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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山雀子”——怀念诗人饶庆年

发布于:2019-03-30 09:3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昨天,在朋友圈看一个诗歌朗诵会的视频,其中,有一首男女合诵的《山雀子衔来的江南》。这让我很自然地想到我国著名乡土诗人饶庆年。《山雀子衔来的江南》是他的成名作,诗界朋友因此都叫饶庆年“山雀子”。早年,我曾写过自认为是诗歌的现代诗,因为组诗《登峨眉山》发表在四川的《星星诗刊》,有幸得到饶庆年的提携,忝列于湖北省青年诗歌协会。后来,因为才疏,我远离了诗坛,但我从心里承认,他于我,是有知遇之恩的。
  饶庆年老师长我十二岁,与他相识,纯属偶然。饶庆年的《山雀子衔来的江南》获得中国权威文学期刊《诗刊》的全国优秀诗歌奖后,他从一所中学调到蒲圻纺织总厂做厂报编辑,其时,我供职在一家国企的宣传部,也执掌着一张企业报。在一次全省行业报工作会议上,他的文艺版和我的言论版都获得了奖项。我们因报缘萍水相逢了。能见到他,我惊喜,也愕然。我无法相信,能在这个普通的会议上,见到我心仪已久的著名诗人。
  那时,他和舒婷、北岛、顾城等才俊,已然是许多诗歌爱好者的偶像了。他的乡土诗开启了一代诗风,他的诗歌里,是纯粹的烟雨、竹林、紫云英,是普通人物的悲欢离合和心理忧伤,他所追寻的不再是某种道德价值,而是本真的诗性话语。这种纯文学追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学语境中尤为可贵。
  晚餐时,我过去给他敬酒。自报家门后,我向在座的介绍他的诗人身份,全桌的人都用惊悚的目光盯着他。他起身一饮而尽,边落座边说,雕虫小技、雕虫小技。那神情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没有一丝的大牌气息。
  这哪像一个蜚声中国当代诗坛的大作家啊。
  散会后,我到他的房间找他。他穿着灰色夹克,蓬松的头发似乎从来不曾打理过。他言语少,甚至比我还木讷。我们都做过教师,应该有许多共同语言,他似乎都懒得提及,只是忙于续茶、续烟。我很感念他的谦和,我似乎看到了一幅画面——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一条蓬头垢面的汉子,伏在案上,在烟雾缭绕中,左手烟卷,右手执笔,在一纸素笺上,歌吟他钟情的故乡山水,纵情他心中的茶姑、石碾子、大雪中的原野、月光下的山林和山林中山雀子的鸣叫声......当谈到诗歌时,他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语言活泛了许多。
 他长期在一所偏僻的荆泉中学任教,也许是匍匐底层的经历让他懂得了内敛的价值,他并没有因为在诗歌界声名鹊起而自鸣得意。他说投稿的经历、创作的艰难,说他得奖后校长不让他去北京领奖的困惑......表达不疾不徐,语气不急不躁。当他说到在半夜里因为灵感的突然造访而揭被而起时,突然起身挥舞着膀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凭直觉,他不是性情人,这时刻,他勃然兴起,必定是想到了山雀子衔着的江南了,必定是听到他的山雀子噪动江南的喳喳声了。顿时,我都有些疑惑了,这样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一旦诗情勃发又如雄狮一样狂放的人,他的诗风本该是和郭小川、叶文福同经同脉的,为什么他会用柔软、纤细的笔墨专注于江南的一景一物呢?后来,专门读了他的诗集,读了诗评家谢冕对他诗歌的解读,我才明白了饶庆年文学主张和诗风选择的缘由,因为他是羊楼洞的儿子,是蒲圻的儿子,更是烟雨江南的儿子,他是听着山雀子的呢喃声长大的。在他的诗歌意蕴里,你会看到他的文祖白居易、辛弃疾、范大成笔下的一脉国风——尽管没有人说他是当代的田园诗人。
  出乎意料的谦逊,他头上的光环,于我,不再是交流的障碍了。我说,我曾用笔名“蒂励”在《布谷鸟》、《拉萨河》、《长江文艺》、《芳草》、《湖北日报》“东湖”文艺副刊等报刊发过一些诗歌,写的都是垂钓、牧童、鹭鸶之类的。他似乎有些意外:“你是‘蒂励’?”他捋了一把头发,“写乡情乡景的。我读过。”我窃喜。他读过我的诗歌习作?他能有点关于我的记忆,断不是我诗歌的好,也许就是他闲时恰巧随手翻了几页《布谷鸟》,又恰好看到了我的三言两语,而且那调调有点像他的“山雀子”。那时,我苦于笔力无所长进,很是渴望他能就我的创作提出中肯的意见。没想到他爽快地应允了。
  后来,我把一沓子诗稿寄给他。他很快就回信了,密密麻麻五张纸。我真的受宠若惊了。就职业而言,我们般般齐,但就文学造诣,却是云泥之别。他建议我把组诗《登峨眉山》投给《星星诗刊》。我有些胆怯。那时,全国有影响的诗歌刊物就四家,中国作家协会旗下的《诗刊》、四川的《星星诗刊》、辽宁的《诗神》、河北的《国风》,而全国写诗歌的人众若蚁群,我岂敢造次?后来,我还是在他的鼓励下,壮着胆子寄给了《星星诗刊》。
  四个月后,组诗《登峨眉山》刊发了。这时,饶庆年已经调到湖北省作家协会了,具体负责筹建湖北省青年诗歌协会。我去信感谢他,他回信说,希望我加入协会,他愿意做我的介绍人。我自是喜之不胜。因为这份情缘,因诗作在《星星诗刊》登堂入室,我莽莽撞撞地在一些报刊杂志露了些脸。后来,饶庆年老师忙于省作协的文化产业,之后又远走肇庆做起了实业,我们疏于联系了。知道他的死讯是他逝世一年后的一九九六年。
  49岁,天妒英才啊!
  2005年11月,我在咸宁参加一个行业会议,听说湖北省作家协会、《诗刊》社、《人民文学》杂志社等单位在饶庆年老师的家乡蒲圻市举行乡土诗歌研讨会和饶庆年逝世十周年追忆诗歌朗诵会,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当时活跃在中国诗坛的诗歌大咖都将与会。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那时,我已经长时间不写诗歌了,但自己内心深处对诗歌的偏好还不曾死亡,二则对饶庆年老师的一份敬重和感激始终深藏于心。但耽于资格,又不便贸然前往。
  好在著名军旅诗人叶文福也将到会。我与叶文福有过一面之缘。那是1986年10月底,我去辽宁兴城开会,经叶文福表弟的引荐,认识了叶文福。那时,叶文福因为《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遭到了全国性的口诛笔伐。当晚,他带着我们去中国政法大学找青年诗人海子。我们四人在北京昌平的一家酒肆里吃狗肉火锅,喝北京二锅头。叶文福说,很多朋友都疏远了他,他很久没这样开怀大饮了。我们四人无所忌讳地一口一杯,以至都醉得一塌糊涂。凭着这点经历,我找到叶文福。叶说,你就参加追忆饶庆年的诗歌朗诵会吧。
  会前,与会的百十个诗人一起去祭奠了饶庆年的坟冢。那天,细雨靡靡,风,冷飕飕的。饶庆年的坟茔在一个孤立的山岗上,坟头的丛生的枯草,像他的一头散乱的头发。这是一个著名诗人的墓地吗?没有墓碑,没有寻常的石碣,更没有花环,诗人以他生前的寂寞、内敛,孤寂地睡在他挚爱的故土里,睡在他熟悉的山风中。不等众人鞠躬,著名老诗人林染就哗啦哗啦地流着老泪。旁人搀扶他时,这个西北汉子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没有人劝导他,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仿佛都是一颗颗躺在枪膛里的子弹,沉默着、沉默着。
  我突然想到“诗人之死,等于诗人再生”这句话。这是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说的。她也是我喜欢的诗人,她也死了。他们能再生吗?也许。若是再生,他们就生在他们钟爱的诗歌里,生在一批把诗歌当做生命的诗人心中。
 追忆饶庆年诗歌朗诵会的压轴诗人是叶文福,他用他惯有的诗人特质走上朗诵席。他两手撑在案上,双目如炬,眸子里似有火焰在燃烧,他的眉头戚成了两座山峦,两片厚唇颤抖着:“我爱我的祖国,我以爱国的激情热爱着家乡的土地,我以热爱家乡的激情热爱着我的祖国......”叶文福突然双膝跪地,垂着头颅,一头长发像黑色的瀑布。没有人去搀扶他,大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共同见证一场诗歌与生命的对话。
  叶文福是饶庆年的老师,可以说,没有叶文福,就没有诗坛上的饶庆年;没有叶文福,饶庆年可能永远只是蒲圻山林里的一只小山雀。叶文福的双膝跪地,大祭的仅仅是对祖国、对故土的热爱么?未必就没有对学生饶庆年的缅怀?我想,应该有,一定有!
 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梁必文扶起了叶文福。叶文福扬着头,满脸的热泪像泛滥的河水:“庆年,山雀在,你就在!”大厅里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我看见林染老先生在流泪,他花白的胡子上的泪珠像冰凌一样惨白。
在这个星朗月华的时空里,他的师长用膝盖、他的诗朋用吟哦祭奠他的灵魂。这动人心魄的场景铺设,也许不单是给饶庆年的,但至少饶庆年的为人、为诗,为诗人们提供了一个放喉一歌的由头。所以,饶庆年该是幸运的,诗歌的缪斯该是幸福的。
我离开蒲圻的时候,真希望能听见山雀子的叫声,但是,山野空寂,冬日的阳光没有我所期待的暖意。有一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我不知道它是一只什么鸟,但我情愿相信那是一只山雀子,是饶庆年的亡灵变成的一只山雀子,它在冬日里的冷风中歌吟着:“我的心宁静地依恋,依恋着烟雨江南。故乡从梦中醒来,竹叶抖动着晨风的新鲜”,“那溪水半掩的青石,沉默着我的初恋......”(《山雀子噪醒的江南》)
 此刻,我又突然想到那个山岗上的坟茔。又是冬日天,又是萧索时,那个土堆上又该是枯草丛生了。想必饶庆年也不会介怀这枯草的。谁不会枯呢?诗人是能以枯骨当歌的,是能以枯骨做鼓槌的。
此生,我也许不会再去生他养他的羊楼洞了,只是巴望着有一只山雀不要忘记以诗立命的饶庆年,能在他的坟头歇息一会,为他叫上一声,或在春风烟雨里,或在冬雪漫卷时.......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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