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忏悔

　　“爸妈都七十多岁了，他们又不常出门，中间还要经停，我不放心，还是办个托老吧”。老婆提议并去机场柜台办理手续。
　　
　　老妈嘱咐着我冰箱里已经准备好了的晚饭，还有包了我们三口足够吃一周的水饺，又嘱咐着晚上记得锁门，注意水电，记得阳台的花要按时浇水，叮嘱儿子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奶奶打电话等等的话。老父则一言不发，这时仔细观察他，才感觉他真的苍老了很多，眼神已经有些浑浊。登机的时间快到了，机场人员催促着，二位老人提起手提行李，随机场人员进了安检，老妈不时的回头挥手，而老父却没有回头，看着他蹒跚的背影，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在不舍得流泪，我的眼睛也湿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的分别，或许是倒数最后几次的相聚，望着他们随一缕夕阳消失在人群中，我的脑海里仿佛播放着一段电影，那是我与老父近三十年的复杂情结。
　　
　　我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山村，兄弟四人，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年幼的时候爷爷奶奶早逝，他和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相依为命，那个时代有很多故事可讲，也有很多家族的传说，但这与我和父亲的故事无关。据说父亲当年17岁就出来工作，我们的家族也算是书香门第，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手的好字和祖传的珠算远近闻名，这也让他凭借这两项特长成了半个农民。在农村，土地是生活和收入的唯一来源，父亲之所以说是半个农民，是因为我们家只有一点田地，当时叫自留地，这是因为他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而被当地的供销社任用，这样我们家就成了有人拿工资的，不可以有那么多田地。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说日子还不错，也很让人羡慕。记不清是我几岁的时候，应该很小，父亲犯了一点经济小错误，加上倔强的性格被供销社排挤下来，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由于家里没有田地，生活一下子变得非常拮据，日子过得很苦。记得上小学的第一天，似乎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中午放学，老师说大家可以回家吃午饭了，当时我以为上学就是好，中午可以有饭吃，于是兴高采烈的回到家，和父亲说老师让我们回家吃饭，他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了里屋。我急切的打开锅盖和碗柜，但是那里空空如也的就像从来没有过任何东西一样，我一下子明白了，家里是没有办法做得起午饭的，于是饿着肚子又回到了学校，看着同学们有的拿着菜包回学校显耀，甚至还有的同学手里拿着鸡蛋，真想抢过来吃个痛快。那时候虽然家里很穷，但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就是一个穷的地方，要想吃饱，要想摆脱贫穷就要好好学习，接下来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敬佩自己，很小的年龄，主动学习的意志竟然如此顽强，拒绝了无数次小伙伴玩耍的邀请，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一张张百分成绩单，一张张奖状，整个小学时光，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三年级的时候在《中国少年报》就发表过文章，乡里的“红花少年”，“五讲四美”好学生的称号、各项奖励几乎囊括，很多次学校的早会就是为了表扬我一个人。所有的亲戚和邻居对我都赞不绝口，说是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这段时间有两件事要交代，一个是因为家里穷，加上父亲的叔叔在哈尔滨，于是家里送大哥到了哈尔滨读书，大哥那时候比较少回来，我当时对大哥的印象不多。另一件事就是姐姐出嫁，姐夫家条件也很差，确切的说那不是一个什么婚礼，而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但老父比较疼爱姐姐，就算家里穷，也东拼西凑为姐姐办置了很多嫁妆，现在看起来不起眼，那时候算是很好的东西。父亲的这个做法，村里人都非常赞赏和敬佩，因为按习俗，结婚的一些东西都应该是男方准备。但这之后家里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了，印象中我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一双没有窟窿的鞋。但是好学生的自豪感让那时候的困苦可以忽略不计。
　　
　　时间觉得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这一年忽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父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又回到供销社去上班，而且还负责了一个很大的建材部门，我也由于品学兼优，被提前抽调到乡里的一个由每个村里选拔一两名组成的一个尖子班。感觉到自己渐渐的长大着，梦想也丰满着，这时候家里也悄悄地变化着，不到一年的时间，家里买了电视，盖了砖房，购置了现代的家具，很像样的大院落，那时候正在演83版的《射雕英雄传》，看着晚上邻居聚在家里看电视，这一切似乎来得那样突然。这一年，大我三岁而不喜欢上学的二哥也家里这种奇迹般的变化中风风光光的结婚了。记得二哥结婚的时候，宴席摆满了东邻西舍，似乎村里所有的人都来祝贺，场面创造了村里之最。而这时候的我，没有了家里贫穷的心里的负担和自卑，学习更是努力，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那时候觉得非常幸福，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上来一阵甚至很讨厌，但是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大气和果断，村里人也有口皆碑，我当时觉得父亲是个英雄。但想不到这一切正是噩梦的开始，这个噩梦也影响了我几十年，至少前几年还是这样的认为不愿回忆。
　　
　　原来这所有一切都是虚幻楼阁，家里的一切变化都是老父挪用公款或赊欠建筑材料得来，据说那时候父亲挪用了几万块，估计以现在的价值衡量少说也是几十万。初三接近中考的时候，终于一切都爆发了，那时候的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堪回首，很多不认识的人都上门要债，门庭若市，家里为了还债，卖了房子，搬家的前一晚，我在后院的双上痛苦的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坚持一个人在老宅里一夜没睡，哭到了天亮。这还不算，父亲为了躲债跑到了哈尔滨躲起来，而我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姨家、哥哥家、姐姐家轮流寄宿。哥哥姐姐结婚都不久，条件也不好，房子也小，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和学习的地方，那时候的我心一下子到了谷底，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当时还不太明白，只是开始恨父亲，小学时候的贫穷我完全可以承受，因为那时候农村几乎都差不多，没有衣服穿，没有饭吃也没有关系，我也可以承受，但你不该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经过这一段折腾，自己的学习成绩有些下滑，但是由于自己基础非常扎实，后来还是考入了县里的一所最著名重点中学，传说几十年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进这所中学的。这所百年名校，实际上一个乡镇每年考入这所学校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大家都清楚，考入这所学校，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殿堂。接到通知书那一刻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希冀。家庭的变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未来自己再创造吧，让我来拯救家族吧，带着这个信念我来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学习。
　　
　　这个时候在哈尔滨的大哥已经结婚，发展的也不错，听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表示会资助我所有的学费，大哥的确让人感动，每月风雨无阻，按时送钱来，我想一切都过去了，等我上了好大学，家里一定会再好起来。谁知噩梦没有结束，还在延续。父亲的欠债面积很广，其中县里的一个家具厂的债主找不到父亲，听说我在这里读书，就来找我，三天两次的骚扰，更巧的是竟然一个同班同学说父亲也欠了他家的材料款，催促我找到父亲，尽快还钱，那时候的我真的崩溃了，青春的自尊，美好的理想似乎一下子破灭了。记得高一高二都生活在这种卑微的世界里，这还哪有心思学习，成绩也从之前的前十名落后到了三十几名。这是上帝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还是命运如此的折磨？我想完了，我的山川，我的岁月，我的天！后来还是大哥听说此事，想办法陆续还清了所有欠款，但那个阴影已经久久的挥之不去，努力为时已晚，大家都紧张学习，机会稍纵即逝，高考的时候，用自己仅剩下的积累考进了那时候算是比较一般的省城师范大学。而我从小的目标就“除却巫山不是云”，锁定了更好的一所大学，我不应该进这等学校的啊！这时候我更恨我的父亲，是他打碎了我的大学梦，是他改变了我所有的走向。大学期间，更是大哥慷慨解囊，资助了我大学的所有学费，让我顺利毕业。这所学校，就业一般，所以我马马虎虎完成学业，只想快点毕业，快点工作赚钱。
　　
　　毕业后的那些年，特别是工作的前几年，当看到很多考入好的学校发展的很好的同学的时候，自己初期拼搏很艰难的时候，甚至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有家里的支持的时候，我更恨父亲，为什么你供大哥上学，帮助二哥，姐姐结婚，而到我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四处游离，寄人篱下，而且影响了自己上好的大学，那可是个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啊？那几年我几乎不和父亲交流，能感觉到父亲似乎对我也有所亏欠，直至今天父亲也从没有向我要过一次钱和一次帮助请求。
　　
　　十一年前，由于自己在北方没有大的突破，我和老婆商量决定来南方闯闯。也算否极泰来，厦门的机会加上我们的努力，在这里我们扎下了根，发展的还算不错。这期间，老妈来过厦门两次，父亲没有来过，我也没有回国哈尔滨，和父亲也是偶尔的电话简单聊几句家常。后来才知道，父亲生病、受伤的时候、父亲交代过哥哥姐姐一定不要告诉我，说不要让我担心。一晃就是十多年，侄子、侄女们都长大了，来往厦门时都在说爷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也老了很多。
　　
　　去年有一次去广州办事，一位交往多年的大姐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对我一顿臭骂：“她说我遇到了一个伟大的父亲，他没有自私的挥霍去伤害家人，而是希望家里好，只是他的爱不觉中影响了孩子，那么孩子必须要理解，因为他的所有初衷都是爱，他的风险和他的所承受一定比我大得多“！听了这话，加上自己也是身为人父，似乎一下子醍醐灌顶，明白了很多事，一直多年心里的恨意变作了无限的愧疚。是啊，父亲做过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他没有独享什么，只是用了没有办法方式去表达他的爱，如果我们不理解，那就天理不容了。
　　
　　回来后，贤惠的老婆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要接父母过来住一阵子，也算尽尽孝道，毕竟十多年没和父亲一起生活过，别到时候成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悔恨终生。并当天给他们订了来厦门的机票。他们来厦门的这几个月时间，我和老婆一有抽空就带他们出去，走遍了厦门所有的景点，给他们买了很多衣服，吃遍了厦门所有好吃的，也许是想弥补这耽搁了十年的孝道吧。由于厦门夏天天气特别热，他们很不习惯，再加上父母要赶回去参加外甥女的婚礼，临行钱的那一晚，我和老父谈了很久，也谈了很多，老父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做梦也想不到能坐上飞机，能来厦门，他知足了，死而无憾了！说话间，看见老父激动的留下了两行泪，那一刻，我感觉这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最伟大幸福，莫过于此情。
　　
　　上天注定了，我们每个人出生在一个家庭，或顺利或波折，也注定了自己的亲人，或贫穷或富有，这和他人没有可比性。每个父亲在孩子眼中有时候也许是英雄，也许不过如此，也许有时候会有隔阂，但亲情永远割舍不断，这就是一代一代人的必经之路，父母永远都会体会孩子，而孩子们不见得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时候回想自己留在心里多年的恨意，我深感忏悔，只是这个忏悔已经迟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