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烟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宜归，宜其室家。”迎着漫天飞舞的桃花，心中反复默念着古人的诗句，不知不觉眉头已紧蹙。老太君的话又萦绕在耳旁，“南浔，自蒙古与我南宋开州之战以来，连年战乱频发，百姓民不聊生，而今朝中老弱无力，你已年过弱冠，是该向圣上请缨来报答朝廷多年来对我们段家的知遇之恩啊。”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转身回头，正是心心念念的佳人分花踏柳而来，几日不见，南宫芷萱仍旧一副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清灵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风髻露鬓，淡扫娥眉一点愁，婉言道：“南浔哥哥约我至此，不知所谓何事？”

　　“芷萱……”原本打好的腹稿又忘到九霄云外，其实更多的是难以启齿。南宫芷萱轻笑：“不知南浔哥哥所想是否为元军扰宋边关之事？”“正是。我已经请命前往涟水伐元，不日随军前往，只是，只是我与你年幼时的婚约。”“我会等你。”不等说完，已经被打断，南宫芷萱正色道：“南浔哥哥，我知道你所说何事，芷萱虽是深闺女子但也略识大体，我知道好男儿当定国安邦平天下，如今大元频扰我南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你要去边关抗元，我自是不会拦你，可我也不会退婚，我知道你担心你一去不回怕耽误了芷萱，但我不怕，我愿意一直等，不论何年何月，直到彼岸花开，良人归来”。

　　认真地说完后，芷萱看着南浔炯炯有神的双眸，脸已微微发烫，不经意地轻折一枝娇媚的桃花，以掩饰自己的娇羞之意。即是堂堂七尺男儿听到如此露骨的表白也不禁脸色发红，半响只吐出一个“好”字。

　　两人沿着春色并肩游走，沈园正是一番春意盎然之景，而当年陆唐两人和的《钗头凤》仍在石壁之上，经过一百多年风雨的洗礼，字迹仍旧清晰可辨。“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芷萱指尖触摸着这些印记，苍凉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感慨人世多舛，世事难料。柳絮纷飞绕春柔，动离忧，人生一世浮萍草，愀然一梦，泪空流。

　　白驹过隙，人世弹指一挥间。眨眼已到整军代发之日，离别迫在眉睫，段老太君老泪纵横：“南浔，你可是我们整个王朝以及段家最后的期盼，你一定要早日破元归来，我们可都盼着呢。”段南浔握着老太君的手说：“孙儿不孝，不能常伴膝下承欢左右，太君多保重身体，不用诸多记挂孙儿，我一定尽早归来。”转而面向南宫芷萱，芷萱含着笑，递上青紫色荷包，飞针走线荷包绣，一片相思在心头。其间含义不言而喻，接过藏好，四目相对，南浔开口：“芷萱，我此生定不负你。”“芷萱无所求，只求南浔哥哥安好无忧”。

　　战鼓擂响，“出征！”段南浔定定地望了所有人一眼，转身飞身上马背，“驾！”挥手扬鞭马儿走，终是不再回头。

　　“芷萱，真是难为你了，这么几年来都是你来关照我这个老人家”。老太君看着日趋成熟芷萱，满心欢喜，“元军步步紧逼我南宋王朝，真不知南浔何时回来。”说罢，又用手巾揩眼睛，芷萱抓着老人的手宽慰道：“这么些年不都盼过来了嘛，如今有了南浔哥哥，虽元军仍不断犯我边境，但每次都被一一攻破，如今宋朝日渐安稳，灭元那日指日可待，老太君你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啊，不可操劳过度啊！”芷萱温婉大体的模样很受老人的喜欢，常到段府走动，当是为老人排忧解闷。

　　“哎呀，小姐，你都织坏了多少张织布机了？小姐，你不用这么辛苦的，这可都是我们丫鬟的事。”巧夏跑来心疼主子，芷萱淡淡一笑：“不碍事，又入冬了，我怕军队后防不足，跟你们一起织织布好送过去，让战士们安然过冬啊。”“小姐，是让段将军安然过冬吧。”巧夏逗着芷萱。“死丫头，没大没小，又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两人嬉闹着，巧夏跳着跑开了，芷萱追着出来，看着飘零的枝叶，喟然叹息,五年了，自君一别五个秋冬了，而我也从及笄之年到现在桃李年华了，思恋到底有多长呢？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次年，段老太君过世，朝廷因段家有功，许以厚葬，南宫芷萱代为守孝。时日，元气势渐消，时人以为宋破元指日可待。举国欢欣，群情沸腾。

　　南宋末年，宋与元崖山决战，因指挥失当，元朝以少胜多大败南宋，宋军全军覆没，南宋灭亡。

　　（崖山之战是宋朝对蒙古侵略最后一次有组织的抵抗，10万余人投海殉难，宁死不降、何其壮哉！此战之后，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完全沦陷于外族。崖山之战也是中国历史的重要的转折点。至此也有了“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有些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是日本学者内藤南湖提出的，但实事证明内藤南湖并未说过这种话，提出这种观点的人也找不出内藤南湖著作原文。实事上“崖山之后无中国”是宋亡之后中国人自己形成的一种史观，明代诗人钱谦益有诗曰：“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可见明朝人也认为崖山之后无中国。）

　　芷萱在房里一心一意织着锦帕，不慎绣花针刺破食指，血珠沁了出来，巧夏急匆匆跑来：“小姐，小姐，不好了，听说元军在崖山大破宋兵，我朝战士无一幸存……”芷萱手中的锦帕落地，顿感天旋地转，差点就站不住。巧夏急哭了，赶忙扶住：“小姐，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芷萱定了定神：“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待巧夏出门，芷萱呆坐在床上，泪止不住地滑落。

　　次日，芷萱召集南宫府邸所有人，声称自己要回乡下以避余乱，吩咐管家遣散织布铺女工们，给予津贴让大家自寻出路，临行前巧夏泪流满面，握着芷萱的手：“小姐，我从小跟着你的，你就带我一起走吧。”芷萱温婉地笑笑：“傻丫头，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哪能一辈子都跟着我呢？”说着一边褪下手上母亲的遗物，“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了，这个你不嫌弃就拿着吧，当小姐我留给你的嫁妆好了。”“小姐，你多保重。”巧夏恋恋不舍地道别，三步一回头……

　　送走众人后，芷萱静静地闩上了大门，在府邸随意游走，南宫府原本在绍兴一带也算是大户人家中的翘楚了，因常年供军用与战乱，而今也是冷落萧条了，回到闺房，芷萱打开尘封已久的衣箱，取出多年前母亲为自己缝制的大红嫁衣，胸前的鸳鸯栩栩如生，用手抚摸着，芷萱浅浅笑：“娘亲，女儿终是命薄，无法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索性拿出穿上，对镜梳妆，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再怎么用胭脂也盖不了眉宇间深深地哀愁，多久没有好好妆扮了呢？微笑抿唇，镜中女子笑若明月，状似娇柳，她执了玉簪盘了乌髻如云，发丝摇曳在玉样面庞的两边，霎时间更显得倾国倾城，眉目低回。“南浔哥哥，你看芷萱出落得这般美好，你却看不到了……”犹记年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谁人不夸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又因南宫府与段家一向交好，就自小给南宫芷萱与段南浔定下亲事，谁又能料到流年乱了浮生，终是一段痴情付水流。

　　南宫芷萱手持一根红烛，沿着床帘引燃，一片红光中，一身大红嫁衣，芷萱含着笑：南浔哥哥，芷萱担心你黄泉路上寂寞，我来陪你……自此，南宫府沦为一片废墟。

　　据说，午夜人静时分，昔日南宫府将矗立于黑夜之中，并有人见过一红衣女子常在其间凭栏眺望，并听到清丽女声哀叹：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