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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穿大襟的婶娘

发布于:2016-09-05 19:0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婶娘周姓,我至今都记不起她的名字。旧时的乡里人称呼结了婚的女人,都是以年龄、辈分和她的姓氏来称呼,要么是周家妹、周家姐,或者周家婆。婶娘非我嫡亲,只是因为她和我母亲的交情好,我就一直把她当做自家的婶娘。说是婶娘,年纪只比我的奶奶小十来岁,要多出我近四十岁。没办法,再老的资历,再大的年纪,都过不了辈分这道坎。

  婶娘是她这个年纪的人中,少有的没有裹足的女人。据说,婶娘是个孤儿,三岁前就死了娘老子,是她的伯父把她拉扯大的。她四岁的时候,该时裹足的年纪了,她死活不依,好不容易把她按在床板上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脚裹起来,不等伯父扭过屁股,她就麻利地松开了裹脚布。她伯父回头再绑,不料她咬了伯父的手背,末了,乱舞一通裹脚布,哭泣泣地斗狠起来了,说要是再绑她的脚,就用裹脚布吊死了。

  伯父气得喘粗气:“看你一双蒲扇样的大脚板,日后都嫁不出去了。”

  她把头一扬:“嫁不出去就把你嫁了。”她太小,不晓得嫁的意思,只是顺着说话斗气。

  伯父一笑,笑得苦涩,叹了一口气,头一摆,走了。从此后,再也没有人给她裹脚了。

  果真被她的伯父言中了。过去的女孩子,大都在十七八岁就做娘了,她却连一个提亲的人都没有,人家都嫌弃她性子烈,比驴还倔强,还生就一双大脚丫子。在她快满二十岁的时候,才嫁了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男人。

  这男人说话结巴,癞痢头,一脸黑麻子,除了牙齿和头皮是白色的,全身都是黑黢黢的,家里还有一个瞎眼老娘。她不情不愿,但她抝不过。

  她跟伯父说,不要陪嫁,就跟我做一件红缎的大襟吧。那时候,大襟似乎是所有女人共同的服装,而且大抵都是粗布做的,青灰色。在她的记忆里,姆妈穿大襟就是好看。她伯父犹豫了,上顿接不了下顿,哪来钱买绸缎呢?想到这姑娘伢自小死了娘老子,命苦,跟自己在一起栽秧割麦从来就没偷过懒,好不容易出落成大姑娘,又嫁了个怂人。伯父一想,若不依了她,就太亏欠她了。

  伯父把簇新的大红缎面大襟递给他的时候,猛地一怔,她没想到伯父真的会给她做绸缎大襟。在她的记忆里,伯父似乎从来都是穿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堂姐出嫁的时候,也就是咔叽布大襟。她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这大襟大红色,缎面上金粉色的龙凤栩栩如生,似乎都要带着吟啸声腾飞出来。大襟是高领,领口在合拢处收缩的弧线,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一个春芽型的丫口,所有外缘都是墨绿色的细布锁边。大襟没有圆形的纽扣,腋下处有一溜渐次排开的布质纽扣,叫扣绊子。这扣绊子一个个像极了欲飞不飞的蜻蜓。

  婶娘忙不迭地进屋脱了粗布衫,套上绸缎大襟,右臂朝左腋下弯过去,左手上勾,摸摸索索系纽扣。纽扣紧巴,婶娘不敢把扣头往扣眼里硬塞,生怕弄坏了嫁衣。她抻了抻下摆,双手下意识地从胸前往下一抹,又牵起衣襟,哼着花鼓小调,连着转了几个圈。

  婶娘没有穿衣镜,缺一条腿的“梳妆台”上只有一个蜕了不少水银的小圆镜。她用小圆镜照头、照领口,又把小圆镜挪到两侧,别着眼光在斑驳的镜面里看自己的风情。婶娘没办法看清自己穿这一袭缎面大襟的风貌,觉得很是遗憾。她眼珠子一转,腋下掐着个脚盆下河洗衣服去。

  河水清澈,清可鉴人。说是下河来洗衣服的,婶娘却不肯搅动水面,她要在倒影中看清白自己穿大红大襟的模样。她在石阶上笑,倒影在水里笑;她侧过身子,倒影里的襟裾也灵动起来,随着碧绿的水草摇摇曳曳。一尾锦鲤急匆匆地游过来,碧波荡漾,她的大襟碎成一摊灿然的红,飘飘渺渺地四下漫开。

  婶娘做了人家的小媳妇后,很少再穿这绸缎大襟了。三天回门后,她就脱了绸缎大襟,压在了箱底。她的男人说,洗了再放吧。她不洗,她说若是洗了,就打湿了这大襟的贵气。她的心里还有另一番苦涩——这不是我要的姻缘,大襟的前胸留有她的泪痕,这是她生命的印记。出嫁的那一天,她差点哭的背气了,在她踏上花轿的那一刻,她就迷迷糊糊地想揭起盖头,一头撞死在轿梁上,一了百了。

  听我奶奶说,婶娘生的漂亮,身子骨高,细溜溜的,胯骨大,前胸肥,细腰,肩膀宽得能坐得下一个男人的屁股,她走到哪里几乎都能扯断男人的目光。

  后来,我在想,这该是魔鬼身段了,若是生在现今,身着一袭旗袍,不知有多少男人女人都要惊于她、羡于她,只是这大襟抹杀了女人撩人的风情。

  不过,大襟这传统的服饰也反映了中国传统妇女受道的心性。那时候,山南海北的妇女身上披挂的都是大一统的大襟,尽管它遮蔽了女人的峰峦,掩埋了女人优美的线条,女人山水的所有风情都遁形在它宽大的衣襟中,但它用特有的含蓄,赢得了那时那刻中国妇女的芳心。大襟严丝合缝的组构,绰绰有余的范式,游刃有度的从容,恰恰是中国传统女人的风骨所在。

  绸缎大襟见证了婶娘从姑娘到媳妇的一路风尘,为人妻后的婶娘脱下绸缎大襟,又穿上了粗布大襟。粗布大襟是她自己裁剪的,一做就是两套。大襟下摆过膝,左胸缀着桃红色的蝴蝶结,走动或者风来,蝴蝶结一颤一颤的,好像立马就要临风而飞。大襟所有襟缘都用墨绿色的布条镶边,两种相冲的色调看似不协调,但它着实又是婶娘性格的写照。大襟布被染过,灰色中的那抹浅浅的青色乍隐乍现,一如她捉摸不定的心思。这隐现不定的美,仿佛蜻蜓时开时合的翅膀,我等儿童是觉察不了的,但在婶娘心里却是再美不过了,不然她咋会如此的走心于大襟呢?

  她在荷塘里洗粗布大襟,拎着领口朝外一甩,扑哧扑哧溅起一池水花。每到这当口,她就会想起当初穿着绸缎大襟的临水自照。她下意识睁大眼睛朝水里瞅,可是,碎红不再,那尾锦鲤也不来送她春梦一刻。眼下,她往日的长辫子早已经挽成了蓬松的发髻,宽大的衣襟包裹着她日渐苍老的躯体。她似乎突然明白了、那灿烂的红、那奢侈的红,那火一样燃烧的红,只是自己人生某个关口的点缀,并不是自己生活的底色,不温不火的灰色,才是她烟火人生的主色调。

  她的男人丑相,但知冷知热,从不曾忤逆过她。他说,做一件烟蓝色的咔叽布大襟吧。她说,算了吧,人都老的像一蔸枯树了,有一块布遮羞就行了,生财念书要花很多钱的。生财是她的幺儿子,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县府念书的人。所以,全村人都眼馋她、嫉妒她,又奚落她。说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一个人长树大的儿子都是个劳力了,不让他下地干活养家,还把他送到县里念书。

  婶娘不辩驳,她晓得一句古话,人从书里乖。乖就是聪明,懂事理,书念多了,就是文雅人了。这道理是村里的一个叫甸光的乡绅说的。有人说,婶娘跟这乡绅有私情,却没有着实的把柄。那时,甸光死了堂客,日子过得凄苦,婶娘时不时帮他做一些浆洗被单之类的活路。

  她男人听了,坐在磨架上喝闷酒。

  婶娘晓得男人的心思,夺了他的酒碗:“你还真的信了哪些嚼舌头的?”她身子一扭,揭起后襟一屁股坐在磨盘上,“甸光哥是个文雅人,你见过他说过一句色话?”她男人捂着额头的手往下重重地一抹,就势溜下了磨架:“不说了,不说了。”走了两步路,又突然转过身来,“以后不要帮他洗了。”

  说起私通,婶娘的牙巴骨都是紧的。在她三岁的时候,有人说她的姆妈跟一个货郎困觉了,她的父亲拿了一把杀猪刀去找货郎拼命,货郎没伤着,自己反倒被货郎一刀捅死了。姆妈不堪其辱,跳了深井。

  旧时的乡村封建,可男女之间的语言和行为却又是赤裸裸的,男人在结了婚的女人身上摸一把,女人伸手一挡,扭扭捏捏甩过粉拳:“死鬼!”,心里断不会以为这就是不恭敬。

  婶娘不吃这一套。

  有人也摸过她。她在荷塘里洗衣服,一个男人从他的后身抱她,婶娘转过身,一棒槌硬生生地打破了男人的脑壳:“你再敢,我一刀捅死你!”

  她是狠死偷腥的男人了,所以,她要让她的幺儿念书,在书里学乖,做一个文雅人。

  后来,女人流行穿对襟了,穿大襟的女人越来越少,婶娘不从流,还是穿大襟。她说对襟不是女人穿的,对襟的扣子不结实,纽扣一丢,或者躬身勾腰会露出女人的羞肉。在婶娘眼里,女人的膝盖以上,锁骨以下,都是羞肉,露出来就伤风化了。

  其时,样板戏很火,婶娘成了样板戏的戏痴。村里放《沙家浜》电影,她每场必看,正面没位子,她在反面看。她不关心剧情,只看阿庆嫂,因为阿庆嫂穿的是大襟。她觉着阿庆嫂才是真正的女人,那眉眼、那声腔,尤其是那腰翘,险些把她迷死了。

  还有这么好看的大襟啊,自己穿的大襟像水桶一样,上下一般粗,长长的襟摆还遮住了膝盖,走路干活都不顺当。

  一日,她意怔怔地站在堂屋看墙上的年画,年画是《沙家浜》的剧照。她男人懂她的心思,说“你像是鸦片鬼子上瘾了。要是喜欢,就做一件算了。”

  男人一激将,她还真的动了心思。其时,婶娘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生活的琐屑剥蚀了她容颜的娇媚,但她的宽肩、肥臀、细腰依然彰显着一个成熟女人的绰约和风韵。

  她犹豫,她觉得自己是老太婆了,自己的姑娘都出嫁了,还穿一件把自己的身子包裹得紧紧的的碎花大襟,村里人不笑掉大牙才怪哩。可她的阿庆嫂却时不时在她的心里晃来晃去。她打开木箱,取出她的嫁衣套在身上,左看右看都不如阿庆嫂的大襟好看。

  窝在床上抽烟的男人见了,吐了一口白烟,鼻孔一吸,两股白烟鱼贯而入。男人斜着眼睛一瞅:“你怕是要做妖精哦。”

  婶娘晓得自己男人的斤两,他也是说说而已,万一自己真的要做一件阿庆嫂身上的碎花大襟,他是断不会阻拦的。

  婶娘扯了布料,花了十块钱。她两元两元地分五次递给营业员,每递一张心里就会收紧一次。她心疼死了,这十元钱是能买十几斤猪肉的,自家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粉蒸肉,自己男人和儿女是最喜欢吃粉蒸肉的。她觉得很对不住他们。

  裁缝师傅是她的晚辈,见婶娘来做碎花大襟,诧异极了:“婶娘,你这是着魔了,一大把年纪了,还穿这花大襟,笑死我了。”

  婶娘也难为情,跟着一起笑,笑得羞涩,脸上有红晕从细密密的皱纹里弥漫开来。“不是我的,侄女要演阿庆嫂,托付我来做。她生得像头牛,你就照我的尺寸做。”

  隔日,婶娘来取大襟,裁缝要她试一试。她扭捏,裁缝说:“婶娘,我干脆说破了吧。哪个不晓得您就是个大襟神,这大襟就是您的。”他把软尺往自己脖子上一套,“打酱油就打酱油,非要说是买醋,拐个么事弯呢。”

  婶娘穿上蓝底碎花的阿庆嫂大襟,拢了一把有些花白的头发,睁大眼睛朝镜子里看。不等她转身,一帮小媳妇就“啧啧啧”地赞赏开了:“婶娘,您比戏子还好看咧。”

  婶娘要换下大襟,小媳妇们不肯,她们连推带攮地把婶娘推出了门。

  走在村巷的婶娘有些不自在,她怕别人说她不正经,骂她老妖精。

  回到家,男人见了,错愕,不大的眼睛睁的老圆:“我的吗呀,我又娶了一房小媳妇。”他灌了一口酒,“明日就穿着走亲戚去。”

  婶娘一阵感动,自己的男人没有说自己是妖精。她没接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襟,又看一眼墙上的阿庆嫂。末了,冷不丁冒了一句“我死了,就把它做我的装老衣吧。”装老衣就是丧服。

  她的男人丢了一颗豌豆,续了一杯酒:“别瞎歀!”歀,方言,说的意思。

  我在外读书的时候,婶娘走了。据说,在装老衣的事情上有了分歧。掌事的人说,丧服历来都是黑色的,哪能穿碎花衣服呢?

  在外做事的幺儿生财懂得母亲喜欢大襟的心思,说七十多岁的老人走了,也是可当作喜丧的,既然姆妈一生都喜欢穿大襟,就遂了姆妈的心愿吧。

  葬了婶娘后,她的男人说,把那件红大襟也跟她烧了,免得她在那边冇得换洗的。生财没同意,说留个念想吧。有大襟在,就有姆妈在。

  

 

责任编辑:袁敏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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