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

　　坐在餐厅默默吃饭，周围的朋友谈笑风生，我微笑倾听，这时筷到嘴边，我却愣住了——豆腐，记不得自己已经多久没吃了，只记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天吃着豆腐，抱怨着你，如今想来当真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那时，你已年逾古稀，一口白牙只剩零星几颗，想来年老之人喜吃软而清淡之食物，你伴我5年，餐桌上顿顿不离豆腐，红烧豆腐、麻婆豆腐、凉拌豆腐、豆腐羹……你顿顿翻着花样，却最终还是会让我厌倦，每每菜端上桌，我总皱着眉，却忽略你抱歉的神情。

　　你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常用豆腐做菜端上桌，可是盯着桌面上花花绿绿的菜色，我却经常无端可耻怀念那一丝清淡，并不是珍馐美味，只是那味道这辈子也再无人可以仿制，而那时你已离开我，独自一人漫步于忘川河畔，愈走愈远，那时自己才明白，什么叫求而不得，什么叫失去后才知珍惜。

　　我当真吃不下这道菜，不知何时，眼眶已像火烧一般，眼眶中似有一股暖意将要溢出……
　　黑夜，是思念你最好不过的时间，我辗转反侧，脑中有你的记忆缓缓涌出，如一场慢动作的老电影，里面只有你。

　　你最爱清闲不过，身子孱弱的你总是爱偷懒、爱闲晃，然后被外婆一顿臭骂，外婆骂你什么来着，哦，老白眼，你总笑眯眯，并不算好听的外号，你却很是欢喜，然后村间小路又被你踩了一遍，顺便带了些我和哥哥爱吃的东西回来，日子清清闲闲，你不也常念叨：“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半秋山带夕阳。

　　你最爱拨弄花草不过，门前的空地上总是会被你种满花草，牡丹、山茶、牵牛……你在的时候门前一派热闹，姹紫嫣红的颜色会惊艳你的眼，而你默默浇灌培育，手过之处，一片生机，屋后本是菜地，你却种上了橘树、梨树与苹果树，橘树与梨树如今已能开花结果，而苹果树却不能，家乡的土壤并不适合苹果树的成长，你却笑着：“总得试一试才知道。”确实，不管门前屋后，你都仔仔细细小心照料，它们是你心血浇灌而成，只是你头七之日，一把烈火，门前绚烂的花丛被烧得干干净净，再见时，门前再也没那姹紫嫣红的花朵与你花间流连的身影，心中何等凄凉，原来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人去草亡。

　　你喜欢新奇玩意儿，一次在镇上，你看中一把摇椅，夏日纳凉午睡再适合不过了，你甚是欢喜，回来之后便心心念念要买它回来，一天，你骑着三轮车载着那你喜爱的摇椅回来，夏日里，总看见后门口你一晃一晃的身影，而你早在摇椅中与周公摆起棋局，耳边只有那摇椅摇动时吱呀吱呀的声响，如今，摇椅还在，你却不在，我常坐在摇椅上，却不知心境与你是否相同，当然，你是享受那盛夏静谧一刻，而我只是借它怀念你而已，无论怎样，都有差别。

　　你提笔挥洒，力透纸背，一手俊逸大气的毛笔字惹人惊叹，作为你的外孙女，我却羞愧不已，你细心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细心指导，而我却总是心不在焉，学艺不精，如今你已过世，我却再也握不起那笔杆，我知我永远写不出你的风采神韵，只是，记忆里，我再懒惰，也鲜少见你有不耐烦之时，不知当时你是以何等心境教我写字，却也只我是辜负你的期望罢了，而你从不苛责。

　　记忆里，我只记得你一次生气的样子，我幼时喜静，交友甚少，同学相处，不得其法，对于矛盾，总是忍让，那一次我哭着回家，你是真的生气了。

　　你告诉我：“做人可退一千步一万步，却万不可退出自己的底线，更不可让人得寸进尺。”

　　你告诉我：“做人不可没有原则。”

　　你告诉我：“做人要有自己的坚守。”

　　你告诉我种种道理，我却觉得你也忘了告诉我很多东西。

　　你忘了告诉我，不要等到失去再来后悔。

　　你忘了告诉我，要懂得去感激而非抱怨。

　　你忘了告诉我，要对你孝顺恭谦有礼。

　　你教我面对任何人，却忘了教我如何面对你，怕是你自己也觉得，这不重要，可是，你百年之后，却在我脑中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你不喜连累别人，什么事情都爱藏着掖着，你怕家人为你担心，你得病之时，怕是自知时日不多了吧，不愿后辈为你多掏半分钱，你什么都不说，你总是沉默，就是弥留之际，你也很安静，你不愿别人为你操劳，却忘了我们会为你伤心难过，更会后悔万分。

　　盛夏的尾巴里，你的病已无法再瞒，你昏昏沉沉，我们慌慌忙忙送你入医院，却也明白为时已晚，邻家爷爷说，你在屋后的桃树下咳嗽，咳出来，白花花的，那是肺，人无肺，怎可活？我如今常年走过那颗树旁，却不敢直视那棵桃树，就算它花开满树，我也无心欣赏，我始终无法想象，你在咳嗽时带着怎样的心境？又是怎样的痛苦？

　　你走的那一夜，我小心地捧着保温桶，桶中是刚出炉的阳春面，记忆里你最爱吃的，一是自己煮的豆腐，二是市场南边一家面馆的阳春面，你总带我走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走入刚刚开门的面馆，点上两碗阳春面，你在我面前大肆夸赞这家店主的手艺，我默默无语，低头吃面，心不在焉，我忘了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吃的每碗面我都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而我其实最讨厌吃面，如果知道有朝一日，你会离我而去，清晨的面馆，我定然会微笑看着你，认真倾听，然后认真告诉你我的想法，只可惜一切已晚。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九年，那日我起早经过市场，再次走进那家面馆，店主竟然还认得我，他说你已经好久没来了，我告诉他，你早已过世，店主安慰着我，端来了面，我大口大口地吃，热气腾腾中，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那碗面，好难吃，全是自己泪的咸味。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那家面馆，我不要自己吃着面想着你流着泪。

　　我与哥哥牵手走在去医院的小道上，月色皎洁，路边的大树被镀上一层荧光，我抬头问哥哥：“外公会好吧？”

　　哥哥笑得温和：“当然。”

　　那夜，你吃的很多，胃口比前几日好，我欣喜，我想着你会慢慢好起来，却忘了这世上还有回光返照四字。

　　那夜，我梦见你，你笑得和蔼，我走上前，你却转身离开，我怎么都追不上你，我从梦中惊醒，只有妈妈沉痛的表情，妈妈说，你走了，我笑，难怪我追不上你，原来，那是黄泉路。妈妈说，想哭就哭吧，我咬紧唇，你说过的，女孩子更要坚强，你说的话，我怎会不听，一生中最后一次听你的话，嗯，我不哭，我绝对不哭，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当我看见你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泪水再也无法克制，我哭，外公，让我再不坚强一次，就一次，因为你而不坚强。

　　九年了，你鲜少入梦，就如你的性子一般，你怎会忍心再让我们为你伤心难过，你不入梦，头也不回地在忘川河畔愈走愈远，而我自是在某个不经意时光里想起你，泪盈满眶，今日思绪万千，为你写下浮生忆，望黄泉碧落，你且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