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

　　冬至已过，镇家村的夜，生冷、死寂。狗也懒得叫唤，偶尔叫上几声，也是因了禁不住寒夜的侵袭而发出的呻吟。

　　今夜，连带月光都是冷的。月光罩住了整个镇家村，整个村子便在一片荒凉中瑟瑟发抖。

　　赵老三和赵吉嫂穿过镇家村的尾巷的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热烘烘了好一阵。手心里冒满了细碎的热气泡，当这些热气泡一个个破了的时候，一股似陈旧了的木漆发出的气味便股股往上散开去了。

　　赵吉嫂走在前面，赵老三尾随后面。今晚，镇家村的这条巷似乎太幽长了。一阵寒风扑过，两个人被迫倒吸了一大口寒气。赵老三嘴里喃喃骂道：“可真冷，这年头，见鬼了。”

　　月，像夜里游离的孤魂，在半空中漂移者，向大地间的一切生灵大口大口的突出冰寒的光。远远地，赵老三和赵大嫂的前面隐隐浮现出一个破牛棚，牛棚在夜月中孤寂的立着，像极了一座新入土的坟。

　　赵大嫂不由放慢了脚步，她怕，她真怕，迎向她的将是一个黑暗的无底深渊。

　　“大哥，大哥，我是老三。”赵老三对着蹲在牛棚一角的赵吉轻声唤道。他怕，他真怕，那个被他叫唤的人就这样蜷缩着不动了。

　　“咳咳……”蜷缩的影微微蠕动着，向窗边靠近。

　　“你们怎么来了？红卫兵可曾注意到你们？”赵吉已蹒跚走到了窗边。才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脸就被岁月残忍地削去了许多，面前的，是一张瘦瘪不堪的脸。

　　赵吉嫂哽咽道：“可苦了你，我该怎么办好！”

　　“你们快走罢，给红卫兵发现了，恐怕就要连累你们。”

　　“大哥你放心，我们很谨慎，一时半会他们也发现不了咱。”

　　“我恐怕熬不过今晚了，今晚，可真冷哪！”赵吉苍白中发紫的嘴微微颤抖着，感觉这刺骨的冷就要将他侵蚀了。

　　“你别说傻话，你不能死啊，孩子还等着你回去。”赵吉嫂低声抽泣，从头到脚的冰冷包围着她，她真想陪着他一同死去，可是她还有一些东西放不下，她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这年头，真见鬼了！大哥，我一定去找那告密的王八沈五去，死活也该让他受些罪！”赵老三悲愤地骂，脸上的青筋被怒气生生的扯着凸起来了。”

　　“这年头，人还不如畜生。我恐怕不行了，就当为了大哥，为了我的孩子，别去惹事，好好地给我活下去。”

　　寒风扑到窗边，赵吉猛地咳起来，仿佛心就要被他咳出来了。赵吉嫂慌忙地从窗边伸手进去，一边帮她捶背一边落泪。

　　“没什么大碍，今天被罚跪冰沙堆，难免受些凉。”赵吉哆嗦着吐出几句话，每吐出一个字就像一颗颤抖得快要落下的泪珠。

　　“狗吃了良心！他们还要你跪冰沙堆，这怎么能受得了啊！”赵吉嫂捂着嘴，强忍住痛苦。

　　“我不要紧，就是怕要连累了你们。阿秀，你要好好照顾孩子，等这年代到了尽头，就让孩子好好学知识。老三，你也要帮大哥好好照顾这个家啊。”几颗泪滑过赵吉干瘪的脸，残留的几条泪痕在寒月的光中颤抖。

　　“大哥——”赵老三的嘴被月光冻住了，话还未到嘴边就被扼住了。

　　赵吉嫂的眼泪似乎被冻成了冰珠，沉甸甸的落了地，只听得心碎的声音。

　　“今晚的月光可真冷，明天的太阳也恐怕消不去这寒冷罢。这年头，总有尽头…”赵吉低喃。

　　“哇—哇—”乌鸦的几声哀怨，响彻寒夜。

　　第二天，红卫兵看到赵吉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脸正好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破晓的阳光照在赵吉的脸上，像一潭死寂的灰，有了一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