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酒杯

　　  向曾经崇拜的大师致敬——题记

　　傅小雪的身上永远只带着三件东西，只有三件。

　　一件，失去左臂的肩上斜挎的一把刀；一件，系在腰间的翡翠酒杯；一件，背上的包袱。

　　刀是那把著名的刀，傅红雪的刀。酒杯是那个人赠予的酒杯。包袱是传说中令人胆寒的包袱，傅小雪的包袱。

　　此时，人声喧闹的酒店，在傅小雪的眼里已形同死店。只有窗前那个人还活着。

　　傅小雪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

　　窗前的锦衣人方正微胖的脸上，满足的笑容渐渐隐去，将握在手中的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对猎物的最后一击。

　　“站下！”一声低喝，声音并不高，可是，透出的一股无比肃杀的力道瞬间震慑了当场所有人的心。

　　酒店里阒寂无声。

　　靠近门边的一张方桌，桌前的那个人，脸色同身上的衣服一样惨白，一样没有生机，毫无表情。左衣袖空洞地贴扎在腰间。肩头黑色的刀柄，跃跃欲试。

　　走到门口的锦衣人一驻足，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只酒杯上，一只翡翠酒杯，绿荧荧的光在杯身上游动，就象女人顾盼多姿的眼神。

　　电光石火之间，锦衣人一声惊呼，已消失在门外。

　　白衣人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收拾好桌上的翡翠酒杯。

　　白衣人走出门口时，众人看到了他背上一只黑色的包袱，格外醒目，格外诡异。

　　三年前，一位白衣人乍现江湖，平静多时的江湖重起血雨腥风。

　　没有人知道白衣人的来历，只知道他拥有一把曾经名动江湖的刀，傅红雪的刀；还有一只万人瞩目的传说中的翡翠酒杯。

　　那天太阳当空的正午，白衣人一人之力血洗孔雀庄，从此，人们记住了他的名字。白虎庄主接到孔雀庄求救信物时，火速赶往当场，已然迟了一步。

　　孔雀庄一遍死寂，大堂正壁上，一排腥红大字，触目惊心“杀人者：傅小雪！”字迹血渍淋漓，分明是用人的鲜血写成。

　　从那以后，人们不仅知道了傅小雪的名子，还看到了他背上多了一只黑色的包袱，永不离身的包袱。

　　艳阳当空，山谷里也没有一处阴影。傅小雪行走之间，一阵抽搐倒在路边，荆棘刺破了脸颊。一切都是命定，包括这与生俱来的病魔，总在难以预料之时袭来。

　　五年前，月明星稀的秋夜，天凉如水，山谷万籁俱寂。小石屋灯光依旧温暖，只是娘的神情月色一样冷肃，手上捧着一把黑色刀鞘的刀。

　　傅小雪跪在当场。

　　娘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安祥平和：“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刀，我不肯轻意交给你，总想等你长大再长大，可是，不容我再作拖延。为娘抚养你长大、催促你练功，就是为了这一天。是你该为自己亲生父母报仇的时候了。”

　　傅小雪满脸惊谔。

　　“你不是娘的亲生骨肉。你四岁那年，亲生父母惨遭杀戮，只为了江湖暗伏的一个惊天秘密。杀害你父母的有九个人……”

　　娘的面容陡然失色，声音颤栗：“你们终于还是找来了！”话音甫落，一群蒙面黑衣人相继现身。

　　娘掷刀给他，厉声高叫：“小雪快走！为娘只能最后一次护你了，记着，给娘和你亲生父母报仇！杀尽八大山庄所有恶徒！”

　　不待细述，一支长剑已指向娘的咽喉。间不容发之际，傅小雪全依本能，抬起未出鞘的刀截向长剑。猛觉身侧破风之声，寒意侵体，娘绝望的惊呼。傅小雪回刀护体，抬左臂硬生生格住刺向娘的利剑，一条手臂斩落当地。忽然，身后一股大力将他身躯托起，傅小雪借力腾空，仗刀欺身向前，星丸跳掷一般，已然落在屋外数十米距离。屋内，娘凄绝的最后惨呼：“夺回翡翠酒杯！”

　　断臂处血流不止，不容他稍作停留，一股劲风已缠上腰际，傅小雪当场晕死过去。

　　傅小雪幽幽醒来之际，恍惚置身一只粉红色的帐幔中，暗香扑鼻。他想要睁开眼睛。一个女子曼妙动人的声音，吹气如兰，近在耳畔：“你终于醒了。”

　　傅小雪手臂轻动，触手之处，腻如凝脂的肌肤体温怡人。

　　女子一声轻笑：“别动，我只要救你、帮你，绝不想这温柔之乡消却你的意志。翡翠酒杯共有十只，当初杀害你亲生父母之人各夺得一只。十只翡翠酒杯聚齐之时，就是你深仇得报之日，还可以知晓你父母惨遭杀戮的起因，并且能够揭开江湖中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傅小雪喃喃发问：“你是谁？”女子再次贴近耳边，低语缠绵：“记着我，我叫翡翠。”　一缕异香入口，傅小雪沉入昏睡。

　　也不知过去几时，傅小雪断臂处一阵刺痛，奋力睁开眼睛，周遭粉红色岩壁的一个山洞，幽香怡人，身下一方鹿绒织就的暖毡。　傅小雪脱口而呼：“翡翠！”回应的只有四壁回声。　俯首之际，枕边赫然一只精美绝伦的翡翠酒杯。假如没有这只酒杯，假如没有断臂处的绷带，假如没有身上洁白的长衫，傅小雪定然以为自己存身之处已非人间。

　　南柯梦醒，秋夜小屋中的杀戮历历在目，娘的惨烈呼告声犹在耳，傅小雪没有停留的理由。

　　正午，朗朗乾坤，孔雀庄却被死亡阴影笼罩，所有人神色匆匆，但没有人声嘈杂。三天前，孔雀双翎二位庄主接到一封不明来历的信，内容十分简捷：“三天后，正午时分，讨还血债，追回被掠之物。”

　　忽然，庄前松林中凄厉哨音破空而起。坐在正堂的老庄主孔仁面色一凛。　二庄主孔烈仗剑进身院内，举目看向门外。庄门外一位男子卓立当场，白衣飘飘，肩头一支黑色刀柄，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醒目。空荡飘拂的左衣袖，更加增添了白衣人的孤傲冷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孔烈尚未发问，白衣人略显低沉的声音先已响起：“庄内妇孺皆可不死，庄丁下人束手者免死，必死者孔仁孔烈。”　不假思索，孔烈的长剑突然挥出。间不容发之际，白影闪动，白衣人已立身正堂。身后，庄丁一遍惊呼，孔烈手中长剑停在半空，尸身轰然倒下。孔仁须发皆张，双手持剑护在当胸。高声断喝：“杀贼！”　两厢及屋外庄丁水浪般扑向白衣人。白衣人嘴角一丝决绝的冷笑，右手发动，大堂中黑光白影回环盘绕，一遍惨嚎，数十具尸身尸横当地，白衣人肩头的刀已然入鞘。孔仁心头从未有过的胆怯，抗声道：“你究竟何人？如此嗜杀，不怕报应！”　“哼！”白衣人一声轻哼，“报应自然会来，当初谁又会理会。”　言语时，稍一疏神，孔仁的双剑瞬间欺至白衣人胸前。白衣人低喝一声，黑光乍现，失去双臂的孔仁颓然瘫倒在地。　“我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傅红雪夫妇的惨死和二年前秋夜里小屋中的追杀。”　“为什么第一个是我孔雀庄？”　“因为你运气不好。只要说出掠去第九只翡翠酒杯的人，你或可不死。”孔仁形同死灰的眼神泛起一丝生机。“锦衣卫总镇抚万本兴。”　孔仁语音刚落，已身首异处，伏罪当场。　依然没有人看清那把黑色的刀。

　　三年间，闻名江湖的八大山庄，相继遭到血洗。

　　杀人者傅小雪，成为耸人听闻的死亡使者。

　　自查明八大山庄渊源，养好臂伤，傅小雪就踏上了他的复仇之路。他把复仇全部定格在艳阳高照的正午，一概由山庄正门突进，杀人杀的如此刚烈，如此正大光明、一往无前，江湖数百年来第一人！

　　傅小雪抽搐着倒在路边的荆棘丛中时，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恐惧。三年多出生入死的搏杀，今天将完成最后一击，这遗传的不期而至的病魔侵袭，是否会造成功亏一篑呢？

　　月光晦暗，夜色朦胧。摩天崖似乎高与天齐，几可探取头顶上眨动的星辰。崖顶，锦衣人面对万丈深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心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弛。

　　“不要以为我只在正午杀人，机会当前，我绝不错过。”　傅小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锦衣人身后唯一可登临崖顶的山道口。　锦衣人缓缓转身。

　　傅小雪右手竟然开始痉挛，他用尽心力稳住心神。病魔误了他只在正午搏杀仇人的誓言。复仇伊始，他曾立誓，绝不做那些鸡鸣狗盗的行径，要正大光明地复仇，正大光明地昭告世人，恶有恶报是一条永不消亡的天理。

　　傅小雪等待万本兴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击。

　　万本兴脸上竟然全是笑容。

　　“你永远也聚不齐翡翠酒杯，你的全部努力最终只是一个梦。”

　　伴着话音，锦衣一闪，万本兴已腾身跃向深渊。

　　摩天崖万籁俱寂。

　　傅小雪心如止水。血海深仇终于得报，但什么起因、什么秘密，结果皆已成空。

　　不，报仇就已然是结果，其它本非己有，又何言成空。

　　傅小雪解下背上的包袱，猛力抛向空中。八只翡翠酒杯被抛离包袱，月光下幻化成八朵炫目的翡翠之花，伴着互相撞击的嘤咛之声，落向深崖，纤柔曼妙，象是八名飞天的仙姑。傅小雪还手探向腰间，触手处仿佛不是一只玲珑圆润的酒杯，而是一位女子温热的腻如凝脂的肌肤。

　　傅小雪苍白冰冷的脸色，渐渐泛出红晕，肃杀的眼神开始生动。

　　对，他的人生还有一个翡翠之约，茫茫人海，纵然地老天荒、海角天涯，他也要找寻奔赴这生命之约。

　　身后攀登摩天崖的山道上，人影憧憧，人声嘈杂。

　　傅小雪握住腰间的翡翠酒杯，回首观望。

　　转眼之间，登崖的山道口已被数十人站满。

　　领头之人分明是天下第一名门正派的护法师尊，少林慈德大师。

　　慈德大师立掌施礼，菩萨低眉，金刚含嗔：“傅少侠，短短数年，你搅动江湖血雨腥风。我佛慈悲，本待放你生路，可是，有背道义、有违天理，佛不度你、何以度人！望少侠体谅。”

　　傅小雪本已生动的面容，立时重又罩满寒霜。只是手掌离开腰间时，心头依然温软地一颤，幽幽一声自语脱口而出：“翡翠，今生没有机会寻找你了。”

　　傅小雪的眼前，一抹翠绿色的幻影闪现，耳中一声娇呼：“随我！”

　　心念甫动，慈德身后的人群混乱纷起。傅小雪不待多想，腾身而起。

　　刀已出鞘，谁与争锋！

　　人们终于看见了傅小雪的刀，那是一道追魂奇命的黑色闪电。

　　惊呼惨叫声中，慈德宽大的僧衣上血迹斑斑，傅小雪已消逝于无影。

　　摩天崖众星隐形，月光如水。

　　自此以后，傅小雪在江湖销声匿迹。多少年后，人们再讲起这段江湖往事，仿佛只是一个传说，傅小雪好象根本就未来过。

　　江湖重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