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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人世间

发布于:2019-01-09 18:5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申双华

  题记:我能感觉到我的知觉在慢慢退散,我有感觉的灵魂在新年的阳光下一点点消失,纵然我有万般不舍与眷恋,终究还是得烟消云散,因为万丈红尘中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路过这繁杂的烟火人间。

  1

  “天亮就是冬至了,你就别走了吧?”妻子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用手拍着尿完尿又刚刚入睡的小孙子。

  “二孬说这个活还不错,一天给一百八呢!干个把月挣点钱够过年了。”我从床头桌子上摸了一支烟。

  “家里也不差过年的钱,这么冷的天,还出去受罪去。”妻子的不满语气夹杂着心疼。

  “在家呆着也没啥事,这不老不少的,天天吃饱就溜街我不习惯呢!”我把烟点上。

  “那就吃了饺子再走吧,天一亮我就去买肉。”妻子用手拢了拢花白的头发。

  “都跟他们说好了,天亮到火车站集合。”我有点不忍心看她失望的眼神了,就起身收拾起行李来。

  我从天津干活回来才三天,铺盖昨天妻子刚拆洗过,装进编织袋的时候我还闻到了淡淡的肥皂香味。

  临走时,我亲了亲在睡梦中的小孙子,小家伙的脸粉粉嫩嫩的,哎!真没跟他玩够呢!罢了,再干个把月,那时候打工的上学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一家人再好好团聚一下。

  2

  我扛着行李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想着孩子们回家过年的情景,这样傻傻想着,再裹了裹军大衣,深冬的空气里竟然有了丝丝暖意,我笑着摸了摸脸,哎!又忘刮胡子了。

  这满脸络腮胡可是孩子们的最爱呢!我家丫头小的时候最喜欢我用胡渣扎她的脸,一扎她就“咯咯咯”笑个不停。一想起丫头我这心里就舒畅的很,这孩子可是我的心头肉,从小就特别听话,明年就大学毕业了,都说闺女是父亲的小棉袄,这话真不假。

  又想到那年媳妇儿生她那会儿,那天刚好是霜降。北方的原野上一片琉璃的海,脱了叶的树枝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像一串串白色的珊瑚。

  我依稀记得在一篇散文里读过的一些句子::在淡淡的隔着云的阳光中,霜花是冬原上的白昼炽然华烛,光华璀璨,亮灼晶莹,借阳光为光,发出无尽的光体,无限的光源......

  在我想这些的时候,产房里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我知道是我的孩子降生了,接着护士抱出来了那个小小的孩子,我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小生命,粉红色的小脸皱皱巴巴的,有着唇线分明的小嘴。我的小公主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

  霜华!我给她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希望她能像那篇文章里写得那样,能借阳光为光,发出无尽的光体,成为无限的光源。

  可这小丫头却是笨笨的,一岁半才学会走路,他哥哥十个月就会了,那时候一看到她东摇西晃走路的样子,我就觉得又好笑又幸福。

  到了上学的年纪,名字教了一次又一次,那个“霜”字就是不会写,最后老师跟我说,把“霜”字改成“双”吧,这个字简单些,自从改了字,她两次就学会了。

  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名字,这丫头却没福享用,每每想起这个事儿,我就想揍她,还好她后来各方面都还算不错,而且越长大越漂亮了,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像极了我娘年轻时候。

  比起闺女,我那儿子就没这么省心了,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还三天两头跟人打架,到处惹事,一年断过两次胳膊,初中没毕业硬是不去学校了,怎么送都没用。为了让他知道生活的艰辛,读书的美好,十几岁我就把他送去了工地干活,是想他吃不下苦的时候,能安心回学校读书去,可后来却发现,我这招适得其反,不但没有让他回心转意,反而让他过早的适应了社会。

  想起这小子我也是特别心疼的,那一年他才十六岁,跟我一个亲戚出去修桥,一去就是半年多,搬石头抗水泥啥活都跟大人一样干,可他打电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累,当分别半年的儿子忽然站在我面前,他稚气的脸晒得黑红,头发很久没有剪过了,乱糟糟的一团,他笑嘻嘻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很有成就感的递给我:“爸爸,三千六。”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比我还高的儿子。那一刻,我幸福的感觉到,儿子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我给他起的名字“青松”一样,坚强的巍然挺立着。

  这小子脑瓜是异常的聪明灵活,别看没什么文化,很多东西一看就懂,还会研究创新,经过几年的打拼,现在已经是南方一家小公司的厂长了。

  3

  年关将近,外出务工的人不多了,火车上都空空荡荡的。

  “平安叔,这次咱可捞回本了,想坐哪坐哪,再不用挤过道了。”二孬咧嘴笑着跟我说,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

  “这边,咱坐这边吧,刚好对面可以打打牌。”刘三一直是个赌鬼。

  我们一行人都找了个自认为很舒服的位置坐下了。

  这么舒服的坐火车还真是第一次,说起来我从小到大也是坐过无数次火车的。

  记得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带着我出去逃荒,偷偷爬上运煤的货车,黑洞洞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中途还一次次被赶下去。

  有一次,我和娘跟爹走散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了车,娘背着一口很破的小铁锅,还有几件旧衣服,一手牵着年仅五岁的我,没走多远我就又累又饿走不动了,娘就颠着小脚先把行李背一段放在路边,再倒回来背我。

  娘把讨回来的窝头一口一口都省给我吃,我记得她总是跟我说:“平安啊,你可一定得平安长大啊,娘是砍了你哥的头,积了五年的盐才有了你,你可不能出一点事儿啊!”

  在生我之前,娘生了好多个哥哥姐姐,可是都因为各种原因都夭折了,后来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说是前面夭折的孩子魂没断,需要亲娘把死去孩子的头颈砍断,才可以养活以后的孩子。

  我无法想象娘是怎样忍着丧子之痛,拖着没有满月的身子,在某一个深夜揣上一把镰刀,跑到树林里找到自己白天遗弃的孩子尸体,又怎样心如刀绞地割断孩子的脖子......

  自那以后娘每次做饭的时候就捏出一点盐放在一个罐子里,据说什么时候罐子里的盐满了,就能养成孩子了。

  再以后便有了我,娘给我取名平安,虽然我自出生以来一直小灾小病不断,但我还是病病歪歪的长大了。后来还娶了个贤惠的媳妇儿,我们几多磨难一路走来,如今一切都越来越好,儿女都有出息,还有孙子了,我还求什么呢?

  4

  可人生却是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这列火车载着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下车,刺骨的北风一个劲地往衣领子里钻。

  “好家伙,这天真他娘的冷。”二孬拉了拉棉帽子。

  “这么冷能干活吗?”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快上来,都上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浑身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他挥手示意我们坐上他旁边的摩托三轮,我们七八个人挤在那小小的车厢里,虽然四周盖着篷布,却还是感觉到处有风吹进来。

  三轮按我们说的地址,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看样子是在建一个工厂,可能天气较冷的缘故,工地上冷冷清清的。

  工地旁边是给我们住宿的简易房,大家扛着行李进了简易房里,里面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几个人就把铺盖卷横七竖八的铺在了稻草上。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个个都疲惫不堪,都想先蒙头睡一觉。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叫吃饭的声音:“过来吃饭了,吃了饭上工。”

  “什么玩意儿?下午就上工?老子不去。”刘三破口大骂起来。

  喊我们吃饭的那个我认识,是二孬的一个亲戚叫李蛋,据说这个活就是他找的。

  “哥们儿发什么脾气嘞?下午就一点杂活,随便干干算半个工,都是自己人我才把这美差给哥几个干的。”李蛋嬉皮笑脸的说道。

  “吃饭去吧,大家都饿了。”二孬也一起叫大家去吃饭。

  5

  我们是来做木工的,自国家大力发展房地产以来,木工这个行业还是比较吃香的,因为这个工种危险系数高,属于高空作业,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学,用工缺口大,收入也相对可观,就是有时候不好结账,我前年去北京干活的一些工钱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清。

  转眼来了一个礼拜,元旦那天刮起了很大的北风,工头天还没亮就来到我们宿舍,他跟大家说,今天过节,想休息的可以不去上工,不愿意休息的可以拿到两倍的工钱。

  “去呀,干嘛不去?咱又不是国家干部,过啥洋节日?”二孬戴上了棉帽子。

  “妈呀,这么冷的天儿,我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去。”刘三又把头缩回了被窝里。

  除了刘三大伙都被那两倍的工钱诱惑了,一个个都裹紧了大衣走出门。

  我搓了搓冻得麻木的双手,爬上了脚手架,今天做第五层支混凝土的模板,我们叫做支壳子,尽管楼层不算高,不过呼呼吹来的北风让大家仍然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忽然,我觉得浑身一阵痉挛,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我的身体仿佛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一直坠落坠落.......

  6

  头着地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不过一瞬间疼痛就消失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很多人都向我这边跑来,大家拼命叫喊着,这时候我才看到,地上的血泊中还躺了一个我,我看到我新买的棉帽子被鲜血浸透了,看到我很久没有剃的胡须被风吹得分开了一条路,看到我皴裂的左手还握着扳手......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拉住二孬叫他,可他仿佛一点都察觉不到,只是趴在我的身体边拼命的叫着:“平安叔,平安叔,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这时候李蛋从人群中挤进来,他把我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换了一顶安全帽,接着大伙把我的身体抬上了一辆有四个圈标志的轿车,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坐轿车。

  我还记得第一次轿车的情景,准确的说那是一辆出租车,那一年回家收麦子,下了火车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早没了公交车,我们几个人一咬牙,花了坐公交车五倍的价钱拼了一辆出租车,我记得当时晕的七荤八素,下车吐的一塌糊涂,从此再不想坐这种车了。

  可是这一次,我丝毫没有感觉,我看到自己静静的躺在后座。

  “我是不是死了?”我这样问自己。

  我忽然特别想家,想我的小孙子,想我的妻子和儿女,我要回家。

  坐火车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此时我只是一个意念便到了家里。妻子在厨房忙碌着,小孙子还没睡醒,看着他可爱的小脸,我忍不住想去亲一下,就在我俯下身子的一瞬间,小家伙忽然睁开了眼睛,扯着嗓子叫了一声“爷爷”,妻子闻声跑了过来,一边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说:“小宝做梦想爷爷了吧?爷爷过年就回来了。”

  “不是的,我看到爷爷了,他刚刚就在这里。”孩子指着我刚刚站的地方。

  “小宝乖啊,奶奶给你穿衣服。”妻子轻声哄着孩子。

  看着妻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她就这样任劳任怨跟了我半辈子。我看着她给孩子穿衣服,看着她掀开锅盖开始盛饭,然后一口一口喂小孙子吃下。

  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年,她被一辆自行车接回来羞涩的成了我的媳妇儿;那一年,我攒钱给她买了一条鲜艳的红头巾;那一年,她忍着剧痛给我生下了宝贝儿子;那一年,她跟我一起挖砖窑,拉沙土,一块砖一块砖盖起了全村第一幢楼房;那一年,她跟我一起披麻戴孝送走了我的娘......

  我看到她去接了个电话,我看到她惊慌失措脸色骤变,我看到她抱着孙子失声痛哭......二十五年的陪伴戛然而止,她顿时乱了方寸。

  7

  我去了儿子工作的地方,元旦工厂放假了,儿子跟儿媳一起在逛商场,这时他们正在一家中老年服装店里,我看见拿在儿媳手里的那件皮衣正是我一直想买却舍不得买的款式,儿子付了钱,跟媳妇说:“老爸穿上肯定帅呆了,你信不信?”儿媳点点头,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这孩子自从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特别有缘分,我那臭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能娶到这么个漂亮又孝顺的好媳妇。

  他们结婚那年,我那丫头刚好考上大学,家里经济有点紧张,儿媳想都没想就把他们的磕头拜长辈的礼金拿出来给妹妹上学用了。每次回家都给家人买礼物,多好的孩子啊!

  他们又向卖玩具的地方走去,那里有小孙子最喜欢的小汽车,还有变形金刚,我本来想过年时候都买给他的呢!

  我看到儿子接了个电话,他们幸福的说笑顿时被打断了,儿子对着电话说:“妈,没事的,你别急,我们这就赶过去,爸爸肯定没事儿的。”

  我去了丫头的学校,这孩子过节也不知道出去玩会,还黏在图书馆里,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对着书傻笑。我注意到坐在她身后的那个男生,心思完全没在书本上,一直傻傻的盯着我闺女,那眼神让我恨不得揍他两拳。

  我的小公主长大了,你看她多漂亮,多自信,学校里肯定有不少的男孩子喜欢她吧!我无数次想像为她披上嫁衣的场景,无数次想像过把她的手交给某个臭小子的瞬间,无数次想像过出嫁时她脸上绽放的幸福的泪花......

  我更希望就这样看着她,她在静静的读书,没有人打扰她,多么希望那个电话不要打过来,不要有任何伤痛来伤害她。

  可是,她放在书包里的电话还是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眼里顿时闪出了光芒,我知道那是她妈妈打来的,她肯定想着跟妈妈撒撒娇,说说悄悄话呢!

  只在片刻之后,她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她美丽的双眸噙满了泪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哽咽,她身后的男生闻声赶快走到她身边......

  8

  我知道,随后我的亲人们会以最快的速度从各地赶到那个医院。

  而此时,我的身体已经被移进了太平间,我知道他们努力抢救过我,我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他们试图开颅,这一切当然都是徒劳的。

  我看到自己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块白布盖住我的身体,白布下面是我没有了头发的脑袋,还戴了一定很讲究的帽子,哦!他们还换下了我的军大衣,给我穿上了一套很体面的呢料西服,脚上穿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

  他们终于到了。

  我看到我的儿子女儿抱着我冰冷的身体亲吻、摇晃,他们的眼泪滴在我没有知觉的脸上,他们痛不欲生的哭着大声叫爸爸......

  我看到我的妻子昏过去一次又一次,一醒来就开始骂我,骂我是个短命鬼,骂我狠心丢下她,骂我非要冬至那天离家去赶死,骂我是个没良心的男人。

  我看到我的发小也来了,我这辈子没几个交心的朋友,他算一个。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一起都住在一个老戏院子里,我们两个都饿的皮包骨头。

  戏院的西厢房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戏服、发饰、还有胡子,我们那时候最大的乐趣便是站在板凳上摘下一副红胡子和一副白胡子,然后两个人躲在门后面,你挂一会儿我挂一会儿,我们两个都喜欢戴红胡子,总是会因为谁戴的时间长了而打起来。

  我们一起度过了灰色的童年,因为他的存在,饥饿才没有完全剥夺我的童年快乐,我们从光着屁股的玩伴到如今的满脸沧桑,我们把彼此的孩子都视如己出。

  我丫头三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通信不方便,等我接到电报赶回家的时候,是他半夜抱着孩子去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一直跑前跑后......

  我看得出来,他是忍着悲痛在安抚着我的孩子们,他略显肥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矫健,头顶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头发。

  我看到他粗糙的手掌抚摸过我的身体,他在跟我说话:“老伙计,你先走一步了,家里的事就别牵挂了,我都照应着,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哈!”

  9

  我看见丫头哽咽着把我的头发收拾起来,小心地用一块布包好;我看到儿子留着眼泪从我换下来的衣服里找出了一把零钱。路费剩下的钱,我就买了两包红旗渠香烟,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一百九十六块,妻子也已平静下来,她把我的脏脏的衣服一件件叠得很整齐,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我无声息地飘荡着,默默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我能感觉到这世界离我越来越远。

  刮了两天的北风终于停了下来,新一年的太阳升起来了,城市在暖暖的阳光抚摸下变得无比温柔,节日的喜庆气氛还没有褪去,很多店家门口都挂着红灯笼,还打着元旦促销广告牌。

  而我却飘荡在这陌生的城市上空,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同的故事,有的行色匆忙,有的安然自若,有的满面春风,有的愁眉不展......

  我能感觉到我的知觉在慢慢退散,我有感觉的灵魂就像一个影子被阳光照的招架不住,我就快要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五十三年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世间这悲欢离合我也都尝了个遍。

  我在这新年的阳光下一点点散去,再也看不到我爱着的人,还有这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的美好的世界。纵然有万般不舍与眷恋,也还是得离去。因为万丈红尘中,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路过这繁杂的烟火人间......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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