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像之谜（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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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年轻人的书房

　　欢乐嫌天短，忧愁苦夜长。更何况时已入秋，四壁虫声鸣唱，更增加了江有声的忧心愁绪。他常常在三更就起来挑灯读书。用功是真的，睡不着也是真的。常常读着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形象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惶恐了：我是怎么了?老爷夫人对我这么好，老爷对我寄以厚望，我怎么能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呢?

　　理智和感情打架，胜者往往是后者。不然，从古到今，世上也不会有如许多的悲剧。

　　每当江有声读到有“影”字的文字，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花月影。“什么人?在这里说我的名字?”一张凶凶的小脸。“这样啊。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只听又是花、又是月、又是影的，我以为你在说我的名字呢。”含羞的笑脸上，一对盛有蜜汁的小酒窝时隐时现。

　　月夜的竹亭里初见月影，从此，月影的倩影就长驻脑海，月影的娇音就时萦耳际。后来，月影到竹亭问他愿不愿意做花家的义子。再后来，月影跑来后花厅和他商讨有关婚姻的大事。言为心声，月影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她喜欢有声，但是，傻瓜也会懂了，何况有声又不傻。江有声的心里真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江有声反复吟咏这两句诗。两人月夜竹亭偶遇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我就上花轿。”月影来花厅叙说娘想要和大姨家亲上加亲的事情时，说到这句话时调皮的模样如在眼前。

　　江有声在一个个不眠之夜里，搜括他记忆深处所有的含“影”字的诗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这些带有“影”字的诗句、词句，以此来缓解他的想思之苦。

　　一种又甜蜜又痛苦的感觉包围了江有声。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花月影了。江有声象是丢了魂。

　　花家的人有个非常奇怪的习惯，就是他们难得团团一桌吃饭。谁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谁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一只生员进考棚用的三层红漆竹篮子，人称考篮的，拎在花匠娘子手里，行走在花家的各房各厅，给老爷、夫人、小姐，如今又加上江有声这些主人送饭，是花家的一道风景。

　　中午时分，江有声等在厨房外面，见李妈拐上了一条小径，他悄悄地跟着。走了一会儿，确定李妈是给小姐送午餐，江有声拦住了李妈。有声左手拿出一张对折又对折的纸，先用右手指指这张纸，然后伸出两根食指，抵住两颊，做出笑笑的模样，他想表示的是，让李妈把这张纸交给有酒窝的月影小姐。李妈笑笑，点点头，表示她懂了，伸手接过纸条。

　　眼望李妈朝月影的书房走去，有声的嘴里轻轻说：“幸亏李妈是哑巴，但愿她不识字。”

　　李妈把一张纸交到月影手里。月影接过来，心里在说：“是谁写的?难道是他?”

　　原来纸上写着十四个字：花有清香月有影，江潮翻卷有奇声。

　　略一思索，月影笑了。果然是江有声!这个家伙，胆大包天，十四个字里面竟然包含有他江有声自己和本小姐花月影两个人的名字。幸亏李妈不识字。再一想，几乎大笑出声了。什么人呐!连苏东坡的诗也敢篡改。苏东坡的原诗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他老兄硬是把‘阴’改成了‘影’。花月影饭也顾不上吃，磨墨，铺纸、提笔，写下两行字。李妈来收餐具时，月影把一张对折又对折的纸交给她。

　　江有声接过李妈递给他的纸，就不由得把嘴巴紧紧抿牢，他怕自己的一颗心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但愿这是月影的回条，而不是月影退给我的纸条，他想。他看看李妈，李妈的一张扑克脸上，除了五官，啥也没有。

　　江有声用一秒钟时间看完纸条，可是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来消化。

　　“此影非那阴，君心似我心。”月影纸条上的十个字让江有声欣喜若狂。同时也苦涩异常。欣喜若狂的是月影承认了她已芳心暗许，这是他江有声前世修来的福气;苦涩异常的是这场情爱是不大可能被花家老爷夫妇认可的。很难说不是他江有声有生以来的一道最大的难关。

　　这边，花月影也是一会儿甜蜜的回忆着和江有声两人几次见面时的点点滴滴，一会儿又担心这场既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的私恋不得善果。

　　真是一般苦，两地愁。那边，江有声一遍又一遍地念：“此影非那阴，君心似我心。”好象在学着做诗，两句之后再也想不出来了;这边，花月影一张一张地写“花有清香月有影，江潮翻卷有奇声。”就象在练字一样。

　　第二天，月影大着胆子又去后花厅了。上次来，是为了试探江有声。虽说紧张，但是调皮的成分居多，所以还不象这次心情复杂。这次，紧张之外加上差涩，加上私自向一个男子表明心迹之后的犯罪感，以至于在自己的家园里，月影竟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走几步，回头看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还好，除了树影、花影，没有人影。除了鸟鸣声、树叶的沙沙声，并没有人声。

　　江有声不在，难道他又去花园跑步了?是刚去，还是快回来了?月影见没人开门，站在门外，走也不是，退又不甘心。两难之际，有声回来了。

　　兴许是思念了小半夜的缘故，兴许是跑步跑得热血沸腾，江有声一见花月影就情难自禁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月影。”

　　月影挣脱了他的手，说：“什么样子!”

　　有声赶紧放了她的手，说：“对不起。”

　　因为手拉了手，两人都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们既想往，又害怕。

　　因为想往，所以拉了一次手，又想着第二次。因为害怕，所以更想往。以此为发端，月影常常避开娘的眼睛，来后花厅看有声。不过，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只是在一起谈诗论文，写字画画。最多也只是拉拉手而已。但是在他们，已有一种不深不浅的犯罪感了。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怎会不懂，但是，知易行难哪。

　　再粗心的母亲，也总会发现女儿的变化。

　　“月儿，你最近好象朝后花厅跑得挺勤的。这，不太好。虽说是干兄妹，但是必竟男女有别。”

　　“娘，我没有。”月影硬了头皮不承认。

　　“这是什么?”娘亮出一张纸。“女孩子家，名节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怎能如此轻浮，把自己的名字和一个男子的名字写成歪诗。原来只说你调皮，没想到你竟……。”

　　“唉呀，娘!”月影忙伸手来抢。“嘶啦”一声，那张字纸被撕碎了。

　　幸亏那十四个字是月影写的，要是江有声写的那张纸被娘发现了，那，江有声不被赶出花府是不可能的了。

　　月影给娘抓了个现行，被批判一顿是在所难逃的了。娘说：“你是大家闺秀，有声现在是我们的义子，你们是兄妹，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月影看了娘一眼，眼中有着藏不住的不满。娘懂她的意思：本不是兄妹，硬给扣上兄妹的帽子。

　　“月儿啊，你是聪明的女孩子，你应该明白，你和有声怎样都是无缘的。我们收他做义子，你们就是兄妹;如里不收他做义子，我们家和江有声家就属门不当，户不对。反正，你们安安稳稳地做你们的兄妹。明年，你就欢欢喜喜地上花轿，风风光光地嫁到方家去。有声呢，到时候，让你爹给他找一门合适的亲事。听明白了吗?”

　　“不!我不要嫁给表哥。”

　　“你表哥有什么不好?”娘问女儿。其实，娘自己也明白，她的姨甥无论长相还是才气，都比不上江有声这个义子。但是，她认定，女儿和有声不可能成一对。她是为了女儿好。

　　历朝历代，在长辈的“都是为了你好!”这样一句看来苦口婆心的话语之下，牺牲了多少小辈的终身幸福。

　　月影不吱声。顶嘴不该是孝顺女儿所为，她刚才已经恃宠而娇，大着胆子顶了一句嘴了。想了想，她又说：“我还小呢。”月影想，这句可以说，不能算是顶嘴吧。

　　“月儿听话，女大当嫁。十七岁，已经不小了。再说，娘是想让你明年出嫁，不是今年。明年，你就十八了，娘十八岁那年，你已经半岁了。”

　　“女大当嫁。”这句套话，几乎每个中国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拿出来跟她的女性小辈说教。这话还挺有威慑力的。可见，一句话重复了N遍，就成了真理了。

　　“可是，我不一定要嫁表哥的。”你看，花月影已经认可了这真理。嫁是要嫁的。只是，嫁谁，还不一定而已。

　　没有办法，那时不懂优生学，也没有婚姻法。否则，大姨和娘的这种亲上加亲的想法，非但一点道理也没有，还是违反婚姻法的。

　　“我是说不一定，又不是说一定不。”女儿的反抗是弱弱的。中文太妙了，同样的三个字，排列顺序不一样，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底是亲娘，也不忍心把女儿逼得太紧。她说：“月儿是最聪明的女孩子，娘知道你晓得轻重、利害，最终，你会明白，娘都是为了你好。答应娘，不要再有其它不好的念头。”

　　月影说：“我答应娘，不再有其它不好的念头。”

　　娘说：“这才是乖女儿，这样娘才放心。好了，我走了。”

　　“娘走好。”月影目送娘出了书房门，对着娘的背影说：“娘，我是答应你不再有不好的念头，可是，喜欢一个救爹性命的好男儿可不是不好的念头哦!”说完，吐吐她的小舌头。

　　看到吧，世上的人，无论干什么事，都是有他的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