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的舌头

　　毛阿婆把凳子搬到门边，左手举着针，右手拿着线，使劲揉了揉一双细小的、干涸的眼睛，把线头放进嘴里抿了抿，拿出来再用手捏几捏，就开始往左手的针孔里穿。我看到毛阿婆的手指瘦弱而细长，找不到一点血肉，由一层蜡黄的、皱巴巴的皮包裹着，像两段奇怪的夏天树林里的干柴。她双眼盯着针孔，双手不住地颤抖，穿了好几次也没有穿成功。我把玩着毛阿婆小簸箕里的线团，说：“毛阿婆，你快讲嘛。”

　　毛阿婆的手猛地一抖，针“叮”地掉到了地上。毛阿婆一边找针一边骂我：“你看，阿婆马上就要穿好了，被你这么一吓针都找不到了，你个瓜娃子。”

　　我向她努努嘴，说：“你都穿这么大半天了！”

　　毛阿婆捡起针，重新坐到板凳上，说：“不是马上就好了嘛。”说着拿过线头，又准备穿。

　　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线头，说：“来，我帮你穿吧。”毛阿婆就把针给我。

　　我把穿好的针线递给毛阿婆，毛阿婆叹了口气，说：“年轻就是好啊！”拿过旁边的衣服，开始认真地缝起来。

　　我看着对面的娇娇，向她吐了吐舌头，娇娇心领神会，眨了一下她漂亮的大眼睛，向毛阿婆喊道：“毛阿婆，你快讲吧！”

　　毛阿婆理了理衣服，说：“好好，这就讲。”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山的那边，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一座漂亮的豪华的城堡，城堡里住着一位英俊的王子。王子的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紫色的，睫毛很长，很漂亮。薄薄的嘴唇红润得像过年的香肠，皮肤很白，很嫩，像刚磨出来的新鲜豆腐一样，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王子。

　　一天，外面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雷声阵阵，闪电不断。王子正坐在城堡里吃着丰盛的晚餐，这时外边忽然来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丑陋极了，拄着一根拐杖，头上缠着一条灰色头巾，全身穿得破破烂烂的，被雨水淋了个透湿。

　　好心的王子把老婆婆领进了城堡，老婆婆说：“我饿了。”王子指着桌上的晚餐，说：“阿婆，你吃吧。”老婆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老婆婆吃完饭后看着王子，说：“你的衣服很漂亮，脱下来给我吧。”

　　王子愣了愣，就把漂亮的衣服脱下来给老婆婆。

　　老婆婆拿着衣服又说：“你的眼睛真好看，你摘下来给我吧。”王子听了大吃一惊，说：“这不行，我把眼睛给了你我就成瞎子了呀。”

　　老婆婆就说：“我可以把我的眼睛给你呀。”王子看到老婆婆的眼睛又小又丑，摇头说：“不不，我不要你的眼睛。”

　　老婆婆就生气了，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妖怪。她伸出长长的舌头死死地缠住了王子的脖子。王子使劲挣扎，但越挣扎就越缠得紧，王子不能呼吸，就晕了过去。

　　妖怪把王子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兽，还把自己的长舌头也移植到了王子的嘴里，并给王子下了诅咒：终身不得变回人。除非遇到一个愿意为他哭泣的女孩，把眼泪洒在长舌头上，然后用力把长舌头拔出来，这样王子才能变成人。

　　于是，变成了怪兽的王子每天都到森林里走动，希望遇到一个善良的女孩把他变回来，可是见到他的人都很怕他，都不敢接近他，于是他就不停地寻找，寻找……直到现在。

　　从毛阿婆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娇娇说：“你相信王子真的被变成怪兽了吗？”

　　我摇摇头，说：“不信，毛阿婆肯定是骗我们的。”

　　娇娇抿了抿嘴，说：“我也不信。”

　　其实我们都信了。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我们小小的心里波涛汹涌，我们想象着王子的美貌，妖怪的丑陋，最后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拯救王子！

　　我们从碗柜里翻出炒菜用的胡椒粉，小心地洒在眼睛里。胡椒粉的辛辣刺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流顺着脸颊流下来，吧嗒吧嗒地滴进我们早已准备好的碗里。哭了整整一天，当我们用湿帕子擦了又擦，用手揉了又揉，眼睛终于不再流泪的时候，我们发现彼此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线了，然后我们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

　　笑完再看看碗里，发现只有垫底的那点儿，我们沮丧地嘟起了嘴，这泪水真是太难收集了。我们把泪水综合在一起，也只有一两口那样，少得有些可怜，娇娇看着我，说：“我们尝尝吧，看泪水是什么味道？”

　　我说：“好。”每人用指头在碗里沾了一下，放进嘴里舔了舔，齐声说：“咸的！”

　　我们把泪水装进小玻璃瓶里，把头发梳整齐，兴高采烈地进了树林。

　　树林的地上铺满了叶子，厚厚的一层，像地毯，又像海绵，踩上去松松软软的。树上的老叶子都落光了，枝头上刚刚长出嫩嫩的新叶，淡黄的颜色，翠绿得有些发亮，用手轻轻拨弄，叶子就折断了，流出淡绿的汁水，带有一股树叶清新的味道，很好闻。

　　我们在树林里转了一圈，只看到几条黄黄的毛虫，很小，只有牙签那么大，嘴是黑色的，头上还有两只脚，但却没有舌头，我们毫不犹豫地用脚把它们踩死了。我们在树林里遇到一棵野樱桃树，树枝上开满了花，雪白的花朵一簇簇地拥挤在一起，有点繁花似锦的感觉。花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像年糕的味道，沁透心脾。我们欢快地顺着树干爬了上去，花瓣在我们的摇晃下纷纷飘落，仙女撒花一般，地上稀稀疏疏地铺了一层白色花瓣，美丽极了。我们坐在树枝上，把花朵摘下来，一朵挨一朵地插在头上，最后竟插满了，像一个圆圆的樱花球。

　　天快黑的时候我听到母亲的呼喊，我们从树上爬下来往家走，在路上捡到两朵红红的碗大的蘑菇，我们高兴得像猴子似的跑回去向父母报喜。

　　之后我们每天都拿着玻璃瓶去树林里找怪兽，但除了毛虫树林里什么动物也没有。我们乐此不疲地在野樱花树上玩耍，玩腻了就去翻开厚厚的落叶找蘑菇，有时候能找到一两朵，最多的一次我们找到了五朵，但大多时候是一朵也没有找到。

　　慢慢的，樱花树上的花朵谢了，树枝上长出了新叶，叶子越长越大，迅速覆盖了整个枝头。树林里所有树的叶子都长长，长宽了，有的比我们的巴掌还大，树叶紧紧地挨着，组成了一把巨大的绿伞，我们抬头竟看不到蓝蓝的天和棉花一样的云。

　　樱花谢了，我们就再也不去树上玩了，忽然感觉到有些无聊，但我们发现树林的动物多了起来。有各种各样的毛虫，大的，小的，黑的，黄的，长角的和不长角的，数不胜数。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它们都有很多只脚，有的飞得很远，有的只能飞几步路，翅膀扇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嗡嗡嗡，呜呜呜，吱吱吱，千奇百怪。还有各种各样的蝴蝶，有的黑中带白，有的紫中带黄，五颜六色的，飞翔的动作也不一样，有的缓缓而行，翩翩起舞，有的横冲直撞，一溜烟就不见了，组成的队伍也参差不齐，有的成双成对，不离不弃，有的三俩成群，紧紧跟随，但更多的是一只独秀，它们找寻树林里一些细小的野花停留，传播花粉。

　　树林的动物虽然变多了，但却不是我们要找的怪兽，我们每天拿着玻璃瓶在树林里瞎逛，转来转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我们发现玻璃瓶里的泪水竟然没有了，着急得不行。我们再也不敢用胡椒粉了，因为怕痛，我说：“反正眼泪是咸的，干脆我们用盐水代替吧，或许妖怪不知道。”

　　娇娇拍手说好，于是我们翻了碗柜里的盐罐，打了满满一玻璃瓶盐水，我们晃荡着满满的盐水骄傲地笑，后来一看到瓶子里的水少了就赶紧添满，玻璃瓶里的水总是满的。

　　再过些日子，树林里的大型动物也多了起来，它们大都有四只脚，有宽大的嘴，最重要的是，它们都有舌头。我和娇娇都很激动，每天拿着玻璃瓶在树林里转悠，希望碰到一只有一条长舌头的怪怪的动物，那样我们就撒上盐水，拔出它的长舌头，把它变回英俊的王子。

　　可是我们却一直没遇到，有天我们看到了一条蛇，蛇身有锄棒那么大，身上有三种颜色，黄色、黑色和乌青色。蛇在树枝底下卷曲成盘子形，三角形的头从中间翘起来，睁着一对豆大的眼睛，一条分叉的舌头频繁地缩进吐出。娇娇看到后赶忙把我叫过去，细声细语地问：“王子会不会被妖怪变成了蛇？那个会不会是妖怪的舌头？”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娇娇说：“你把瓶子给我，我们试试。”

　　然后我就把瓶子递给娇娇，但蛇忽然就动了，它伸展开身子，吐着舌头，向我们爬过来，我慌张地拉着娇娇就跑，说：“快，它要来吃我们。”

　　我们沿着树林的小路一口气跑回了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娇甩开我的手，说：“你干嘛拉我跑？我们不救王子了吗？”

　　我说：“我觉得那个不是王子变的，它就是一条蛇，可能还有毒。”

　　娇娇说：“哼，你就是胆小。”

　　之后我们在树林里遇到过兔子，还在小溪里看到了癞蛤蟆和鱼。兔子跑了，我们没有追上，我们把盐水分别倒在癞蛤蟆和鱼身上，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很长一段时间，娇娇都怪我，说那条蛇肯定就是王子，是我胆小让王子跑了，我被她说得怏怏的不敢还嘴。

　　有一段时间我一度认为我们家的牛就是王子变的，因为它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长长的睫毛，它看我的时候眼光很柔和，带着温度似的，像是要把我的心融化一样。我一直想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眼神，但终究是找不出来，后来我上了四年级后终于知道了，那叫“含情脉脉”。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娇娇，娇娇听了两眼发光，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试试。”然后我们就跑去我家牛的身边，拿出玻璃瓶，把盐水倒在青草上，牛抢着呼呼的大口大口地吃。我抓起一把草递过去，牛伸出舌头来卷，娇娇一把抓住牛的舌头，使劲往外拉，我放下手中的草也赶紧去帮忙，牛感觉疼使劲地摇了摇头，娇娇一个趔趄往后倒，我被娇娇压着硌到了石块上，痛得嚎啕大哭起来。

　　树林里的动物越来越少了，树叶也开始纷纷往下落，我知道秋天来了，但我们却依旧没有找到怪兽，没有拔出妖怪的舌头把王子变回来。我们都有些沮丧，但我们在树林里找到了许多野果，酸酸的野樱桃，粉涩的红籽，酸甜的白刺泡儿，甜甜的岩林角……最好吃的是水甜水甜的八月瓜。树林几乎成了我们另一个餐厅，我们每天吃完饭，拿上玻璃瓶早早的就去了山林，漫山遍野地寻找各种各样的野果，尝尽了人间别样的山珍海味。

　　过了一段时间，树林里的野果也没有了，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父母把我们关在家里烤火哪也不能去，我们常常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跑出来，拿着玻璃瓶把家里的动物都试了个遍，结果依旧没把王子找出来。

　　后来我们都上了学，但一有时间我们就拿着玻璃瓶进树林，到处找怪兽王子，后来就慢慢不找了，去树林也不带玻璃瓶了。采蘑菇，编花环，找野果……有很多有趣的事做，树林变成了我们的乐园。

　　再后来我们也不去树林了，怪兽王子的故事我们也慢慢忘了，野果的甘甜也吸引不了我们了。又过了几年，毛阿婆死了，我们已从黄毛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段荒谬纯真的岁月，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假期回家，五岁的小侄女缠着我讲童话故事，我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去看电视吗？”

　　小侄女说：“我不要看电视，我要你给我讲。”

　　我甩开她的手，说：“我不会讲故事。”

　　娇娇在旁边笑着问：“你还记得妖怪的舌头吗？”

　　我听了不禁笑了，说：“怎么不记得，拔出妖怪的舌头，把怪兽变回王子，那可是我们整个童年的梦想。”

　　说完我和娇娇轻叹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向毛阿婆的坟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