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心生（六）

立秋，军机处正式成立。皇上的脾气，谁也摸不透了。采薇一事，李家心知肚明，不好追究。不料皇上，开始大张旗鼓地削减八旗军费开支，首当其冲的就是肃亲王府和恭亲王府。多多伦吉找到我时，我正在给若素熬药。　　

“大哥，你拿个主意啊。”多多一脸着急。我一声不响地用白纱滤了药汁，去了药渣，用银针试了试，再抿一口尝一尝，用汤匙搅拌搅拌安胎药，“三弟，皇上要什么，给他就是了。否则，大伯就是个例子。”　　

我们一直叫那人“大伯”。曾经的太子，当今皇上的亲大哥，被皇爷爷贬为庶人，后来四叔（当今皇上）一碗毒药灌死了他。可现在谁敢说呢？我爹交了兵权，回草原放牧。四叔还不放心，叫人盯了他好久。如今三弟和我，年少气盛，大有作为。军队纪律严明，日渐强盛。四叔是皇上，自是寝食难安，龙椅哪里坐得稳。　　

“大哥，你要放手？这怎么行？不行！我自己带出来的子儿，用起来顺手，兄弟们也有感情，一兵一卒也不能交给别人。”三弟气愤时，话更偏激，“我倒看看。皇上能把我怎么着.”　　

药汤凉了些许，我端着朝若素房里走去。没再和多多说什么，年轻人，总要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你怎么劝，他都不会听的。现在的我，心无旁骛，只希望那个女人，能顺利地生下孩子，早点康复。然后，我便告老还乡，找个没人的地方，陪她到终老。　　

陪她到终老，即使此生，她心念另一个人。　　

也许，我这样沾满罪恶的人，老天也不会眷顾，归隐山林的梦想，终是实现不了了。　　

不能忘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稳婆和洗娘忙前忙后，我破例让王太医进了产室为若素把脉。血水一盆盆地端出，参片不停地送进去。可里面，就是没个动静。若素坚强得很，一声不吭。　　

磨到三更，听到“哇哇”，婴儿嘹亮的啼哭。来不及喜悦，是茶盏碎瓷的碰击，阿梨的哭声震天动地：“小姐，小姐……”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了沾血的屏风之后。若素发际沾湿，双眸微闭，躺在床上。她见了我，嘴唇动了动。　　

那口型，竟是，　　

央吉，我爱你。　　

若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这句话，我等了一年。　　

可是，等到的时候，你不在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阿七把我给他的青龙刀还给了我，身后跟着阿梨。　　

王爷，我不想杀人了。我想带阿梨去草原。　　

我的眼闭了闭，也好，帮我去看看老爷。阿七，你要好生待阿梨。　　

“还有，”我给了他们厚厚一叠银票，“这个路上用得着，我和若素的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王爷放心，”这是阿梨第一次朝我下跪，“有些事，走之前，我一定要告诉王爷。”　　

三弟，多多伦吉，最终因谋反罪入狱。他失败了。此刻，皇上的御林军正在向我这里赶来。我抱着若素的尸体，轻轻地笑了。要是皇上想让你死，捏个罪名还不容易。“与罪臣之女厮混，有叛乱之嫌。”这真是好笑，记得当初，我和采薇，这罪臣之女的亲事，还是他指的婚。　　

他是皇上，早就算好这一切。我们，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他的亲哥哥，亲弟弟，以及侄子。　　

我记得阿梨说，王爷，你知道那口箱子里是什么吗？曹公子逃走之前，写下了有关四大家族的正史《红楼梦》，还未完成。小姐答应帮他著书修册，只是为了替自己的感情赎罪。因为她爱上了你，抛弃了爱她多年的芹哥哥，抛弃了养育她多年的曹家。　　

王爷，其实小姐，早就认出了淑妃就是如云小姐。她对你冷淡，只是想让你多亲近淑妃，好让淑妃感念您的情谊，放弃报仇的念头。　　

可是，淑妃放不下仇恨。小姐什么也做不了，又不敢告诉您。家仇和爱情折磨了她一辈子。每每想念您快要发疯，决定去看看您的时候，夜晚就会做噩梦，芹溪，舅舅，姥姥全在梦里找她索命。她受不了，被逼得出路都没有了。　　

到最后，她只能为您做一件事——就是那碗茶，泡了香雪海和暖春玉，上等的媚药。　　

小姐心知王爷爱她敬她，绝不会强迫她。梅苑的那夜，王爷喝了茶，才有后来的事。小姐说，她把握不了您的生死，但总得，为鄂硕家留后。可她的身体，若要生下这个孩子，必死无疑。　　

阿梨最后递给我一把扇子，王爷，还记得吗?　　

您总是误会小姐，以为她不在乎您。可是扇面上——　　

影婆娑，绕城郭。夜来香，心未央。　　

问君何日是吉时，有道是，芹溪深处，黄泉相见日。　　

芹溪只是凑巧而已，指的是芹草幽深的地方。隐藏其中的央吉，默念在心，未曾出口的央吉，才是小姐真正的心意。　　

风吹来，我关上羽窗，一方白帕从她校订的《红楼梦》里飘然而下。　　

白帕上只有几个字，却生生扎疼了我的眼。　　

央吉，爱你此生，永不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