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琴瑟（琴瑟杯）

　　四儿，想你了，明天去你家看看，乘栽稻前这几天能挤点闲时间……电话里，小姨的声音依旧细细的，柔柔的，可以想见她耸着肩膀，捏着手机，眯虚着不大的眼睛，歪着脑袋说话的样子。

　　来吧，来吧，小姨，我也想你了……心底的喜悦和期待,骤然庞大起来。嗨，整天围着田间地头锅头灶脑转得晕头转向的小姨，终于下定决心出来走走了。这次来，得好好陪陪她，陪她各处转转，就像她小时候带着我们到处疯玩那样。

　　连带着小姨进门的，照例是她自产的土特产，两大包干豆角，一包是扁豆的，一包是长豆的，黄褐色，发出焦焦脆脆的香气，很下饭的那种。鸡蛋、鸭蛋，还有七八只硕大的的鹅蛋，装满一只特大号的白色涂料桶，蛋隙间，注满大米，小姨牌专利运输法，既保全了蛋，又捎来了米。

　　四儿，拿两只大盆来，簸箕也拿来……小姨蹲在地上，边悉悉索索往外归置着各式宝贝，边细细碎碎和我唠着嗑，鹅蛋么，不然还能多拿几个来，不巧，庄上慧明媳妇生产，送了她十来个催奶……

　　眼睛不自觉地在小姨间花白的短发、陈旧的衣服、裂纹遍布的双手，以及指甲缝里似乎永远清洗不掉的植物汁上游走，心痛的感觉，一点一点，加深，犹如一碗冷水猛地打翻在泥地上。仔细想想，小姨，也才仅仅大我六岁呀，和我大姐一样大，去年才给她过过五十岁生日。可是，她吃得那些苦，受得那些累，却是我们想也不敢想的。自家的二十来亩地种着不说，还常常承包外出打工的庄邻地种，还养了几十头猪，还养了数量可观的鸡鸭鹅，还养蚕……记得去年，母亲及我们姊妹几个去她家给她祝寿时，参观着井然有序的各种圈，领略着生机盎然的各种园，巡视着干净整洁的各间房……母亲断言，自己的这个和自己的大女儿一样大的最最疼爱的小幺妹，指定是这个庄子上最能干最能吃苦最有条理的妇道人家，就和在家做姑娘时一样的能干不躲滑。

　　小妹啊，你千万不能自己单独在水边呆着啊……药，一定得按时吃，别一忙，把什么都忘了，也只命是自己的，做活时，也可中可宜地，别跟哪个抢似的，非得比别人强，你这种病，见不得累哩，你就是苦死，好日子还不是落别人过……贴满洁白瓷砖的灶台后，母亲边帮着小姨凑火，边和她说些体己话。

　　唉,想想小姨出嫁不久就得上身的这个癫痫病，真的愁人。这种病，俗称富贵病，除不了根，不出意外的话，也死不了人，只是，需要好点的生活条件，首先不得过分劳累，其次，营养还得跟上。这两点，放到小姨身上，显然都落实不到位。首先，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性子又那么好，能有什么好吃的她能落忍先下到自己肚子里？况且，小姨夫又是乡镇府公务人员，家里地里的活，常常是只有她独手人干。

　　其实啊，用心想想，还是小姨自身的问题，小姨夫，孬不好，也是吃皇粮的，每月也拿个四五千元的，再稍微种点口粮田菜园地，怎么着，也够他们老俩口和老奶奶花的吧。可她说，大皓二皓（小姨的俩儿，都在外打工好几年了，大皓已成家有孩。二皓，据小姨说，亲事已订）都想在大城里买房安家哩，得多少钱朝着！嗨，小姨，你这么放不开，看不透，让人咋办？俩个儿，都长大啦，该放手时得放手啦，关键是，你这身体……唉,苦唉，苦唉，什么时是个头呢。

　　遐想间，刚才门前路过的一位庄邻大嫂指了菜园篱笆夹缝里那些青绿着的小油菜对我们说的话又回响在耳畔，史玉芹这个人呐，就是太老实太实诚了，又会过日子，他们老庄家说到这样的儿媳妇，真是老辈人积了德了。看，人家这个篱笆缝里都撒上菜籽长好样的菜呢。还又有料，家里家外，哪里不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地。还又孝敬老奶奶，老奶奶这几十年，都只愿跟这个小儿媳过呢，俩人就合得来脾性。可怜啊，做起活来，不要命似的，好几次在地里忙乎时，发病倒在地上吐白沫，幸亏都被人看到救起来……

　　嗨，小姨啊，怎么每次我们一打电话问你发病了没有，你都说好着呢没发。想想真让人担心哦，这要是在河边或是在路上走着，突然发病了咋办哩……

　　好了！小姨站起来，拍拍巴掌，发出响亮的声音，切断了我的思绪。我凝视着小姨白净的圆脸上的两弯亮亮的小月牙，再一次非常认真地说：“小姨，下次来，可不许再带这些东西！这些干豆角，十斤鲜货煮好后，才能晒出一斤的干货来，想想你得费多大的神，还有这些蛋和米，完全可以卖了贴补家用，我们又不缺……关键是，你得好好保养自己身体啊，看你好像又比去年瘦多了……”

　　没事没事，自家的东西环保，绿色，特别这米，香着哩，我专门在门口猪圈前辟出一块地来，种这种不高产但特好吃的粳米的，就是为留自家人吃准备的……小姨连连摆着手，嘴里大嚷着。

　　嗨，就知道，说也等于白说。或许，对于一个人的满腔善良和热爱，似乎，成全，接受，亦是对她最大的好吧。

　　大商场里，扯了小姨的胳膊，就想往“福太太”服装专柜逛，嗯，福太太，亲爱的小姨，这回，你的姨侄女必得让你也好好做一回福太太，衣衫裤褂全套换，也让你好好享受一下被人孝敬的感觉。

　　小姨，你怎么这么气人呐，你非得挣脱我的胳膊往那家纺专柜跑，你说，准备秋凉就把二皓的亲事办了，先来查看查看哪种家纺好，到时，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慌神。

　　哈，小姨，想买这个，今天你可算遇对人咯。琴瑟家纺啊，看，就在前边那个罗莱家纺左手边，琴瑟家纺，可是我们沭阳本地的明星企业，在工业园区有着极大的生产车间和厂房，赢得省级以及国家级多项荣誉称号呢。你姨侄女我有幸两次参观过这家企业，真的百闻不如一见，各种奖状和荣誉证书挂满会议室的一整面墙哦。那些作为原料的新疆长绒棉，在库房码得跟山似的，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亲手所验了的。还有各道严格的工序，更是了不得，眼都看花咯，哪像过去，一张大弓弹弹弹。那些巨大的现代化机器设备制作精梳棉胎的过程，真的让人开眼，我也只能大致说说，哪能记得住那么多。首先是自动抓棉机对原料进行抓棉、配棉、松棉、除尘、除杂。然后是凝棉器、清花机对抓棉机输送过来的棉花进行开松、清理、除尘、除杂。接着就是梳棉机负责对清花机输送过来的棉卷进行再清理、除尘、除杂、开松分梳，梳理成半透明棉网……

　　提起梳棉机，我情绪越发高涨起来，嗨，小姨，我对你说嚎，精梳棉胎为何极其柔软、轻便、经久耐用？关键就在那梳棉机。小姨，你可知道，那些薄如蝉翅的棉网，需要来来回回摆放多少层，才能构成一床棉胎么？

　　看着小姨惊奇的眼神，我得意又卖弄，整整需要五六百层呢！所以说，时下流行兴起的这种精梳棉胎，最起码能达到20年不板结，这种现代化工艺生产出来的棉胎，可是完全区别于过去那种传统手工棉胎、传统机弹棉胎哦。小姨，作为过来人，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老式棉胎顶多使用两三年就板结起来，而且稍微拍打一下，就会有灰尘窜出来，它们那是没有经过除尘、除杂的工序唉……

　　可不是么！小姨的交感神经明显也被我一番阔论调动得活跃起来，她两手朝后，习惯性地猛一下拍在屁股上，嘴里一叠声说，传统棉胎的缺陷，我们庄户人怎会不知呢。所以说，现在我们庄子上的人在购买床上用品时，都去买那些九孔棉什么的，有条件的人家，也会买蚕丝被之类的，图得是轻便软和。

　　小姨啊，没参观过琴瑟家纺之前，我们也都这么做的呢。即至参观后，我们彻底改变认识啦。传统旧工艺棉胎我们就免谈了。蚕丝被，好是好，价格不是也贵得可以嘛。其实，论起性价比，精梳棉胎，才算真正意义上具有绿色环保、卫生无菌、透气保暖、经久耐用、不生静电、价廉物美等等之类的优良特性，这些都是眼见为实，亲身验证的，我们家，还有很多参观过琴瑟家纺股份有限公司的文友家，床上用品多是这个牌子呢，质量真是好，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不变形，不变色……还有，同类产品，和别的品牌产品比起来，琴瑟，作为本地产，因为运输等费用的降低，价格上当然就更胜一筹了，还有，到底是实力雄厚的大企业，也无须担心有黑心棉充斥其中的……

　　一番高论，早调度的我们劳动阿姨的两条老粗腿连赶三往琴瑟家纺专柜前拨溜。一到专柜，可就不单单是那一方方洁白如豆腐块的精梳棉胎让小姨着迷了，货架上，展床上，高高低低的各种货品千姿百媚，芳容尽展，对我们作着热情的招呼。床单、被套、枕套……原来琴瑟什么都产啊……瞧这软和度，瞧这样式，瞧这花色……小姨似没见过大海的孩子，一下子扑腾进喧腾的海洋，弯腰抄起一大捧欢乐的浪花，侧过半边脸，轻轻地偎了上去，这浪花原本是通红通红的，软软糯糯的，瞬间明艳了她的颊。小姨微笑着望向我，整个人如初放的春花，生动不已。小姨，就这张展床上的四件套也不错吧，中国红，刚好适合新人用，“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经里早就有了的，吉祥如意得很。嗯，就这个，琴瑟，好，到时就买这个，还有那精梳棉胎，还有那枕芯……看这上面的鸳鸯，绣得多好看啦！小姨深情地摩挲着，摩挲着，似乎，看到她未来的大孙子正在这灿烂的海洋里嬉戏玩耍呢……

　　晴天霹雳。嚎哭已冲洗不掉无边的心痛和憾恨。这才分别几天，和小姨竟然阴阳两隔！望着躺卧在客厅地板上的亲人，母亲嚎哭着质问小姨夫，为啥把小姨一个人留在稻田里撒化肥，竟至她发病跌倒在泥水里无人发现溺水身亡，就不能不让她下那个水田么？！小姨夫嗫嚅着说，哪成想啊，就是傍晚六点半这样，她催让我回家喂猪，说猪肯定饿坏了，还说是还有半小时这样她就撒好了，也就立马回家了。哪成想啊！哪成想啊……唉,看着顿时萎顿下去和平时的光鲜判若两人的小姨夫，我们都心知肚明，还有哪个能比他更心痛更遗憾呢？！再多的抱怨和指责，都是无济于事的，关键还在于小姨她自己啊，这个么善良勤劳的人，哪能容自己在家人最繁累的季节选择在那旁观安逸呢？！唉,一切皆命定，此生长已已。

　　小狗在呱嗒呱嗒喝着水，大木桶里的洗衣水。可怜，那指定还是小姨留下的过衣水。这么个农忙时节，锅灶房一如既往地干净爽利，两块月牙形的锅盖板擦得一尘不染，淡黄的木纹散发出脉脉的温情，可惜，你们的女主人那双粗糙的大手再也掀不开你们了。门前的菜园里，包括那个篱笆间，照例的生机盎然热闹非凡，扁豆角、长豆角均已爬了半竹架，韭菜行一排排俏俏嫩嫩的，土垄间清晰可辨出才除过草的痕迹。几棵小梨树、柿子树、小枣树分别列在猪圈旁挂着繁密的果实，猪圈里的生物发出嗷嗷的嚎叫声，猪圈前那块秧苗田已是绿油油一片了，分明是小姨最早插上秧的，我在想啊，她在劳作这块地时，脑袋里指定是不时闪现出一个个亲人的面庞的，她的脸上指定是洋溢出幸福的笑容的……

　　唉,小姨，我的亲人，握着你这双冰冷的被化肥水泡滂的粗糙大手，凝视着你熟睡的恬静的面庞，我在想啊，你脚头的这盏长明灯是如此昏暗，它能照清你去天堂的路呢？我忽然又在想啊，劳作辛苦善良一辈子的你，难道不值得一朵祥云为你自己缭绕吗？难道不值得那天我们一起在大商场里看到的那片美好的浪花裹挟你去天国的漫漫路途么？至少，也能为你在那个孤寂无依的空间里带去些许亲人的慰藉、暖意和亮光。

　　亲人的爱和挂念，永在。

　　痴惑间，我的脚步已迈进了那家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