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1)

　　寒风肆掠着秋枝，哗哗作响，瑟瑟的秋叶在冰冷中无助地亲吻着秋枝，不愿飘落大地碾作成泥。暮色昏暗，秋日渐短，薛昌礼在村头小路等待儿子放学归来，内心忐忑点着一支烟粗喘地吸着。

　　薛昌礼在村里处理完事务回家，到了家里却空无一人，没料想儿子竟也没回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切都显得朦胧扑朔，乡间暗弱的灯光连路都看不清，更何况是人影。薛昌礼越想心越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着急等在路口打转，时不时地朝着路口大声呼喊，但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阵狗叫。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两口就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他紧了紧眉头眯着眼往前瞧，将手中的烟猛吸了几口，然后将烟头一丢，大声地喊道：“儿子，是不是你回来了？”

　　一直着急的薛昌礼呼喊声很大，刚吼完全村的狗就沸腾了起来，紧接着村子里的灯也跟着亮了起来。

　　“是我，爸！”晃晃的一个人影回答道，只见身旁还有一个人正扶着自己一瘸一拐的儿子向他走来，本来薛昌礼是气不打一处来，看到儿子这么回来既生气又心疼，忙上前去将儿子薛岳搀扶，再看看一旁扶着自己儿子回来的原来是同村的程雪，她见到薛昌礼竟低着头。

　　猫头鹰的叫声引得程雪浑身颤栗，全身一直发抖。狗吠声仍未稍减，灯光慢慢地又黯淡了下去。

　　“哪个王八羔子把你打成这样了，看我明儿不把他的皮活剥了！”薛昌礼张大了嗓门，吓得程雪止住了呼吸，在一旁不敢吱声，顺着前面的灯光一直往前走。薛岳的呼吸声很粗，伤得比较重，夜晚的寒风将他的手吹得冰冷，走起路来歪歪扭扭，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对于父亲的话他没敢回答，也没有把话说出来的力气和勇气。

　　薛昌礼火冒三丈，差点能将路边的枯草点燃，那双如鹰眼般透亮的眼球发出剑一样的利光扫了扫薛岳，气愤写满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见儿子沉默不语，他只好问一旁的程雪缘由。程雪怕极了，不敢抬头看着薛昌礼，就这样一直扶着薛岳向村子走，步子僵硬的像机器人一样，缓慢得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着。四下的狗吠声渐渐没了，不过，村头的那头灯光还在亮着。轻缓的脚步声听得薛昌礼心情烦乱，他本想质问下去可却被一阵抽泣声止住了，那声音正是来自程雪。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我不怪你们就是了。”薛昌礼越发地急了，只不过语气要和缓了许多。他一把将袖子猛地一提，袖口的金属纽扣“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程雪被吓哭了，但她不敢哭出声来，吞吞吐吐地将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推：“都是我不好，您不要再责怪薛岳了。”

　　“就算是你，那也得将事情的缘由讲清楚，你们这样把我给急死了！”听到程雪哭得更加伤心，薛昌礼知道这样问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便不再问下去，可心里急得就跟绳子打了结一样，既纠结又困惑，急得直挠两腮的胡子。但他知道这应该不是程雪的错，因为他自持还是非常了解程雪为人的。

　　“孩子好好讲，我不逼你，我知道错不在你，叔叔了解你为人，咱们先回家再讲，外面风太大又这么冷，你们别再冻着。”弄得两个孩子哭哭涕涕，薛昌礼哪敢再这么问下去，他再一次点着了一根烟，将袖子从胳臂上捋下来，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儿子身上将儿子背回了家。

　　程雪将眼角的泪水擦干，在愧疚和自责中把薛岳送回家后就离开了。天已经很晚了，若再不回去，她的父亲也该着急起来。

　　薛昌礼心疼儿子，何曾让儿子受过这样的委屈，他一边为儿子擦拭药酒一边嘴里骂着打儿子的人，看到儿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薛昌礼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眼睛，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从来没让儿子受过一点伤害。于是他越想越难受，又一次质问起儿子来，但没敢再那么苛责。

　　“还不是那个杜荀文！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副县长就随便欺负人，放学了死缠着程雪不放，还动手动脚。我和程雪从小玩到大，她被人欺负了，我怎能眼看着不管？”薛岳很是气愤地对父亲说，表情里充满着愤怒。

　　“哦，是这样......”薛昌礼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知道人家杜荀文是副县长的儿子，再看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村长，屁大个官，啥权力也没有，也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况且村里还急着等县里拨补助款呢，为给村子多搞两个钱，村里部都跟孙子似的，还好，儿子的伤没什么大碍，就当是自己吃了个哑巴亏，让这事过去算了。

　　“儿子，还是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定要出人头地！”薛昌礼一边心疼儿子一边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怪只怪社会太现实了，他能奈何？半夜里，他拿出老伴的照片，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程雪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什么也没和父亲说，父亲很累，早早就已睡去，倒是弟弟程涛还在灯下学习。虽已是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但还未倒在桌子上。眼圈红润的程雪故作镇定地和弟弟一起洗脚，然后各自睡去，她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忘了，可却忘不掉，她很愧疚，她觉得薛岳都是为了她才受的伤，她躺在床上，耳边不禁响起薛岳痛苦的呻吟声，想着想着竟捂着头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薛岳浑身发痛，一股药水味刺激着鼻涕直流，眼睛眨巴眨巴着挤出了硕大的泪珠。他不愿也不敢让父亲看见，因为他深知自己的痛苦没有理由再惹得父亲伤心和内疚。他怪自己没有用，怪自己吓哭了程雪，父亲的愤怒惹得她满脸泪水，为此薛岳很是过意不去。一整夜，薛岳床头的灯始终没有熄灭过。临近高考，他手捧着书本，心情复杂怎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眼泪，思绪，使人困乏的文字模糊了他的双眼，沉郁的没有了知觉，恍惚中竟然睡着了，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九月的江南小村已受寒风侵扰。夕阳西下，山脚河岸边静谧得只盛颜色，流水不再潺潺，河水虽未冰冷，但也清凉刺骨，河里的石子在清澈的水中如宝石般闪烁红光。水浅了很多，有些地方裸露出许多大石头，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便可跨到河对岸。薛岳最喜欢拉着程雪的手跨过河到对岸捡板栗，小的时候，他总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拉着她的小手踩着河中的石头到河对岸捡板栗。野板栗很小，却很甜，他会把一个个栗子剥好送到她的嘴边逗她开心。漫山的野菊在夕阳红霞下金黄得优雅，淡淡的芳香弥漫在夕阳的每个角落。嚼着略带菊香的野栗子，舌尖感受着来自自然的跳动。她不愿将栗子咽下，谁会愿意将美妙的味道就此吞入腹中呢？她反复嚼着，甜味顺着喉咙浸透全身，就连天边的彩霞也都投出羡慕的眼神。

　　程雪低头不语，但是她很开心。小河里时不时还倒映出她的笑脸和晶莹透亮的眼睛，河里稀稀的几条小鱼正在亲吻着她的倒影。薛岳从小就像大哥哥一样关心她、爱护她。她几次偷偷地抬起头看着薛岳裸露的伤痕，荔枝般圆润的眼神中那几分歉意反而又增加了。

　　“我昨晚很迟才睡，我的父亲昨天太……希望你别介意。”薛岳首先开口，手中攥着一个板栗，用力太猛，听到“啪”的一声。

　　“别这么说，害得你被打，我反倒过意不去，你怎么还这样说？这都怪我，和薛叔叔没关系。”程雪依旧低着头，一脸愧意。她的脸色红润，像熟透了的柿子，在夕阳的暖光下显得更加通透可人。

　　“你的微笑就是我的快乐！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吗？”微风轻轻地吹动薛岳额头的柔发，他是一副很恳切的样子。

　　听到这话，程雪低下头，羞红了脸，心里却像涌进了蜜水，她微微抬头看着薛岳，看着他侧着的脸，他站立的姿势像刚毅的山峰，眼睛像河水一样清澈透明，泛起了柔波，那眼神就跟温顺的猫一样。

　　程雪不希望薛岳在高考前多想，只是一心地引导他认真学习。于是，她说：“嗯，忘记那些，放下负担。我们要专心对待高考，加油!”

　　河水很浅，汩汩地怕打着石头。他们静静地坐在河岸边，远离花丛不忍伤到金黄野菊，两人瞧着西沉的落日，陷入了沉思。

　　薛岳抬着头呆呆地望着身旁的程雪，夕阳的的余辉洒在她的脸上，圆润的眼睛像开裂的石榴充满着诱人的莹光，嘴巴微微嚼动，红红的小嘴像吸满了水的樱桃，惹人馋意浓浓，她看着夕阳笑了，嘴角的酒窝似乎能够旋转，就跟河水里的小漩涡一样有趣，弄得人恨不得化成一条鱼游过去。他真想吻她！此时的夕阳躲在山的后面用似闭未闭的小眼睛窥视，就连天空的云彩也在为他们装点着浓情。河水在期盼，止住了流动，悄悄地藏到他们的身后倾听心灵的蜜语。

　　他确实从来没有吻过程雪，因为她静得犹如冬天的雪，纯洁得犹如亭亭玉立的芙蓉。她是理想的化身，是天上的明星。对一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孩，面对着现实又能怎样？他执着的眼神里流露着吻的渴望，可他明白，他们各自都有人生目标，况且高考对于他们来说极其重要。当爱情缺乏理智，无异于野牛在人群中奔跑，瞬间就能将美好毁灭；当理智战胜了情欲，精神才能不会偏离正确的轨道。他尊重程雪，爱本来就需要彼此尊重。

　　薛岳将双手插进口袋里，缓缓地靠近正在欣赏夕阳的程雪。落日已去，天空留下一片火红的云。薛岳走到她的身边，伸出自己的右手牵着她的左手，静静地站到了胖胖的月亮出现在夜空。

　　“你的微笑就是我的快乐！答应我，让我们一起走过高考！”薛岳的话说得她心里很暖。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从小到大，薛岳总会开导她，哄得她露出整齐的牙齿。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编扎稻草人吗？你总会把那些稻草人扎个辫子，还让我猜哪个是我，高考结束后我们再扎一回，好吗？”程雪美美地回忆道，晶莹的眼睛中充满了期盼。

　　“嗯，这次我一定要扎的比你快！“薛岳边说边拉着她往村里走。

　　“愿天使装饰你的梦！”程雪随手做出再见的手势，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薛岳也在怀着期待向自己的书桌走去，到家后，写下了一首诗，希望能铭记住这美妙和美好：

　　我打你的窗前飘过

　　留下一缕相思

　　不愿惊扰你

　　但愿你夜夜好梦

　　我在青石小桥看你傻笑

　　我也笑了

　　火红的夕阳红润了我的双眼

　　迷幻了我的视野

　　若问我眼中为何无神

　　只因我不想被繁花迷乱双眼

　　刚落完笔，薛昌礼推门进来叮嘱儿子：“别弄得太晚，要早点休息”，说完之后父亲顺势将门关上又了自己的房间。

　　薛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埋头处理他的功课。爱情有时候可以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只有当你正确地掌控方向盘，它才能化为无尽的动力。薛岳没胆量将他的爱公布于众，但他知道只要过了高考的槛，幸福就能把他拥抱。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渴望和她一起编织稻草人，因为那是他从今以后为之奋斗的一个梦，一个美丽而又悲怆的梦，看似临近，却没人肯定梦能圆。

　　程雪守在窗前背着悲伤凄凉的诗：“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她不禁想起了儿时和薛岳在河岸看瓜时的场景。那时，月亮也像今晚这么胖，她看见刺猬叫，就在地上跺脚，薛岳听到尖叫，抓起钢叉结束了刺猬的小命。可她又哭着要刺猬活过来，为此还和他吵了好几天。窗户的缝隙钻进一股风，吹得程雪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禁笑自己背书竟走了神，卷起书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又走神了，要好好学习！

　　转眼之间就要到面临人生抉择的时刻了，四月的江南草长莺飞，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那条流淌了千年的小河，没有一丝厌倦，依旧浇灌着村庄的每块田野。河岸的繁花更具生命力，在暖阳下呼吸着自由的芳香，弥漫在岸边的景色却从此失去了欣赏与赞美的人，再美丽的花也逃不过岁月无痕的摧残，再美妙的幻想也躲不了现实的无情打击。属于自然的景色过程献给了幸运的人，命运却依旧掌握在自然的手里。

　　谁会在意那岁月的无痕之迹？太过空幻，又有太多的琢磨。美好的回忆何曾又不是痛苦的经历呢？

　　春毫无保留地将一个母亲所有的爱奉献出来，天有情而人间无道，悲伤隐藏在快乐的人群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