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当孩子来疼

　　盛夏的清晨，最是讨人喜欢。地上还没被晒热，风穿过树啊，草啊，花啊，徐徐吹来，又凉快，又好闻。

　　才六点多，邻居们就下楼来了，姜爹和杨奶奶一前一后，张爹和段奶奶打开车库门，把凳子往外搬，王爹背着剑打太极，我家李爹则抱着小孙女儿下来透气。

　　也是个喜欢赶早凉的人，公公和孩子下楼没多久，也跟着下来了。就是在这个时候，又遇到了孙奶奶和她的老伴顾爹。他们刚散步回来。

　　把右脚抬起来，对，往上，用力。好，歇一会儿，我们还有九个台阶就到家啦。

　　孙奶奶在哄中风的顾爹上楼，他们家住三楼，真的是走一步哄一步。顾爹的腿没有力气，也不能伸直，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想走，整个人几乎就靠在孙奶奶身上。

　　一米七五左右的大男人，就跟孩子一样，赖在那里，不想走，就是不想走。

　　孙奶奶靠在楼梯栏杆上，撑着顾爹的身体，喘了口气。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哪里吃得消，黄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脸上，胳膊上渗出来。

　　孙奶奶和顾爹是我住进这个小区认识的第一批人，那时，顾爹已经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每天骑着自行车绕着小区转，遇到邻居们，就咧嘴一笑。孙奶奶见此，都要教他礼仪：老顾，来，叫早上好。说你好。有时候，还会用手指着顾爹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你这个脑袋呀。

　　有好几次，我带着孩子在楼下玩，孙奶奶和顾爹走过来，孙奶奶都会拉着顾爹过来。叫宝宝好。顾爹便听话地叫一声：宝宝好。孙奶奶常说，顾爹如今连孩子都不如了，要从头教起。顾爹其他见面礼没学会，倒是很快学会了和我的孩子打招呼，每次遇到，都会喊一声：宝宝好！孩子也立马回应，顾爹好！

　　陆陆续续听过孙奶奶和顾爹的故事。孙奶奶是大家女儿，受过教育，又青春正好，父母甚至都有了心仪的女婿，可是她偏偏看上了无锡下放知青顾爹。这个小伙子会不会几年后又回无锡，到时候女儿怎么办？丢开工作，丢开家庭，跟着他走，还是各奔东西。父母的担心呀，犹如小虫子，在心头爬。可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更拗不过一颗护女的心，他们还是同意了这对年轻人的结合。顾爹呢，他本是想好了，待有机会，还回无锡。只是，当别人都走了，他却没有走。在故乡和爱人之间，他选择了爱人。

　　顾爹中风，是在前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特别地冷，一天早晨下楼来，邻居们都在议论，老顾中风了，这以后老孙该怎么办呀。

　　邻居们心疼孙奶奶，她都七十多岁了，家中还有九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照顾，如今，老顾又中风了，她可怎么办？

　　可是，那天晚些时候，大家看到孙奶奶，并不是一脸苦相。是我选的他，丢不掉呀。孙奶奶仍旧笑着，一边跟邻居们解释头天晚上的突发情况，一边往楼上走。

　　打那以后，见到孙奶奶，不是搀着顾爹在散步，就是匆匆出去买必需品。跟邻居们说个话儿，都是掐着时间。即便这样，孙奶奶从不把苦字放在嘴边。

　　她的苦，是后来到她家帮忙的陆奶奶告诉大家的。陆奶奶说，孙奶奶每天夜里都睡不到觉，两张相连的大床，孙奶奶睡中间，一边是顾爹，一边是老母亲，老母亲时不时就要起身小便，她要搀着，顾爹不能长时间一个姿势，她隔一会就要给他翻身。

　　陆奶奶本是孙奶奶的孩子们请来帮忙的阿姨，来他们家没几天，就特别地心疼起孙奶奶来，逢人便说老孙怎么怎么不容易，帮她做事也格外地用心。

　　搀扶顾爹出去散步，是医生建议的，医生说，多锻炼锻炼，可以防止肌肉和关节僵硬，有助于康复。道理谁都懂，可是难呀。顾爹虽说中风，身体却一直没瘦，有140多斤，搀着走一步，都吃劲地很。

　　可是孙奶奶却坚持了下来，每天早上一趟，傍晚一趟。他们常常绕着小区的绿化岛走，一圈下来，都要个把小时。最难的是上楼梯，架着胳膊，走一步，歇一步，走两步，歇五分钟，逢到顾爹不愿意走了，便要靠哄。

　　就像今天早上，顾爹已经在二楼的楼梯那儿歇了十几分钟了，就是不愿意抬脚。这可怎么办呢？抱回家？哪里抱得动。就站在这儿等，等到什么时候？就在这时，我听到顾奶奶在唱：奥磨堂，清磨堂，送老顾上学堂，一包果子，一包糖，糖由先生吃，果子由老顾吃。

　　我看见，孙奶奶唱这歌时，脸上闪着的是母亲的光，她一定给自己的孩子唱过这首歌，或许她的母亲也给她唱过这首歌，只是，她想不到如今，她要唱给她的爱人，七十多岁的老伴听。

　　怎么办呢，如今的他，也就是他的孩子呀，这些年，她爱他，早不像是爱着一个爱人了，而是拿出一个母亲的心，去疼她的又一个儿子。

　　听了儿歌的顾爹，抬起头笑了笑，终于抬起了脚。

　　我知道，明天，孙奶奶还会搀扶着顾爹去散步，我还知道，在某个时刻，孙奶奶还会再唱儿歌给顾爹听。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