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爱 第二十七章 坟

　　天是个好天，就像日子。按乡下的习俗，白夜家得去祭祖了。

　　母亲离不开，因为父亲吐得厉害，不知道他的牌友究竟灌了他多少酒。篮子装了香烛纸钱，白夜家的坟在南面的山上，白夜还得换了鞋，因为山路很滑，加上坟地里特有的紧张。

　　白夜是紧张的，为什么,大概是恐惧吧。黑乌鸦藏在过人高的草丛里，发出哀鸣，白夜踩到了一个坑里，令他意外的是，一块烧焦了的骨头踩在了脚下，以它特有的坚硬挑战着白夜的神经。谁家没烧化的纸钱扬在空中，黄色画出一道优美的弧，鬼片里有，白夜想到了鬼片，尤其是乡下题材鬼片。拇指盖是红色的，不明白什么缘故。身子禁不止地颤抖，像一个吊死鬼，一步步靠近他的坟墓。

　　据说，坟墓是人间最神秘的建筑，里面住的不是人，一一个个死了的灵魂；里面住的又是人，挖开一个棺椁，里面躺着的不是人的躯体么？神秘，因为在人心里的复杂。有的墓极其奢侈豪华，譬如古代的皇帝；有的墓，机器的晦涩曲折，譬如埃及法老的灵位。还有的墓，极其偏僻独特，在南方，我曾听过水葬的习俗。把死人置于水上，沉入水底，和泥沙一起永恒……

　　而白夜家的墓，与大多数乡村人一样，是不火葬的。人死了，用席子包住，选一个黎明的时刻，家人背着席子来到山上，在早已挖好的坑前停住，埋进去，然后铲土。值得注意的是，家人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把事情办好。乡下的传说是，地狱的门会在日出之前关闭。如果错过，将不能转世投胎。

　　哭声，白夜听到了哭声，一个中年妇女跪在坟前，哭着。白夜好奇，中年妇女的背影留给了白夜，她红色的外衣鼓得很厉害。听到了脚步，中年妇女的肘子扫了下脸，像在擦拭泪。回过头，蓬松的头发显出灰色的底，像是在坟里有段时间了。

　　“白夜。”女人说。

　　没想到，女人竟认识白夜。

　　“你怎么知道我？”白夜问。

　　“我是你的婶子，后门。”

　　白夜想起了，后门，白夜家的后门是住着一户人家的，就是这个女人。

　　“你怎么在这？”白夜问，他了解她是个不正常的女人，因为母亲说过。

　　“我在等你。”女人说。

　　白夜能觉察到脚趾的抖动，在诡谲的环境里，有诡谲的女人。

　　“婶子，婶子。”白夜语塞，结巴了。

　　女人站了起来，近了白夜，附到白夜的耳朵上，“记得，我在等你。”

　　中年妇女走了，坟地里恢复了原来。她插在土里的一炷香还在燃着，袅袅的烟散到了石碑上，又被石碑挡了回来。几个硬馍馍摆在油纸上，是女人留下的。

　　思量不了，白夜无法理解刚才的一幕。到了太爷爷的坟前，拿出了冥币，用打火机点着，一千万一千万地烧给了他的长辈。听家里人说，太爷爷是别地的，后来逃荒到雪溪，在这里安了家。死了，也埋在村里。

　　听村人说，太爷爷是个老实的汉子，他种地的本事是数一数二的，爷爷继承了太爷爷的活计，也种了一辈子的地。岁月好似一艘客船，才送了太爷爷，又要送爷爷。白夜就是岸边挥手的人，鹅卵石被河水磨得圆滑，经历了一次次失去的白夜习惯了平静。

　　篮子里还有酒，红红的高粱酒，太爷爷最喜欢喝高粱酒了。白夜把瓶盖打开，溢出一点，落进了黄土里。“够么，太爷爷”白夜问着，自己也喝了一口。边喝边倒在地上，若是与太爷爷对饮。

　　“太爷爷，爷爷快不行了。”白夜擦了下嘴。

　　“太爷爷，爷爷下去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啊。”

　　“太爷爷，将来有一天，我也会下去的。”白夜说出口，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说什么。

　　酒也倒光了，白夜把瓶子立在了坟头，“太爷爷，您慢点喝，别醉了。”

　　大奶奶的墓在旁边，在白夜出生之前，大奶奶就得病死了，家里只挂着大奶奶的黑白灵照。白夜曾站在灵照前，思念着未曾谋面的大奶奶。白夜也听爷爷讲过，奶奶是个贤惠的女子，缝衣做饭，样样在行。给爷爷生了三个孩子，生最后一个的时候，感上了风寒，没过几天死了。灵照是在爷爷的房间里的，爷爷对着它,常常一坐一天。

　　“奶奶，你还好么？”

　　白夜从篮子里取出了一沓纸鞋垫，给已故的女子上坟，是要烧鞋垫的。白夜知道，奶奶在下面闲不住，还想给白夜他们纳鞋垫。

　　“奶奶，爷爷的事您怕是知道了，再等几天，他快要下去了。”

　　坟头上有一株木槿花，是白夜去年植上去的，开的很好，木槿花里藏着个奶奶。

　　花蕊里有红色的花汁，白夜一直在想，这些花汁是不是爷爷最喜欢喝的酒，或许是吧。奶奶知道爷爷最喜欢喝什么。也许奶奶在下面早已备好了薄酒，等住了爷爷。她在那里小声地说着：“老头子，来吧，看，你的酒。”

　　挠了挠沾了灰的头，白夜突然想起一件事。以往给奶奶上坟的时候，白夜会带上家里的金锁，据说，这还是奶奶给白夜求的。那时，白夜父亲刚认识白夜母亲，奶奶非常希望有个孙子，求了黄半仙好久，才求了这么个锁。所以白夜很珍惜，他想带给奶奶看，可是，他又忘拿了，他是多么的不小心呵。

　　“奶奶，锁我没带来，等来年吧。”

　　说到来年的时候，白夜竟有些紧张了。可能他觉得来年的时候，坟头会多一个人吧。土扬在空气里，白夜嗅了下黄土的味道，随即站起了身。

　　“奶奶，太爷爷，我走了，等来年的时候，我再来看你们吧。”

　　沿着湿润的山道兀自下了山，眼前的屋舍升起了一阵阵炊烟，这是村人在做午饭了。乡下，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做饭都很早的，本来就没什么活，白夜提着空篮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