说什么，做什么事。我还会拉着老婆的衣角，不能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可男同胞不敢靠近我老婆半步。有时，我拿根赶鸡竹会情不自禁的打村上来的男同胞们。从此，家里很少有男同胞出入来往，所以说，人们说我傻子，我却一点儿不傻。

　　后来，儿子一边在医院养病，一边认真复读，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工作。这是我与老婆的最好愿望。多亏那些年，有这么好的市长，年年春节前来我家慰问与关心，才度过了难关。只要市长到我家，总有一帮人跟随市长的后面，把我老婆的事迹进行报道。

　　都说是在市长的关心下，我老婆的名气出来了，同样我也出名。我老婆被上级评为“道德模范好人”。几十年如一日关心照顾车祸后的我，从一个植物人变成会走的痴呆病人，经过多年悉心照料，我能达到行动上基本自理，但我的智能还是零。也是可喜可贺的奇迹。

　　没几年，市长调走到大城市上任。市长更忙了，但还是关心我这个家庭的，每到年底春节，市长不会忘记我的家，委托秘书，进行慰问我家。可不久后，听到了不幸的消息，市长出大事，被纪检部门双规，当时，我老婆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老婆却偷偷的哭了很伤心，比我车祸发生了还要伤心。老婆说，等哪一年市长出狱后，一定要去看看他。反正，我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怎么严重问题，家中小事我是不知的人，从来不可能关心国事家事。

　　我总觉得活着比死了好一点。

　　这条公路通了以后，几十年中，我村上的好多人，也在这条路上发生多起车祸，当场死亡的有五个人。我是幸运儿，但活了这么二十多年，就是帮了老婆扫了马路一点儿事，其他的事根本是做不了。到了马路上，也是老婆看着我的，老婆在车道外，我在车道内，老婆很怕车子经过碾上我，所以一直是保护着我的生命。其实我扫不了马路，就是装了一个样子而已，扫了很多年的马路，其实是没有报酬的义工。

　　再后来，我儿子有工作了，也结婚了，总算出人头地的一个家庭。

　　新世纪过后，乡镇区域调整，镇与镇合并，这个区那个区的规划，经济势头明显加快。他们的折腾，对我来说是无关不入的事。不久后，农村要拆迁了，我的家也是在拆迁的范围内。可是我死理认这个家，拆迁了我去那儿，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居住生活，就是一个死心眼，那儿也不去。不能拆迁，拆迁办工作人员他们来做了多次思想工作，说我老婆坏话，说了很难听。这样的刁民，怎么会评上“道德模范好人”。

　　我们村上的房子，就是剩下我最后一家。不是我老婆不肯拆迁，老婆是为了我而这样做的决定，她也很痛苦，也有矛盾。后来，政策适当放宽了一些，暂住不拆，让我慢慢适应这样的环境，我老婆一个人在村庄里生活了几年，也怕的。最后，还是硬把我拉到了小区内生活，一段时间后，我不再乱走了，老家的房子就拆迁了。

　　我还是傻子一个的生活在这世上，是福还是无忧无虑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