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眼泪（第二届琴瑟杯）

　　2005年春天父亲在他干活的工地上去世，当时她14岁，上初二。生活就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才刚刚露出幸福的颜色，便被突然袭来的暴雨打湿，一切的快乐和安宁，都被浸染得一塌糊涂。

 

　　一向性格平和又少言寡语的母亲，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狂燥，暴戾，她不小心打碎一只碗，也会被母亲声嘶力竭地训上半个小时，说她败家。她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母亲的声音的吧，那种尖细而干裂的声音，粗暴地打磨着她的耳朵，一点点地浸透到她的生命里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原来甜润柔美的声音，一下子全变了味儿了呢？

 

　　其实那时候，母亲刚40岁，成熟饱满如一枚盛夏的果实。左右庄邻、亲戚及熟人，不断有人来提亲，却都被母亲泼妇一样骂跑了。

 

　　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尽心地伺弄着家里的那几亩责任田，农闲时还在菜市场争到一个摊位，她蹬着三轮车，把自家菜园里种的菜，还有从蔬菜市场批来的菜放在一起，带到街上的菜市场去卖，她的家到街上有近十里的路，晴天还好，遇上阴天，泥搅着水，就是空着手走都很困难，她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把那一车菜运到街上的。风里雨里，饱满成熟如一枚盛夏果实的母亲，慢慢地便风干成了一枚瘦小的干果。看着母亲的辛劳，她跟母亲说她不想上学了，话刚出口，便惹来母亲的一顿骂，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有拼命地学习。

 

　　父亲在时和她说过，要她读完初中再读高中，然后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争取做个城里人，再不要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的农民。但是，一向成绩很好的她后来改变了主意，她没和母亲商量，中考后填志愿时她第一志愿便填了一所卫校。她知道自己少读几年书，母亲就可以少辛苦几年。当外市一家卫校寄来录取通知书时，母亲对她又是一顿骂，骂她自作主张，若不是她抢得快，录取通知书都差点被母亲撕掉。

 

　　18岁，她长成一个沉默而内敛的姑娘，以优异的成绩从卫校毕业了，老师照顾她，让她回自家镇上的医院实习。母亲还是单身一人，仍然种地，空闲时间也依然卖菜。每天中午下班后，她从医院飞跑回来，飞快地做好饭，提着饭盒，骑自行车穿过马路，要不去田间，要不去菜市c场给母亲送饭。常常在人声嘈杂的菜市场，母亲一边快速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用粗大的嗓门和顾客讲价钱。有一次她去菜市的时候，母亲正和人吵架，母亲尖锐凌厉的声音，充满了她的耳膜。对方是个肥胖而骄横的女人，吵不过她母亲，便叫了男人来，那男人蹦跳着要去打母亲，旁边是一群或劝架或看热闹的人。阳光里，她看得见母亲飞舞的唾沫星，眼泪，一点一点溢出，濡湿了她的青春。

 

　　终于，实习期过去，她正式工作了，应聘在本县县城一家医院内科做护士。当她第一次把一叠厚厚的工资，在菜市场她有意当着好多人的面交到母亲的手里时，母亲眼角湿润起来，粗门大嗓地嚷嚷：“看看，我女儿工作啦，拿工资啦。”她看到母亲整张脸散发的都是扬眉吐气。压低声音她对母亲说：“妈，别再卖菜了，这钱你拿去给自己添点新衣服，你床上的被子早都不暖和了，买床新的吧。”母亲笑着，声音略低地回答她：“我一个老太婆，穿什么盖什么都不讲究地。”等到休息天回家，看着母亲床上仍然用着多年前的床单被罩，她唯有暗暗地叹气。

 

　　2015年冬天，24岁的她准备结婚了，未婚夫是她医院的同事，一个温文尔雅，懂得体贴人的男孩子。结婚前几天，她和他一起逛超市，准备购一些床上用品，超市货架上各色各样的床单被罩摆放整齐，看上去都那么漂亮那么好看，她几乎看花了眼，不知道选什么好了。他一一仔细地看着，然后在一个货架前他提了二套不同花色标有“琴瑟”字样的“八件套”，她望着他，眼里透着不解。他解释说，他参加同学的婚礼，看他们买的也是这个牌子的床上用品，听说质量很不错。她对着他温柔地笑了，笑容里着含着满满的信任。略一思索他又多拿了两床棉被，看着她眼里的疑问，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几天后，他来迎娶她，大包小包的东西被提下车来，她一边看着，一脸羞涩甜蜜的笑。然后，他又转身打开了另一辆小轿车的后备箱，从里面提出来两床崭新的深色被褥，她认出来是那天他在超市后提的那两床被子！他把被子一边往她的床上放，一边转脸对她的母亲说：“妈，这两床被子是我们特意送给您的。”

 

　　在亲戚邻居一片啧啧的称赞声中，她看到身旁一身新衣的母亲眼泪慢慢溢出眼眶顺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懂得母亲流出的是幸福的眼泪。

 

　　转过身来，她用手仔细地抚摸着床上做工精良手感柔软的被褥，认真地看那牌子上的字：“琴瑟家纺”，感受着幸福与温暖在心底深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