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三月的风吹来，麦苗青青，如酣睡的婴儿躺在母亲田野的怀里。

　　这是去年秋天整出来的一片农地。村民全部搬走了，房屋、树木、坟墓统统消失了。高堆子被削平，老汪塘被填满，小土路被揉碎，照着设计师的图纸进行改造，水泥路，防渗渠，桥涵，水闸，路灯，花坛……都已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用新词语说，叫”配套“、”置换“、”万亩良田”“。

　　一阵六十多岁的小老头们骑着电瓶车，跨过“幸福桥”，来到”丰收渠“边，一个个把车子支好，蹲下，抽烟，咂嘴，似乎还疑疑惑惑，瞭望这一马平川、宜人亮眼的风景。他们当然不是退休骑行团，也算不上远方游子归故乡。几个月前，他们的老宅还矗立在这眼面前某处泥土上面。现在，有点人是物非哩。

　　乖乖，真来劲！

　　看着看着，此行的希望更厚实了，用文绉绉的话来说，这的确是一片希望的田野。也就是说，重新回到老窝里淘金的梦不会落空。大老板开办大农场，需要一些固定工，管理管理，巡视巡视，正巧，大老板不是别人，就是本村老村长之孙大毛子。自古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份美差十拿九稳攥在手心啦。

　　大毛子大学刚毕业，读的是酒店专业，一出校门就在城里盘下个酒楼“实习实习”.不知是哪里刮来一阵风，还是酒楼盖在五鬼头上，总之下馆子的客人如同下油锅下地狱。年把下来赔的钱跟大毛子那浑身肉嘟嘟的身材一样，厚厚一大堆。

　　稳重的老村长也浑身冒汗了，城里的钱不好赚呐。照大毛子爸爸的意思，酒店关它门散蛋，父子俩共同创业。大毛子爸爸在何处发财呢，哦，他在更大一级的城里开会所。老村长思想保守，感觉那是败家子干败家事，大孙子要有出息。跟泥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认为还是种田上上行，去，去那广阔天地锻炼锻炼。

　　凭着老关系，老村长给孙子在老家的万亩良田上包了一块。大毛子起初还皱皱鼻子，傻小子不懂得，这年头，只要跟土地沾边就够了，种什么无所谓的，种麦还是种油菜，水田还是旱作，都无所谓。

　　无所谓的道理，大毛子其实是懂得几分的。虽说从他老爸起，就买了城市户口，脱离了那一亩三分地的“悠哉游哉”，但有关泥巴的故事耳朵里也听了不少，土地流转啦，政府补贴啦,订单农业啦。种地，说难也不难,要有机械化，要有几个劳力，要找个市场销路，三步流程，足矣。

　　机械化现成的，电话一打就到。劳力，老家有的是，叔叔大伯们，成群窝在农家乐小区，随便吆喝几个。市场销路嘛，有远在大上海菜场摆摊子的三叔，做总代理。

　　这个菜贩子叫三鬼，得知大侄子投资现代农业，自告奋勇要入股合作。

　　是种植还是养殖？还是房地产开发？

　　大毛子正在麻将桌上准备自摸，掏出手机说，种植，省事。

　　种的什么呀？

　　九十亩韭菜。

　　啊，蔬菜大棚啊？

　　露天搞的，我去看过了，就在老家旁边，幸福桥头。

　　电话不耐烦挂了。三鬼已经兴奋不已，摩拳擦掌，大毛子蔬菜公司的经纪人当定了，韭菜直销，走绿色通道。

　　幸福桥的桥头，那几个老哥还在东一句西一地讨论着。烟头丢了一地，问题还没解决。大毛子这九十来亩的地没什么问题，一麦一稻，无非撒撒肥，看看水，只是开的工资不够一年维持的。他们想做大，想跟其他老板联系联系，多揽点头绪，才够“来子”的。无奈这联系联系的事，哪是干泥头活的人干的？他们计划着搓拢三鬼回来，他反正外面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如回来家，领头一块干老本行。那鬼头能说会道，脑筋也好使哩。

　　可是电话打过去，却听三鬼一通嚷道：“别别别，不用回去啦，泥坷垃你们使劲刨吧。我接了个活，韭菜销售公司，苦到钱，年底回去找你们喝酒！”

　　三鬼不回来，只好准备自个去联系。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之好日子在后面，一切都有盼头。他们自己那一封责任田没有了，但是望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麦苗子，心里还是六月天吃凉西瓜一样，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