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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城日记

发布于:2014-09-30 06:5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寒春
  有一缕曙光第一个滑向十八层楼尖儿的天线时,报刊亭的门锁清灵灵地响了一声,这是一个徐娘半辈的书屋女主人上班时,必须听到的生物响钟。之所以能看见十八层楼尖儿,是因为遮挡着的政府大楼三年前被夷为平地了。李代桃僵的是半步行半停车半商化的小广场。这对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坏事情。坏就坏在五年前,事业机构被整体复制到五里开外的新区后,政府大院被估以八十万人民币当掉,再往后蘑菇云似的经了八十多次转手,转让金也上升到叫人咋舌的天文数字。正当各路财亨们咬牙哈气,筹钱备战之时,有精通时事者挂通了京城红墙碧瓦内的专线。
  
  接下来反是“楼倒猢狲散”的慢特写:能躲的躲,该避的避,上了火的喊牙疼……拆除后的政府大院终于踏在人民脚下,成了现在的样子。
  
  老城改造了五年,只有坐在我屁股下的地皮纹丝未动。全县城十三个定点报刊亭悉数被铲车推倒,而我承包的这座孤岛坚守下来。没人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完全可以不理今天几号或者太阳在几点钟起床,因为我就是一本活日历。太阳也有躲进云彩里的偷懒,而我没有。我可以生病,但不可以不坚守这尊书亭。八年来营子街调换了十二任半片警,二十一名城管员,由此我浪费了十三条云烟十三瓶青竹酒,外加二十一袋东北粳米,至于两个正局和副局,我得用体积最小厚度最薄重量最轻的东西“援交”他们。
  
  剩余的生活像昏黄的路灯一样安然,郑重而殷实的三千来天对付下来,如果我说是它支撑起家人的吃穿住行,孩子的中、小学费,以及十八层楼C区五门602室的首付,你得相信,这一切并非源于我一如既往的低调和节俭,正如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城市里,像路灯一样低调和普及的有钱人,会趿拉着四元钱的特价拖鞋和八元钱的减价无袖T衫,隔着早已摇下的玻璃,在八十多万的车轿内,撕扯着牛皮纸一样迸裂的喉舌,与邂逅的熟人,探问那些在电话里已探讨了很久的话题……它们会像羊群一样拥挤着,在没有红绿灯的街巷里走走停停。在我的面前停停走走。
  
  这些年钱是挣得有些累,可我不想停下来,或者转倒回去。就像在小暑的气候里,我只愿接受它的光明,而它却把非凡的溽热强加于我。报刊亭子小得放不下空调,所以有时我宁愿坐在亭口的槐树翳阴下。像膨化爆米儿的槐花,闲散在地上,因为鞋底的晃悠,被我刮扫到一边。小城微扬的轻尘被我当气体牛奶一样汲收。至于那些时而密集,时而清廖的“羊群”,不管是否轻快地滑过了我眼底,但决不至于溜进我的心底。我麻木着笑看一切,可内囊笑不出来。因为我睁眼微笑时,心底已在沉睡,这样子已睡达好多年了。
  
  有两个男人走来,一个想喝红茶,另一个要了瓶绿茶。
  
  要红茶的一个我认识,是我同校不同级的同学,他向来跟我一样:虽睁眼微笑着。心窗却关闭起,睡着了。不过看出来他现在是醒着了。大概和他结伴慢行的男人,是多未谋面的挚友。
  
  这只是羊群里的两只而已!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错误——连另一个男人的颜面都没看清,就收下钱让他们走掉,照着营子街顺南去了。
  
  与其说是个错误,倒不如说我恨他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复活了我心底枯朽了太久的心念。虽然最终弄清了他的眉目,可如果今天就像照镜子一样把他睇透,事情也许不会是结局那样。真的不会!
  
  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像羔羊一样踢跶而过,像日头一样蹐跛而过,像夏风一样穿城而过。甚至没能留下名字、年龄和电话。经了这些个错误,俶尔间为我仰慕成这小城里最可优美的男人。从此天下的男人,统统失了颜色。因了这故事的主人身份,我就叫他“男人”好了。
  
  男人温和的声道第一次将我唤起时,是第二天的近午。男人停留在一本覆落着薄灰的《小说月报》前,男人甚至连翻看里面内容的时间都掐灭了,递过一张十元票子。“来本《小说月报》。剩余的二元你拿根雪糕好了。”
  
  我知道他要的那种小说,八元一本,一般人看着没劲。我卖了八年杂志,自己正眼也没瞧过。在我看来小说跟股票一样诡异难通。写小说的人无异于炒得开股票的人。换句话说,都是些不正干的。如果说炒股是为挣俏气钱,那么写小说纯粹是脑子有病。这年头儿能信的除了钱,就剩自己了。买那书的无非是县直机关的御用文人。我认得他们,《小说月报》的往期都是我下班后亲自送去。他们夹回去装点门面,写得比我还糗。当年勇的好汉我提起来,作文在中学那会儿满分过。
  
  行政整体搬迁后,那些书便由新华书店经理的宝马代驮。那经理除了不检点,人蛮好的……
  
  接过我的雪糕男人没有立走,而是问:原创版的《小说月报》,十二元一本的有吗?
  
  没有对视,他只是遭受了眼波探测。那是一件暗红又起毛的半袖T恤,想必不经意从蝴蝶骨间崭露其上的些许白霜证明,目前的生活是火热滴!下面一条早该换洗的顺面料牛仔裤。脚趾挂一双青底白印花凉拖鞋。由随意敞开的领口下表皮的像素看来,男人至少昨天没洗澡。这绝非我意料中有钱人的扮相。由是我揣测男人不过是个囫囵吞枣的楞头青而已。凑本严肃小说也无非是我娘家那只好久不下蛋了的母鸡鹐到嘴里的小石子原理,不管化成原汤还是原食,都得从屁股眼屙出来。便回说:
  
  昨天刚卖没了,——你也喜欢看小说?我后悔带了一句这么失常的话。
  
  在北京时买了这一期的,可回家来忘带了,只好再买一本。不然闲着难受。
  
  待问他在北京打工呢,还是做生意?他却像被股邪风架走了。就像我跟这玻璃亭一样,只是他眼前的摆设。
  
  小子欸,够狂哈!老娘什么人物没见过,你算小葱哪根啊?我把刚腾起的好感收回,顺便恶毒地尥了一眼那散漫的背影。男人高不过一米七,身躯笔直憨实。臀胯上虽不见臃肿的肥膘,却已难见招摇异性的瘦肉。尺把长的影子爬在脚底,瑟瑟发痨。那拈书的右手甩慢了半拍,左手又超脱于腰身外轻松流畅地摇曳。像是特意来欣赏这熟视无睹的街道的游客。但略施疲意的步履上,我窍喜这小子至少比我衰褪了三岁。这男人肚里有心事没吐尽,我确信。这男人很孤寂,除了影子,还缺个不错的女人携偎在身旁。而且,一把花伞正轻拢在肩颈之上遮蔽着逍遥的毒阳。——切,我今个儿咋了?男人很特别吗?我干嘛为他分神。我把心灵闭合起来,强迫它睡下。
  
  奇妙的是第三天,那奇葩式的男人又出现了。我猜男人一定是从郊区或更远的村庄,从另一个方位穿城而来。尽管我不可能认遍久居小城的人,可我从未领教过一个年过不惑的归乡者,会在穿城之时扮个十岁样孩童,忘情于“海底世界”时“哦”起圈形的嘴巴,举着个仿苹果的什么手机咔咔咔地街拍。
  
  营子街是小城唯一没有翻新过的老街,他拍了并不起眼的新华书店门楣后又拍楼顶,拍了楼顶后揞下来拍报刊亭。风韵犹存的老娘我恐怕也未能幸免于那麦粒大小的镜头。我陡增厌恶地杵了男人一眼。而这时我看到,那男人不好意思着冲我点头,表示没有冒犯之意。我自然也不能失态于一个咋咋呼呼回乡逛拍的楞头青,世故冰然着报以一笑。
  
  错误就从这一秒开始的。我看见两排整齐而好看的牙齿,在两片煞有情趣的红唇间开合。男人有着当代美女特有的尖下巴,唇周的胡茬证明男人没带递须刀回家已十天光景。茬梗硬朗得见花似焦,有影视明星方中信的熟稳。这踽行的男人粲然起来,似乎打点了一个理想国在心无旁骛里。有如一架拖拽着辎重的老式蒸气火车,咆哮着辗过我的心尖。我慊慊然:顽气的老男孩,你没资本在我面前骄傲!
  
  男人真该拍拍遮挡在亭后那辆黑色的宝马。还有刚刚走掉,老叫我妹儿的女人。她绝非我的姐姐,表姐也不是。它是新华书店经理的坐骑,她是他的原配。目前它和她依然是。她不断来我这里购买时尚的杂志。一来是一厢情愿地对老公倾注大爱,二来还想从我这儿套取那些墙头马上的情报。不久前沦为单身没带孩子的书店女会计催化了她的燥动……
  
  骄阳下,劣质焗油处理过的男人的头发,长的有四寸,额线没有分缝,我猜他原是偏分头来着。洗过头睡一晚,出门时匆匆抹把脸却忘了梳头,就散楞成这型材。搭配着浅须愈见老成。而且我注意到那男人张开的领口间的表皮已洁好如瓷,两腿间皱巴巴的牛仔裤婵媛间换成了松紧腰带的丝质过膝短裤。不带双线的眉目使我想起韩剧里的中年男子。微微下垂的眼角纹路彰显,凝成格局。右脸颊上驻扎一颗定睛才入眼的流泪痣。可这跟滑稽又有何关系呢?倒希望他一跤跌倒后彰显一幅痛哭流涕的霉酸相,但我没能想出来。因为有人哭起来很动人,而有人则像破了相!
  
  我不得不笑话一下男人的眼袋。牵挂在两只眼窝下的,像东瀛国那个首相A.B的。记得一位健谈的,说眼袋饱满的人都很聪明,我信。聪明意味狡猾,可这两只囊鼓鼓的眼袋里,时而专注时而流转的眼神里,都不蕴含的。
  
  那本是普得没有特色,半醉半醒着的凡愫,竟像撞膛的子弹被他一击成谶,恣射而发,爆以摧山撼海的奔昶。它不像冲我而来,而我僵化了八载的栓痾于春驹过隙间,一释无存,周身的穴道浑似被点化,另一个喷薄而起的灵魂弃我骖翔而去,随男人街拍,而跅驰在老街上空……
  
  他们,是在女会计离婚前变身狗男女的。她五次七番坐进他的黑色宝马,可能是黑马的引擎已老化,轮毂十分二十分后才慢慢爬动。
  
  有天晚上我去拿回落在书亭里的房钥匙,清光下那匹黑马得了重感冒似的哆嗦着。隐约知道他和她正在车里忙着“修补引擎”。书亭的灯光治好了感冒,也修好了引擎,宝马像良驹一样撒腿就跑。但二十秒后宝马退到书亭窗口,在摇下的黑卡其玻璃前友好着书店经理的笑脸。我偶见他脖子上有被狐妖啮过的伤痕,狐妖就在一旁,对着内视镜施补BB霜。书店经理顺手抓起一本杂志,却是一本《小说月报》。而后丢给我一张毛爷爷,说余下的请我喝饮料就颠了。
  
  我为那本《小说月报》的明珠暗投而怊然。可那钱我也得要,小书屋和老书店唇齿相依,小书屋是老书店的私生子。所以我对书店经理原配的刺探持暧昧态度。一方面告诉她没看见过什么,另一方面却提醒她提防紧点儿……
  
  有没有发现,世上本就持有一拨与默守成规截然而反的元素,在小城的上空盘寰不休。可这假象蒙蔽了我的灵魂。八年来我呆在这渺小的亭子里盘算着一家子的美丽生活。盘算着源源不绝的像天上掉下来的收入。它陷我于不可超脱的满足与畏缩中。满意的是这个亭子使我衣食无忧。畏惧的是失去它我将何去何从?一旦失去十二个半片警和二十一个城管员的庇佑;一旦失去老新华书店这棵大树的荫凉;一旦我眼前遗失了走走停停的“羊群”和喧骚;一旦盘踞在诸个地缝里的肮臜被清除殆尽;一旦这男人脑子里所谓的理想国像漫过金山寺的洪涝一发不收,淹没我的没有防备的身心时,我还能笑瞰众生吗?
  
  我没有走眼:男人髓核里有一根我曾经不屑于的,辟如自由的苗子。书亭在他面前更像一口鱼缸,鱼缸里的我看起来要肥美一些。可但是,突然这鱼缸打碎了呢?天,鱼缸造出来不是为了一朝打碎它!难道我会抔赏起那种时常浪荡在街头的“自由”?
  
  嗯,不是心有所属,男人怎会盲目穿越这条街?那疙瘩眼袋和崚嶒头发说明了问题,男人不是个信马由缰的浪荡无为的人。可他到底会去哪里?我平生第一个发现自己神经质起来。众多的亲戚、同学和熟人由我的眼皮下蹽过,我甚至讨厌哙咽那些俗不可耐的行踪。而这个上天派来的家伙,似一条专注于游向的鱼儿,会摭足于哪匝湖泊哪片沼泽?
  
  幼稚?还是不拘泥于平庸?厚实的小城在男人的傲视与钦佩中悸动非常。就像船儿疾行中踹起的波澜。噢,这怎会是幼稚呦。我想起昨天那本小说,这也许是千千万万个在俗街垢史的漫行者中,唯一手握一本杂志与小城对峙的乡人。把老街的样子拍来,而后像品茗像谒禅悟道一样思考。这在亘古流袭的小城,至少在营子街八年来的徜徉者中绝无仅有。呼喇喇那男人并不可爱的形象一口咬在我的心叶。要么是个弱智,要么他是个智者,跟小城一般淳厚的智者。
  
  街道跟目光一样笔直,下行到老远。书屋女主人似被男人用针扎破似的难受、激越。我莫名地惦记着男人行走的每寸世界。眼中的男人没有变换频率和态势,他走过一家修电动机的门面。再往前是一家私人的制冰厂,接着好像是两家形象一般的发廊。走下去他会看到一家古币收藏的小门面。他只是扭头多看了几眼,并没放慢前行的步子。可是左面一个根雕或木雕的老头引起了他的好奇,那老头正使唤一把连着电线的打磨器,跟木头玩耍。男人不由衷停止了身形,直直地端看。老男孩,其实你也就是想多看一眼。
  
  果然,那老头昂头睨了他一眼后,男人便因不自在而离开了。
  
  那边是几家修理电器的门市。嘻,那家弹棉花的门脸男人没有关注,而是把目光系在对面卖菜蔬的老太身上。他不会买她们的菜,却把蹲在街荫里的六个老太当作情人叮了个遍。我理解,老太们临街卖农家菜是这小城标致性景观之一。那像年轮把深刻褶子荡漾成艺术的笑意,那舞动着比年轻人还矫脱的,把秤杆挑高到滑砣的憨实双手,那滞挂着滀土芬芳的萝卜青菜。那侈靡着乡音、村俗的巷谈,沉重了男人的脚步。是啊,沉重得叫我这女人心疼。我看着男人把手机收回,把仰着的脸翻低,走自己的路……
  
  男人是径直过了十字路口的。——这时有要杂志的搭讪,找了零再望向那几乎不可能找到男人身影的远街。是嘛,我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老街。尽管街道里寻常习故,人来人往。
  
  手机上说今天气温高到三十九度。
  
  书店经理原配的胸火更高,能上四、五十度!她来书亭感谢我的提醒,却没买一本杂志。她得把隐身三天的丈夫找回来,顺便给抓奸在床的狐妖道个歉。共事一夫也认了!她想通了,省教改处的公章已戳在书店重建的申请上,批下半个亿来。只有丈夫的裤裆痛快了,她的钱袋才会痛快。她儿子出国留学的手续已办差不离……
  
  上午都十点多了,男人还来吗?男人还会像个“学童”一样去“学校”吗?我希望他出现在视线内。像往常,像娴静的溪水一样流淌过去。男人的模样在我这里扎深了根底。他高高的鹰钩鼻子,膀子溜得像个文人。他有一幅涌出甘泉的嗓音。他有一双与小城平行而视的单线眼皮。感觉他是个知书达理的打工者,可我又不希望这个形骸放荡者在临界高温的时段内通过我的报刊亭。于是我盼呦,堵得慌啊!……太阳无遮挡的吊在当头,男人还没有出现。
  
  中午的米饭我只扒了一半。因为我流了一串咸泪进去。不为男人,为自己!男人来与不来,我都是这报亭的主人。昨今天是,明后天也是!我无所谓十三条名烟十三瓶好酒,无所谓二十一袋大米和不菲的打点费,可一只羊群里没有标签的静静蹓过的小羊叫我有所谓了。这个“小学生”,他今天旷课了!我生气了。槐阴下狂吹风扇的我发誓:老娘还是以前的老娘,小羊,去死吧!
  
  小羊没死,只是姗姗来迟而已。下午四点半的空阔里,似有微风小吹,裹来阵凉阵烫的波涌。西面楼影把南北走向的老街道遮了大半。小报亭自在楼影庇护下。街上渐稠渐活泛的行人喜欢就着西边的楼影来来去去。一条条虚影在我的漠视下,漂移而过。有那么一条虚影立定书亭前,查看报刊的名目。我眯着眼不理会。因为有些路人只是随便翻看,猫一眼书脚的定价就扯乎了。
  
  那个久违了的比到处翻滚着的阳浪还闹心的声道,绕过赤热的间距,轻栖在我耳鼓内。“喂,能拿瓶绿茶吗?”
  
  是那男人!我感觉到竹躺椅上女人惊厥得差点掉下去。可是四分之一秒内她就又镇定来。告诫自己绝不认识这男人,别理这男人,让他灰不溜秋地离开!
  
  你自己拿呀。我深吸一口气,故作懵懂。
  
  我已捏在手里了,但你总得收钱吧!男人看来理直气壮。我已听见他掯开瓶盖的声响,还听见类似牲口们狂饮时咕嘟嘟的奔突声。真想看看男人暴渴时喉结上下挣扎的来劲儿。可我不能,我得牢牢地记得自己不认识他。且不能让他看出来。其实我已春情暗涌,把他当方中信一样感爱了。方中信是一个纯洁妇人不甘寂寞时缠绵缱绻的梦中情人。还有,这男人终没让我绝望。他到底还是“复学”了。
  
  没零钱找。我发誓定让他难堪一下!否则对不起吃剩的饭菜和一串泪珠。
  
  不用找,刚好身上有二块五,我放柜板上了。男人从容着讲。
  
  我都听到那似游客一般流荡着离开的跫踪了。躺椅上的女人心窝亶酸,她真想撵上去煽男人一掌。男人凭啥就不给可怜的女人一个台阶下,凭啥就不让这饥馑如荒漠的女人撒完气了再走。电光石火间我狠上心来:
  
  绿茶三块一瓶,你少给了五毛。女人不枉做回女人,生出的办法真个叫绝。
  
  男人做贼似的返回。将全身衣角和皮囊捏了个遍,羞得发紫的脸证明他想找个地缝藏起来。我扭头看了看,装作不屑:算了吧小子,记得下次带够钱哈。
  
  如果有后悔药卖,我想男人会把豪饮下肚的绿茶尽数吐回瓶子里退还给我。就像把放映的胶片倒回到五分钟之前。——结果是他向我道了歉,并千恩万谢着离去。望着那不再似闲庭漫步的杂遝,我对自己高呼:知足吧小子,这是你让老娘牵心的代价。
  
  接下来的事情,真像皇帝请来织衣的骗子溜进我躯壳里忙活起来。新装日渐奢华,而世事毫无所知。书亭再次从黑漫漫里醒来,迎着的是两轮太阳。一轮转悠在天上,一轮晃悠在营子街。我无多忧虑的日子开始焦惶不安。
  
  我绽出八年前开张时的欢靥,笑迎前来购书的每位客人,哪怕吃冰棒的小孩。男人每天的路过恰恰给我一个明示:其实幸福的理由,无非是忽视了的细节倏忽间再被放大。
  
  可作为一个细节,我被那路人似的男人忽视了。就像书亭还是鱼缸,我还是金鱼。
  
  那是位被忧郁绣上针脚的幸福的男人,他幸福是因为常人眼里不相干的风景,他忧郁是从未像凡夫那样尽情享用精美的现实生活。一天也没有。他想像不到,我这个解牛的庖手,会在每一分钟的经过里,将心膂股肱分筋错骨,条分缕析。尽管他后来很少到我的书摊前来。也许他还惦记着那多收的五毛钱!可他也该知足了,毕竟现在他像面太阳挑拨着春妇的心扉。春妇不要理解也不要报答,只要他像个小学生一样,像一袭清风在书亭面前每天漫过。那怕,她只是他眼里缸中的小鱼。这是她的秘密,就像献给那个叫方中信的。
  
  “小学生”眼里的理想国,包括那种只有他才酿出的幸福,突然在太阳黯然下来的一个上午漂走了。那天从狭獈的橱窗缝里习惯性地捕捉男人时,妈呀,那是他吗?男人两腿疲软得像被抽去了主筋。他面色乌青,没有了往时给人诱惑的忧郁。代之以无谓的消颓。男人的脊骨似被山石压得沉甸甸。依然独步中的眸子丫丫迷茫之色。我悲哀着在喊道:挺住啊,爷们儿,你不会摊上事儿了吧?真想赶上揪住男人的衣领,像倒油桶一样把他的忧愁倒光。再把往日里的神采拨灯捻一样挑亮。我作出一个女人偶尔轻薄荒唐时的决定:二十秒后待到男女主人公的间距最短时,我会像招呼老同学一样,挽留住他。见不得男人这幅德行!
  
  可是十秒钟后,蓦然刚硬的步履促然辗碎了我的决定。心有灵犀的男人主动向书亭靠拢过来。看来男人很在意别人鉴赏他坚毅的外表。这真是个好兆头,我重新决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你好。
  
  你好!
  
  我想,原创版的《小说月报》你这儿该有了吧?
  
  我想,那本普通版的你一定是看完了!
  
  是啊,虽看得慢,但它居然花费了我九天时间。
  
  原创的——你得明天来拿。其实我这里没有原创版的,不过我知道哪里有,我高兴这真是个能拉近两人距离的话题。不然我很难下贱到主动跟他交深。
  
  天呢,他的眸子施舍出久违的光彩。一本书的希翼竟让他活泛起笑容,我开始相信他这方面的本事。他刻意着点了点被随意刘海遮盖下的奔额。他偏转头,不经意地向着远处的房顶瞟一瞬。男人的后脑勺像房屋的檐头,下雨时能把脖子挡住了。
  
  嗯,我能问个问题?比如一篇感人的小说,在于它的故事情节呢,还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操?
  
  我只随便看看,没研究过。
  
  可我发觉你身上有过那种在小说里感人的故事!这话不像是我说的。我在弥补那天多收了五毛钱的罪过吗?
  
  其实感人的小说都是真实的往事。
  
  往事?
  
  是的——小说是人写的。是人都有往事。——至于思想情操,都是从往事坟堆里爬出的灵魂。但灵魂是干净的。
  
  干净?
  
  噢,就像一堆牛粪,臭烘烘熏天吓地,但从它里面长出的粮食是干净的。
  
  你是说——故事情节是牛粪,主题思想是粮食?灵魂在男人的雄论中噼啪旺长,我一下子搞清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这算一个杂牌文人的经验之谈,那么御用文人们一定能在粮堆里种出牛粪来!我贪婪地凝望这个像负离子空调一样清爽的男人。笑道:
  
  你这么诙谐善侃的男人,今天咋像下架黄瓜,蔫了巴叽?
  
  哦,我一直都这样,个性使然。
  
  他在回避问题,是啊,凭啥他让我倒出他鲜为世知的苦水和隐情来。其实隐私,对于我不过分。我承认自己倾慕上了他。这个从牛粪中长出粮食的老男孩,一定是个境界美妙到顶点的男人。龌龊事,龃龉情,我都认可:
  
  我是河南店村的,你是哪儿的?
  
  他说:弹音村。
  
  怎么见天到城里来,有了新工作?
  
  不,我腰不好,想找个按摩店试试。
  
  我嗲嗲地发想,不会是鸡窝吧:九天了,有效果吗?
  
  还行。九天?哦——不,是十九天。
  
  可我记得你路过这里才九个来回!
  
  九天前我随一个朋友来这里买了瓶绿茶,你才注意到我……
  
  我看见他涨到通红的脸,也许他又想起了使自己出丑的二块五毛钱。——十九天前他就路过我这里,可九天前我才留意到他。这可真是块只有哥伦布才能发现的“新大陆”。
  
  其实——其实一瓶绿茶是两块五,不是三块,那天我心情不好……我觉得脸红的应该是我。
  
  我知道,不怪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不,不!他语无伦次。文人们什么事理情节都能推演出来,可就是计算不出什么时候自己身上能惊出冷汗来。他在冒汗!
  
  那——明天我来取书!他想脚底抹油了,在男人眼中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母夜叉?
  
  行,欸——我有一个女儿,你呢?我的问话与他开溜的脚步同时发生。
  
  两个……
  
  我待要问是男还是女,却目测出他已逃在十米开外。我计划着至少再与他周旋十分钟,并找个合适的话题,把今天我四十岁的生日切入。书亭外的我很粘牢地伫望那背影。也许五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在明天复原成今天的样子时,那位男主人公没有出现,没有在老旧的营子街出现。这无异于太阳没有在天空中升起。第二天的午饭,我一口也没咽下去。因为我又不小心溅了好多泪花儿进去。我一定要等到他下午再来。但他最终也没有经过我的书亭。这个“小学生”今天真的旷课了。我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太阳再次向十八层的楼尖问候。那时我已在书亭内恭候一个多小时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天知道我不想错过什么。
  
  ……我不顾羞耻地找到暗中探查过的按摩室,问询他的情况。杨姓的医者给了我想要的回答:男人正是城西十六里的弹音村人,在他这里的治疗确已见效,目前是巩固期。昨天治疗完时他冷不丁说自己的小儿子出走了,以后来不了了……可怜的男人,如果不是这个书亭的羁绊,我真想放弃一切跟他找儿子去。可这怎么可能?我算他什么人?女儿怎会接受这个可能还有妻室的男人。再说我果真那么出现在他面前的话,没准会像千年白蛇吓死许仙那样将他吓倒。他的感觉没错,我是属于这书亭的,寸步不离的属于。如他有意,找到小儿子后还会来拿回属于他的原创版《小说月报》。我的宿命是等,日夜不停地等着男人的光临。而唯系下次见面的必要条件,就是那本不会预知先卜的杂志小说。
  
  倒等来了书店经理的原配。我猜她与生理年龄不配的拉直的长发已一个星期没有梳洗。眼袋泡得像泡菜。没有爽肤水的呵护,面上褶皮跟容嬷嬷似的:
  
  他变心了,铁了心要跟那骚货。不过他答应儿子归我,还给我一大笔钱。包括儿子的所有花销。
  
  你同意了?我不想听她唠这些,偏偏还问。大概是女人天性使然。
  
  同意?天下有没钱的幸福吗?我还有儿子,还有钱,这就是幸福。我想也是,在幸福的海水里,她只能捞取这些了……
  
  临走前她告诉我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老书店的拆迁已成定势,营子街的拆迁工作将在明春启动。发改委的弟弟告诉她的。
  
  万能的鱼缸要到砸碎的时候了,鱼儿的肥美日子要到头了。我的天空裂开一道黑缝……
  
  没人知道接下来我做了什么,女儿也不知道:晚上我没有回家陪她,而是借口报刊亭这几天老丢东西,住在了亭子里。
  
  是晚降临,我害怕极了。我不怕黑暗,而是没来由地孤独。其实孤独一直这么渨渎了我八年。女儿像雾像雨又像风,但从来她救不了我。亭子像茶像饭又像酒,可它再也救不活我。我发誓这可恨的男女间的情愫缠上了我,我不想爱上那男人,就像我不想爱上方中信。可八年来我从没为方中信孤单地睡在小亭内,没有为方中信不吃饭菜。
  
  他说小说就是真实的往事。没错,在他的脑子里、面皮上尽挂扯着昨天和前天的往事,他一定写过很感人的小说!那是个鹤立鸡群的,把绛株仙草画活的神奇男人。
  
  往事既然那么忧郁倥偬,为什么还要沉湎其中?往事——八年前有一桩往事袭击过来。丈夫掳走了钱卡中不算丰盈的积蓄,跟另一个在我看来依然不幸的女人做起了亡命鸳鸯。爱情、男人,此后被我当作垃圾唾弃。报刊亭能让我过活,我才信了它,女儿能让我开心,我也信了她。如今更荒唐到没根由去信一个素昧平生并视我如无物的男人。看来女人对归属的渴求,正像飞蛾对灯火的追求。
  
  自由?八年前的那个男人就是想要那点从鞋底里抠出的自由,他听从一个比我大六岁女人的召唤——一个费解的喋唼声由内而外呼叫着我的灵魂:放手吧,穿梭着往事的书亭,积淀着史韵的老旧营子街。不然你不会有自由!你仇恨了往事八年,却也把自己关押了八年。这就是生活?
  
  我不惧黑暗,不惧日理万机的嘈咄。却惧怕在黑洞洞里夜行的脚印越拉越远,也惧怕万籁俱寂的夜里凸现敲门声。更惧怕饮血的灵魂穿越空荡荡的世界,去撕扯另一具灵魂。
  
  男人穿越山岚一样重重叠叠的往事,回到家乡;男人像解题一样破解着小城的悠悠往事;男人终究要通过往事找回自己的小儿子;男人还得在往事纠结中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男人已成为书亭女主人最隆重的往事。男人也需把书亭女主人雕琢成一桩豪华的往事。不为爱情,只为一颗自由的心。
  
  黎明在眼前唱响……
  
    
责任编辑:我是德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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