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敲门声（第二届琴瑟杯）

　　我竟不知，她的病已到了那步田地。

　　我就在她面前，她却心心念念要找女儿，要给女儿送被褥，她说她的小囡囡最受不得冷，一挨冻就整宿整宿睡不着。她抱着胳膊一脸的严肃认真。

　　天晓得，现在可是五月！气温异常偏高那几日，我只恨自己的女儿身没法赤膊上阵。

　　我们僵持在一条并不热闹的步行街上，像两个拔河的人各自扯着绳子一头，互不相让。身后是一家琴瑟家纺店铺，温馨，敞亮，一直是她的心头爱。

　　好吧，我说，那我们去里头看看被褥？我妥协了。当我慢慢年长，而她渐渐老去时，我曾经的执拗，竟都一股脑往她身上跑。

　　她像得了特赦般欢喜进了店铺，买下一条最使她满意的被褥后，就催我赶紧带她去找女儿。

　　我叮嘱她等我，自己则跑去马路对面开车。相隔不过数米，我仍不停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原地。

　　目光和她撞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想些什么，但我确乎想到了一些时光和人事，从她很宝贝地把被褥横抱在胸前的模样。

　　我读高三那年冬天，冷得异常。大概是上天把北国和南方的风雪弄混了吧。

　　晚自习结束后裹在寝室的被窝里，直愣愣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也没因着受寒面积的减小而多些暖和。外边的风不依不饶撞击着玻璃窗，还有些狡黠的，顺着窗上墙上的缝隙往房间里钻。我听见自己翻来覆去的声音。床板的吱嘎声诉说着这个夜里的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就从寝室楼下的后门方向。一下接一下，连续不断，听上去，很紧急，很要紧。然后是宿管带着起床气的大嗓门。外头的安静被打破，里头也出现了一股小骚动。几分钟后，敲门声直插入耳。宿管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在门外喊我的名字。

　　下床，开门，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妈？！

　　她抱着一床厚实的被褥立在门外，把被褥塞进我怀里，匆匆叮嘱几句，又匆匆走了。

　　她知道我极怕冷，所以特意来给我送的被子？

　　近两小时的路程，在这个风急天冷的夜里，她怎么从家里来的这里？城乡大巴早已过了时候，搭车吗？搭的又是谁的车？

　　她又要怎么回去？在已经十点的十二月的夜里。她能来，也能顺利回去吗？

　　我扒在窗口。夜太黑太沉，微弱的手电筒光束根本没法将她从黑夜里拖出。我抹了抹脸颊，摸到一片冰凉潮湿。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她迟疑了。我问她，你不是要找女儿，上车我就带你找去。年久失修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她顺从地上了车。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上的她，仍抱着新买的被褥。

　　我说，妈，天太热，你把被子放一边吧。

　　她摇头，手上的劲又增了几分。不放。她很坚定，很快神情又柔软下来，等我女儿结婚的时候，就给她买这个！盖着肯定暖和！

　　我五感杂陈，对她说，你女儿已经结婚了，她结婚的被子都是你挑的，你还记得吗？

　　我结婚那年，她并未完全老去。

　　对于我的“高龄”出嫁，于她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阵子她一心扑在我的婚礼筹备上，她的兴奋高亢，瞒过了我们所有人，或许还包括她自己。

　　我并不知道，那时她的病已经有了苗头。

　　那晚她给我打电话，说被褥买好了，让我去瞧瞧。她对夜夜贴身的东西从不马虎。我知道她去的哪家店铺，她知道哪家的被子盖着最暖人。

　　放下电话，我直奔回家。

　　新买的被褥被摊开铺在床上。她像保质保量完成作业的学生，等着老师的表扬。然而面前的“老师”并不买账。

　　我的声音极其不客气。我说，妈，这不是我要的花色。我说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还能弄错！

　　她一怔，变成做了错事的学生。

　　早知道我就抽空自己去买了！我语气懊恼。这根导火索，大概点燃了我近期的坏情绪。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我想她是有好些话要同我说的。说她跑遍全城的家纺店，仍是琴瑟最得她心，说她进店后怎么选中的这条被褥，说它的质量面料手感……说一切母亲和即将出嫁的女儿之间的家常。

　　可我没给她这个机会。我拖着一身的急躁脾气到家又离家。

　　回到即将成为我今后的家的屋子，我正盘算赶在店铺打烊前去一趟，门铃响了。

　　她站在门外，恍惚间是高中那一晚的投射。

　　喏，我去换了床被子。她把崭新包装的被褥递给我，这次应该不会弄错了。她说话竟有些小心翼翼。我和她之间，不知不觉竟完成了角色互换。

　　墙上的钟，时针已指向九点。

　　我劝她不要回家，在我这儿睡一晚。她执意不肯，也不愿让我送，反而叮嘱我早些休息，筹备婚礼太过劳累。

　　她难道不记得？替我事事操劳的是她，使我乐得清闲当甩手新娘的是她，稍有不顺便忍受我的糟糕脾气的还是她。

　　她走后，我打开被褥发现，仍不是此前同她说的那一种。如果我曾是个细心的女儿，如果工作忙再不是我理直气壮的说辞，如果我对她的陪伴不再限于寥寥数语的电话，或许，一切都来得及。

　　她在后座指挥我找女儿的路径。她的记忆在现在开了小差，却对过去了如指掌。

　　前面左拐，再开半个多小时，就是我女儿的学校了。她一脸兴奋，转而语调又沉下去，你不知道，我女儿可怕冷啰，不给她送这床被子，我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我一直没告诉她，那个冬天的夜晚，她的女儿睡得极其暖和舒服，此后任何一个冬天夜晚，她再没怕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