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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乌鸦

发布于:2010-04-16 10:0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周胜兰

   

1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寒假,从外地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周胜兰就一直在寻找着父亲不注意的机会。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溜出来了,胜兰庆幸地向着外婆家的方向一路小跑,家家,我回来了!见到了外婆,胜兰由衷喜悦。在外婆跟前坐下的滋味说不出的甜蜜,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胜兰沉浸在这种温馨的氛围里,忘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胜兰,走!回去!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胜兰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惊奇父亲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她不得不站起身,边走边跟外婆道别,外婆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她已经被父亲催促着拐过了墙角,走到看不见外婆的地方了!她默默地安慰自己:再找机会来吧,这么长一个假期呢!外婆家近在咫尺,想来还不容易吗?!可……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啊!明天,明天的明天,那是她能够把握得了的吗?!    

    胜兰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跟在脸色难看的父亲身后。走到村口,驾!驾!突如其来的两声尖叫,又让她胆颤心惊,还以为又有什么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常受惊吓的人真是越来越胆小了!马上她就明白过来,是路旁大树里歇着的一只乌鸦突然尖叫了两声。奇怪,乌鸦怎么也胜兰一样怕她的父亲啊?!    

   寄钱给你外婆,以为我不知道吧?告诉你,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为什么要瞒着我?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你眼里还有这个可怜的爸爸吗?!我还没死呐,这个家还得要靠我支撑着呐,你怎么能擅自作主呢?!
   这事说出去是瞒着我的,那我成了什么人!你们都那么慷慨,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弟弟妹妹还要不要钱读书?!
    你这才开始工作,就以为了不得啦?没有我这个老子,哪有你的今天……”
    听着父亲刺心的训斥,胜兰如同坠入无法自救的汪洋之中。平日里家里的困境时时在折磨着她的心,所以每月刚一领到工资她就急忙跑去邮局寄给父亲绝大部分,自己只留下一点点饭菜钱,其他的一切开销能省都省了。我错了吗?我仅仅是在外婆七十岁的生日之前,寄了点钱到小姨的名下,表示下心意啊,这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了?!从来都是外婆照顾他们这个家,照顾大了四个外孙的啊,这第一次的一点点回馈,结果怎么会是这样?!昨天晚上一回来母亲就偷偷透露给她,说她寄钱的事情父亲知道了,而且还逼着母亲去要回一半钱呢!现在父亲着重强调的似乎只是不该瞒着他,胜兰的心里在说:哼!不必掩饰了其实谁不明白啊……   

    环望四周,冬天的景象煞是萧条!大片大片的田野都是空的,脚下的田埂上也是光秃秃的,连一根枯草也不剩!远远地,已经望得见他们的家,他们家的这个小房还是凭借外婆家的关系,为了让孩子们上学更近点,在外婆这个离县城更近的村里借用地皮搭盖的一间小屋。寒风中,那个左右都没有任何依傍的低矮的小土砖屋,显得格外孤独!    

  

2
    这时,已近中午,家里正在烧火做饭,胜兰的小弟弟胜望坐在灶下添柴烧火,母亲正洗着盆子里的青菜。上高中的妹妹小兰和读初中的大弟弟胜利各自捧着一本书在看。这天,是小兰和胜利放寒假的日子,两人都背回一大包学习用品。
    看见耀宗和胜兰回家来了,巧琳明显加快了洗菜的速度——因为耀宗一回家,从来就是急着要吃饭的。耀宗进屋后径直坐到那两包才背回的东西旁边,一本本、一份份地翻看着。胜兰心情压抑,进门后就坐在小凳上,无精打采地瞧着地上的半张报纸。迷糊中感觉不对,抬头一看,屋子里烟雾弥漫,是胜望的灶里冒出一股浓烟。父亲已经冲了上去,接着就听见惊恐的一声尖叫,只见胜望用双手护着自己的头!父亲气愤地一把拽起胜望:做事动点脑筋唦!过来看着!火要空心,人要虚心。懂不懂!读书要动脑筋,做事也要动脑筋,是一个道理唦!
    周耀宗怎么能不生气,两道眉毛都拧成了疙瘩,烧火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操心!他把烧火的任务还给胜望后,又继续去翻检那两个书包去了。
    都来吃饭嘞听到母亲这样说,胜利连忙放下书来帮着拿菜,他端起一大碗汤,小心翼翼地走,可他碗里的汤还是泼出来了一点。父亲挥起一拳打在胜利头上,使他的汤又泼了一大半。大家都看见了,是肉丝汤,平常难得有的,多可惜啊!母亲接过胜利手上的碗,放在桌上,说:算了,算了,吃饭。大家端起饭碗,默不作声的吃饭。 砰!一声响,都抬起头来看,是父亲将饭碗摔在了桌子上!
    有沙!洗个菜总是洗不干净!这叫人怎么吃!耀宗向着巧琳吼。
    巧琳自知理亏,什么也不说,就放下自己的碗,把盛菜的盆拿到一边,往里倒了一些开水,用筷子夹着一片青菜,在水里摆动着,一片一片地捻到另一个盘子里,再放进一些盐和油,又拿到大家面前。沙子没有了,但更没味道了。巧琳不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厨艺就更谈不上,与她麻利能干的母亲相比,简直就不像母女俩。她更像她父亲,寡言少语,老实得近乎懦弱。耀宗曾经说过:你姆妈那么能干,饭菜做得可口,家又料理得利落,还热情好客,怎么你就这么蠢呢?!对人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接到她的代嘛!空长一副漂亮模样,有什么用呢?!
    午饭后父亲上床去睡了,四姐弟就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看书。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床上的那个人有意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睡觉,只是蓄精养锐。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喊来他们其中的某一个,替他干一件什么事情。   

   

3    

    日子很难熬,漫无边际,但冬日的阳光是短暂的。太阳快要落山,寒意更浓了,这么一个压抑而无聊的下午,眼看就过去了。胜兰站起来,准备进屋去帮妈妈做饭。一抬头,看见她二姨小姨来了,就向坐在门边的妈妈说了一声,胜兰的声音很小,显然是怕惊动了床上的那个人。母亲连忙出来了,没想到父亲也随之而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二姨小姨说:宗哥在家哪。
    耀宗沉着脸:你们跑来搞什么呐?!
    二姨说:我们听我姆妈说胜兰回来了,我们来玩会儿,看看呐。
    有个么事好看呐?!是看到她现在有钱了是吧?
    他一眼瞥见二姨小姨手上提着的是肉和水果,又接着说:胜兰现在能挣钱了,难道还没肉没水果吃吗?没吃的是那三个呐,哦,等桃子熟了再来摘桃子啊!一向温和的二姨脸色刷地就变了:我们能摘到个么桃子呐?!你可真是个小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家的四个,哪一个不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你问小兰呐,我想她在学校里住,饭菜没油水,总叫她来我家里吃饭。她说学校里功课忙,才来得少了,哪里是不管呢?!
    哦,叫小兰去吃饭,就算是照顾啊,那恐怕是有见不得人的用心呢!!!
    是啊,是啊,别人都不是好心,就你的心好。
    二姨显然懒得再与他吵,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小姨说走哇,走哇,回去!二姨的眼里闪着泪光,她低头掩饰着。
    把你们的臭东西拿走!耀宗喊着,提起那一包东西,往二姨小姨脚下扔去。二姨果断地拣起来就提着走了。巧琳和胜兰四姐弟都呆在那儿,谁也不敢有点什么举动。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地望着二姨小姨那可怜的身影渐渐地远去。            
    还没从这一场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耀宗一声狂吼:小兰进来!小兰慢慢地挪动着,大家也都惊恐地跟进家来。
    你跪下!小兰乖乖地跪在地上。耀宗在小兰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脸色铁青铁青,可就是一直不开口。这种情形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何曾有过什么话不敢说的时候?!谁的心里也没底,谁也不敢开口问一声,这是为什么?大家都只能各自小心翼翼地干自己该干的事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沉闷地吃着晚饭,吃到一半,耀宗才开恩,对小兰说:先起来吃饭!
   这一年,大多数人家都用上了电灯,他们家还没有电。因为安装线路得先交一笔钱,他们家经济如此拮据,不可能先在这个问题上花费,所以照明还是用的煤油灯。吃完饭后一家人都早早地上床了,她家人向来早睡早起,为的是节约煤油,多多利用天光;再加上现在又是天寒地冻的严冬季节,只有棉被里还有一点温暖。    

     

4    

小兰!小兰!你给我滚起来!
   父亲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使胜兰猛地惊醒了。她的心在怦怦直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她睡在一个床上的小兰,已经在哆哆嗦嗦地穿衣服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   

你给我跪下!父亲又大吼一声。黑暗中小兰乖乖地跪了下去。
    我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都用在你们几个身上,是叫你好好在学校里读书,你跑到你二姨家去干什么?!你老实交代!
    我一共才去了三次,就吃饭,别的什么也没干。小兰哭哭啼啼地说。
    父亲一骨碌溜下床,狠狠一鞭抽到小兰身上。这根细竹条,是耀宗为了教育子女,精心挑选,特地保留下来的。如今也不知用了多少次,有多少个年头了。平常姐弟们只要看见它,心里就气愤难平,但谁也不敢偷偷把它扔掉。
   什么也没干!你别给我丢人!又是一竹鞭抽了下去!
   爸爸你别打了!别打了!!她能干什么事呢?!胜兰猛地一下哭出声来。
   她到二姨家能做什么事呀?!母亲也帮着腔。
   能做什么事!你们问她,她做了什么事?!她的日记里写着的要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这是血淋淋的教训你们说说什么是血淋淋的教训
   我是说考试没考好啊!小兰答。
   哦,是考试没考好啊。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平和了许多。
   快上床睡去。母亲赶紧说。
   父亲没有吱声,算是默认。小兰也就又睡到床上来了,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一场灾难总算是过去了。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不平静,一直紧张的神经,总算可以松弛下来,美美地睡个好觉了。胜兰调整了一个姿势,舒舒服服地睡去。迷糊中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要把我气死了,你的弟弟妹妹就惨了,他们读不起书,就只有回农村种田去了!你妈妈只有去喝西北风啦。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的翅膀硬了?没有我这个老子,哪里有你呀!不是我省吃俭用地培养你读书,你能到大城市去?更别说在大学里工作!你不也就象秀英她们一样,天天得去地里干活?!那样连自己都还养不活呢,你还能帮得了谁?!
    是父亲凄惨悲愤的声音。胜兰听出这是在说自己呢,不知他说了多久了?自己居然才醒!  

你要是不把我当父亲,只认你外婆他们沈家的人,你就只管去报答好了。把我当恶人,我不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是一个坚强的硬汉,当初,多少政治运动和迫害都没能把我打倒。我还在乎你这一个子女的不孝?!将来,即使你们四个都没有良心,我也不在乎!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我要到你的工作单位去把话说清楚!!!叫你单位的人都来评个理,让组织出面解决!也可以登报嘛,登报申明……”
    胜兰一声不响地听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滚落到枕头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过去,父亲无数次地打她,留下的伤痕好久才能痊愈,她总认为一定是自己不对,父亲才会打她的,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有没有错;现在父亲并没有打她,她却如此的伤心和绝望: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弟弟妹妹和母亲又有多少的不是呢?!……
  

5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胜兰还是郁闷不堪。但她即使有满心的悲伤,也不敢有半点的流露。吃过早餐,胜兰找出一大堆脏衣服,母亲烧了一锅热水,两个人洗起衣服来。快要过年了,得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得干净一点,才破例烧了一锅热水。平常,她家是舍不得烧热水洗衣服的,因为野外的柴草,早被大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连田埂上都是光秃秃的,家里仅有的一点柴禾,是要留着做饭用的。
    小兰和胜利自觉地拿起书本,到一边学习去了,胜望蹬在旁边看着妈妈和姐姐洗衣服。父亲又上床去睡了。洗完了衣服,胜兰对母亲说我们去挖野菜包春卷吃吧,于是带着胜望一起离开屋,来到附近的空地里。离开了那个可怕可恶的人,陡然觉得轻松起来。胜兰说:我的眼睛都睁不开,昨晚完全没法睡好觉!
    母亲说:你爸爸那个脾气,总那样,不分个白天黑夜地闹,吵得一家人都睡不好。
    胜望也说:爸爸放假了没有课上,白天睡觉,晚上发脾气!
    胜兰拉过小弟弟的手,牵着他一起走:爸爸要是不在家该多好啊!有他在,我真是呆不下去了,真走又舍不得离开家!
     “你走到哪里去啊,还没过年呢!胜望说。
    胜兰说:我身上没有钱,走不了!胜兰前天晚上一回来就把学校年终结算发给她的所有钱都给父亲了,一点也没留,她想我自己也不需要花什么,等要开学走时再跟爸爸要点车费就行了。给爸爸钱,是想到一家人都在家里,要吃要读书。唉,自己身上没有钱还真不行,见到家家我才真后悔没私自留点钱给她!我只寄了那么点钱给家家,爸爸就那样的不依不饶……    

    小兰跑了过来:爸爸让我来找你们,叫别跑远了。
    真讨厌,时时照着别人!胜兰厌恶地说,她看到小兰脸上昨晚挨鞭子的伤痕清晰可见,又加了一句还总要翻看别人的东西,凭只言片语乱猜一通,思想多肮脏!什么人,哪里都不准我们去!
    母亲听了,什么也没说。其实,巧琳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便于告诉孩子们。巧琳知道耀宗是担心二妹夫的报复——几年前耀宗对她二妹的觊觎,引得二妹夫曾扬言:耀宗再不老实,就要揍他的人!但巧琳相信二妹夫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仅仅是说说吓唬耀宗的更不会报复在孩子们身上。
    你爸爸将来的日子会好苦。巧琳突然说。
    胜兰听了很是吃惊:怎么会好苦?
    我刚认识你爸爸时,去给他算了个命,说他老了好可怜,众叛亲离!他是个老师,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你爸爸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的,算出他那样的苦命,我那时是不太相信的。她的言外之意,好像是现在倒有些相信了。
    好苦?胜兰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强悍的一个人,还好可怜?!她浅浅地一笑,心想算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怎么拿它当真?
    现在,我才想到你爸爸的苦,主要是心苦,他总是处在痛苦之中。他小时候,受的教育太严厉了!而且他那个家族和他本人都受到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强烈冲击,他的性格完全被扭曲了,要改变恐怕是太难了!母亲继续说。向来寡言少语的母亲,说出这一番话,着实令胜兰惊讶。
     “爸爸站在那里看我们呢!胜望紧张地说。
    抬头看去,周耀宗站在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正盯着这边看呢!他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在树枝上凄厉地叫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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