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脱俗偕谁隐

　　冷月凄清，曼曼清影幽立花下。紫砂壶里漾梦菲，绿茗清甜幽香眠。

　　长嗟叹，为何无人与我为伴？自赵氏姐妹那对绝色双姝入汉宫以来，我的皎皎玉颜与卓绝才华便成了高处不胜寒的代名词。山盟虽在，情已成空。

　　风扬起纠缠的青丝，拂乱原就不平静的心潮。我不断思忆着今日惊心动魄的一幕：许皇后因在寝宫中设置神坛，祈求皇帝多福多寿，诅咒赵氏姐妹灾祸临门一事败露而被废于昭台，彼时赵氏姐妹还趁机诬陷我亦参与了此事。若非我“妾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有听信谗言；倘若鬼神无知，则谗言又有何益？妾不但不敢为，也不屑为。”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肺腑之言成功打消了皇帝的疑心，只怕现今我的悲戚处境比之许皇后亦不遑多让。心思百转之间，我不免惊悸，以我当日不动声色宠冠六宫的殊荣，我毫无悬念地成了赵氏姐妹最强劲的情敌，若赵氏姐妹再度加害，我的结局比之许皇后只怕更甚。香消玉殒犹在其次，但求遗留清白在人间；怕只怕身败名裂，那方是真正的悲辛无尽。

　　正心波凌乱、思绪迭飞之际，一柄剑就那么毫无预警地架在我的项上。仿若方才那阵颇令我心动神驰的清风纯属错觉，抑或那阵清风是身后黯然伫立的那个人出剑时捎起的剑风。

　　她不语，我亦无言。

　　换作入宫伊始抑或好风光看似遥遥不尽的昔年，我兴许会惊惶，那冰凉彻骨的剑锋触碰着幼细的血管，是可怖的；然现今，我竟出奇的淡静。日复一日伴君如伴虎的宫廷生活以及先荣后辱、先盛后衰的后宫妃嫔经历，足以将任何一个潇逸烂漫的女子磨砺成一个淡然平和的人儿。更兼在宫中，刺杀其实是最普通的战术。每个人都有一批死士，同样的，每个人也都有一群护卫。刺杀鲜有成功的，然为了争权夺利与铲除异己，无论是妃嫔、皇子抑或大臣都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目的兴许不在于见血，而在于提醒被刺杀的那个人，她的存在已然构成了对旁人的威胁。

　　终于，要轮到了我吗？一直明了那倾国倾城的美貌、秀逸超群的才华与幽雅贤德的品性是祸根，在如此尔虞我诈、浑浊不堪的汉宫里，有这么一天亦是寻常。枪打出头鸟，因饱读诗书而冰心慧眼的我又岂会不明白？

　　“班婕妤，您为何不躲？”

　　“躲得过么？抑或是你愿意放弃杀我？”

　　“这不可能！我是奉主人之命前来的。”

　　“那为何还不下手？等什么呢？”

　　“班婕妤您纤纤身姿、楚楚风致，宫中又并不设防，莫非存心求死不成？”

　　“一朝进宫，便是将性命托付于此。苦心设防，亦不过徒伤他人罢了。”

　　“班婕妤您工于诗赋，果然人如其诗，超然脱俗，菩萨心肠，可亲可敬。小女子水芙蓉，自幼拜读班婕妤您的诗赋，句句箴言铭刻于心。您‘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的端庄娴静、温柔贤淑，我亦颇有耳闻。今日此行，实非芙蓉所愿。”

　　我愈发觉得来人极其有趣，居然浪费宝贵的刺杀时间来与我叙旧。

　　“既然有缘，当此月映花影烛映人之良辰美景，何不先与我磋谈一会？权当是为我送行吧。殊不知，你这一来，倒免了我良宵独立听更漏的寂寥。”

　　话音未落，我已然明显感到项上的凉意骤减，看来是她收了剑气。我徐徐地转过头，待看清来人，心中不禁发凉。眼前平举宝剑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她的眼眸其实纯澈若清涟，毫无杀气。顷刻间，我唏嘘不已：赵氏姐妹何时变得如此残忍，把好端端的一株芙蓉花训练成刺客，岂非蓦地让她成为妃嫔之争的牺牲品么？

　　“班婕妤您很爱茶吧？”她倒坦然，盯着我身旁石桌上的茶壶与茶杯问。

　　“芙蓉姑娘，你可知，浮生如茶。浮生茶分三味，有苦有甜有回味。一时的苦，不必慨叹；偶然的甜，亦不必狂欢。诸般滋味都会化成一道浓香而漫长的回忆。”

　　我看到少女的双眸染上笑意，那是比软月更皎洁的眸子，至清至纯，至真至爱。然如此清澈的眼眸，却是见过血的么？

　　“其实班婕妤您不知，若非有您，只怕芙蓉今已不在人世了。十年前我父亲移情别恋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因此不惜抛妻弃女。从此我再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不久后也因相思成疾而逝世了，失去双亲的我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度日。我本有轻生的念头，只因偶然读了您的诗赋，又闻知您‘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句箴言所隐透出的远见卓识与温婉淑贤，惊为天人，深赏长颂，好似寻觅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因之我将轻生之念头弃之如敝履，意欲成为像您这样完美的女子。无奈我才华远不及您，容貌比之您也逊色，便只得勤练武艺，但求与您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另外，我还欲勤修女德，期许和您一样，博取贤德之美名。怎料一朝误入歧途，成为主人的首席刺客。更不曾想，今日我还要亲手杀我最崇敬的完美的您。”

　　“愿意与我同饮几杯香茗么？”

　　我委实不忍看到她那瞬间黯淡的星眸，也不愿听到清纯少女堕落成冷血杀手的千疮百孔的故事，更不想知晓她误入歧途的缘由，只欲邀这身世凄苦却志高艺高、坚忍不拔的少女共饮几杯香茗，即便她是来杀我的人。

　　“班婕妤您这份超然脱俗的格调让人歆羡，亦让人自叹不如。与敌人谈心已然是刺客大忌，与敌人共饮则更是致命的。但我愿相信您，班婕妤。”

　　她放下了宝剑，端坐于我对面的石凳上。

　　“非也非也。芙蓉姑娘所信之人乃自己而非我。”

　　“确实如此。班婕妤冰心慧眼，旁人不能及也。我乃武艺超群之女子，岂惧区区文弱才女。”

　　说毕，她轻轻地端起茶杯，柔柔地品一口茶。此时的她恰如一位遨游天下、侠骨柔情的侠女，或者说，我更愿意把她臆想成一位遨游天下、侠骨柔情的侠女。

　　“芙蓉姑娘，你可知，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尽如人意？但求勿失本心也就罢了。切记：勿叹人走茶凉，莫悲茶尽杯空，茶暖茶凉，茶盈茶空，都是人生味。此言，勉己亦勉你。”

　　“班婕妤您当真温婉善良，超然脱俗。深承君恩时不恃宠而骄，不干预政事，而是秉道直行，端正静直；失宠后又毫无妒意，心如止水，如此的从容澄定、独自静好，真可谓清醒灵透，世间罕有。果然是一位善诗赋、厚美德的绝代才女。芙蓉当真敬慕不已。”

　　我见她如此倾慕我，又兼对她怜爱不止，惋惜她的遭遇，不忍她就此沉沦，助她回归正途之情愫即刻幽自生起。

　　“与其敬慕他人，不如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我意味深长地说道。

　　闻听此言，她眼中闪过一丝憧憬的光芒。

　　我见她如此，略感欣慰，又缓缓地说道：“你被父亲抛弃，我被夫君冷落；你失去了母爱，我失去了殊宠。我们都为境遇所逼，不能酣畅，我们是同病相怜啊。更兼你拥有超群的武艺，我具备超绝的才华。我们是各擅胜场、各具风致啊。我所能做到的超然脱俗，你又何尝不能呢？”

　　话音甫落，她霎时怔住了，低头不语，眉头深锁，许是心生感愧了吧。

　　我继续娓娓道来：“芙蓉姑娘，你容颜姣好，又正值芳龄，莫非你愿意成为妃嫔之争的牺牲品么？不若自此行侠仗义，尽显你侠骨柔情的一面，做一个人人景仰的侠女。纵使世事凋敝，人身微渺，生而为人，无力拥有普世情怀，亦该有律己境界啊。你只消退居于清简雅旧的竹篱茅舍，日则卖艺为生，夜则读书以充盈心灵，行云流水过此一生也就罢了。须知凌云壮志或可消解，风骨气节不可折损。”

　　此番肺腑之言一出，她仍是静默无语。我却暗自纳罕，我怎会对一个初识的且要杀我的少女如此大加叹赏、期以重望，仿若我与这少女已然相识良久直至今日重逢。我的眼眸开始湿润迷蒙，但觉今夜的月色的确绝凄绝凉却又绝美绝佳。

　　半晌，她那柄宝剑森寒的剑光扑面而至。莫非，终究她还是选择了效忠？兴许她认为她是对的，那边始终是她扶摇直上的基石。在这偌大的汉宫里，原就无情义可念。我失望了，深深地失望了，那是满心的希冀落空时真实的悲恸。然我悲恸，并非为我即将红消香断的结局而悲恸，而是为这样一个武艺超群的少女的自甘沉沦歧途而悲恸。

　　岂料，在我命悬一线之际，她竟放下宝剑，珠泪偷弹，轻启薄唇低声道：“班婕妤，您心性中的灵韵具有穿透力，震撼了我，我将终生感念不忘。您救了我的心，为回报您，我选择放弃杀您。自此我将离开我的主人，改名换姓，做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女，不负您所望。”

　　我的秀发扬起，亦牵动了我为她拂乱的心。倏地，我再度泪盈于睫。朦胧间，我看到了她清灵动人的明眸，不禁颇感欣慰。惟愿她永远善良，永远欢悦，我亦无憾了。

　　……

　　次日清晨，我缮就一篇奏章，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我深悉赵氏姐妹诬陷不成，谋杀未果，必另有奸计。我欲坚守德操，委实经不起这互相谗构、嫉妒、排挤、陷害的折腾，是以急流勇退与明哲保身实乃正道。把自己置于王太后的羽翼之下，当是睿智之举吧。

　　如我所料，皇帝允我所请。自此茫茫无涯岁月，我除了陪侍王太后烧香礼拜之外，长昼无俚，弄筝调笔之余，间以涂涂写写，聊以抒怀，聊表衷情。

　　一日，秋风萧瑟，我独立终宵，风露染衣，将心事冻结，伏案写就一首《怨歌行》，以团扇自比，忧切凄婉：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搁笔，我心思百转，叹一句：超然脱俗偕谁隐？！往事难追，我只能试着自我安慰。在这朝不保夕的汉宫里，命如蜉蝣，浮生如寄。清心寡欲的恬静日子，总好过繁华锦盛之后的风流云散。我始终明了：既然皇帝已然移情于赵氏姐妹，我与皇帝已然“恩情中道绝”；既然我已然无法对皇帝产生更大的影响，使他成为一个英伟的帝王、天纵的名主，那我便只能保全自己，坚守本心了，惟愿不末家训，不失贞静，不枉这一生。

　　锦瑟无端，流年暗转，我已然接纳了生命中再也没有你的事实，已然接受了失去成为明君臂膀之理想的现实，但求不负本心，偕心隐。

　　我深悉，亦深信，当日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那个和我一样深具深衷渊怀、极其飘零孤独的人儿，在我的感召之下，亦同我颇为神似，超然脱俗偕心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