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矿上的人都说那女人妖里妖气的，十有八九是一个婊子。但胡多不这样认为。胡多的叔叔是一个老光棍，都四十出头了还娶不到老婆。在这把年纪能有一个女朋友，尽管那女人的来历有些不清不楚，胡多还是打心眼里为叔叔高兴。

这是一个小煤窑，矿工不多，百十来人。四排红砖平房围成一个院子，是矿工的宿舍，院子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冬青树。宿舍紧挨着一条洒满煤屑的简易公路，每当有拉煤的车辆驶过，扬起的灰尘便弥漫了宿舍大院。胡多和叔叔同住一间宿舍，每当那个女人来了，胡多就对叔叔说：“我去找二狗他们打牌，晚上不回来了。”叔叔当然高兴，心里说这娃真懂事！腊月初八矿上就放假了，放假前给每一个矿工结清了工资。胡多为了节省路费，已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他打算过几天就和叔叔回家，在年前赶着把婚事办了。

胡多把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元钱从银行里取了出来，他找来一根缝衣针，打算把钱结结实实地缝在内衣内裤上，这样路上就不怕被人偷了。叔叔看见了说：“路上乱得很！咋能把钱都带在身上？万一出事了咋办？”

胡多想了想说：“那只有从邮局寄回家了。叔叔，你陪我去邮局寄钱吧？”

“寄两万块钱回家，要花好多邮费的！”

“那咋办？”

叔叔掏出一张卡在胡多眼前晃了晃，不无得意地说：“把钱存进了我的金穗卡里，这卡全国通用，回家后再从银行里把现金提出来，安全方便。”

胡多点了点头，把钱交给了叔叔。

    腊月初八晚上那女人来了，穿一件红呢子大衣，头发染成金黄色，肥厚的嘴唇上涂着很浓的口红，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她带来了酒菜：一只烧鸭，一包花生米，一瓶高粱酒。胡多找了个借口就往外走，叔叔一把扯住了他，“甭急着走，你婶婶来了，咱们好好喝一杯！”这是叔叔头一次称女人为“你婶婶”，胡多只得转过身，红着脸说：“婶婶，你来了。”女人热情地拽着胡多的手说：“来，坐下喝酒！”那天晚上叔叔喝了很多酒，他红着眼睛看了看胡多，低头叹一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胡多心里纳闷，叔叔向来是爽快人，今晚是咋了？胡多酒量小，他陪着叔叔喝了几杯，便觉得头晕目眩，于是起身说：“叔叔婶婶你们慢慢喝！二狗还等着我打牌呢，我先走了。”

    胡多在二狗那儿打了半夜牌，头疼得厉害，就躺在二狗床上睡了。

    翌日，胡多睡到十点半被二狗叫醒。二狗说：“胡多，你狗日的还睡！你叔叔跟婊子跑了你还睡！”

    胡多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问：“二狗，你说啥？”

    二狗不耐烦地说：“你叔叔跟婊子跑了！”

    胡多心里“咯噔”一下，跳下床就向宿舍跑。

    胡多回到宿舍一看，除了一张破棉被外，叔叔把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胡多发现茶几上有一张叔叔留下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叔叔有急事要办拿走了你的钱，以后还你！胡多看了之后，膝盖发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胡多家里很穷，他们那地方是远近有名的“光棍”村，由于山高坡陡，土地贫瘠，村里的姑娘都争着往山外嫁，没有姑娘愿意嫁到他们村，于是村里的光棍日益增多。胡多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是同村的秀莲姑娘。胡多勤劳善良，又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秀莲顶住了家里的压力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他。当他们谈婚论嫁时却遇上了难题，秀莲的母亲说秀莲啊，你要嫁给胡多我不反对，可你也要为家里着想呀！人家的闺女嫁到山外去，至少要三万块礼金，你嫁给胡多妈不多要，只要两万块；你看家里的房子破得不成样子了，你得帮家里修两间新瓦房，不然的话你弟弟咋办呐！

秀莲的父亲死得早，是母含辛茹苦把她和弟弟拉扯大，如今母亲年老多病，她咋能不管家里呢？秀莲想了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妈你放心，我让胡多拿两万块钱的礼金！

    胡多家比秀莲家好不了多少，一下子要拿出两万块钱，对他家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子。胡多的父亲无计可施，狠下心来宰了一只老母鸡，弄了几个菜，开了一坛自家酿的苞谷酒，请村长吃喝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胡多的父亲托了村长去秀莲家协商，说婚事缓两年再办，到时一定筹到两万块礼金！秀莲的母亲不能不给村长面子，否则的话每年的救济粮、救济款、扶贫物资，都没有你的份！秀莲的母亲说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缓两年可以，但两年后不能再拖了！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皎洁的月光在村子里静静地流淌，淹没了一对紧紧相拥的恋人。胡多“叭唧叭唧”地吻着秀莲脸蛋上的泪花，“傻妹子，甭哭！我过两年就回来了嘛！”

    “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我妈说了，两年后你拿不来礼金，就把我嫁到山外去！”

    “你放心，我这趟出去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挣到两万块钱！”

    胡多翌日就打点行装，和叔叔去了山西煤矿。

    胡多从地上跳起来，冲出宿舍，拦了一辆回县城的运煤车，他掏出五拾元钱塞给司机，焦急地说：“师傅，我有急事送我去县城火车站，把车开快点！”

    胡多找遍了县城火车站和汽车站，不见叔叔和那个女人，他痛苦地想：完了！叔叔和那个女人已经坐车走了！

    但胡多还没有死心，他心想是不是叔叔带着那个女人赶回家结婚了？也许他用了我的钱，不好意思跟我一路走。

    胡多连夜买了一张火车票，心急火燎地回到了村里。他见人就打听：“我叔叔回来了么？”

    人们纷纷摇头，都说：“胡多，你叔叔咋不和你一起回来？”

    胡多眼前一黑，如同泄气的皮球瘫在了冷冰冰的村街上。他绝望地告诉围上来的村里人：“叔叔拿了我的两万块钱跟一个婊子跑了！”

    正月十五，村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秀莲穿着大红绸子的嫁衣，含着泪水嫁到了山外。

    胡多打点行装，神色黯然地离开村庄，独自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他不想回到以前做过的小煤窑，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地方，而是去了另一个较大的煤矿。

    俗话说“冤家路窄”，胡多上班的头一天，就遇上了叔叔。

    他上的是夜班，早上下班了刚从黑洞洞的煤井里钻出来，就遇见正要下井的叔叔。他一把揪住叔叔的衣襟，双眼喷火，恶狠狠地说：“你拿走了我结婚的钱秀莲嫁给了别人我打死你这个骗子！”

    叔叔面如死灰，全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搧了自己一个耳光，老泪纵横地说：“叔叔不是人！叔叔对不住你！叔叔让那个婊子骗了！她说她弟弟得了癌症，急需五万块钱做手术，她说只要我帮她筹到五万块，救她弟弟一命，她就嫁给我！我拿了钱跟她去了医院，她让我坐在病房外的木椅上等她，她说她先去缴了手术费再带我见她的弟弟，谁知她带着钱偷偷溜走了！”

    看着可怜巴巴的被女人骗光了钱的叔叔，胡多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再为难他，“唉”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叔叔声音嘶哑地说：“你的钱我想办法还给你！你还年轻，准会娶到媳妇的！”

    胡多心情郁闷，工作又极其辛苦，刚上了几天班就病倒了。矿上食堂卖的饭不是馒头就是面条，菜蔬除了白菜就是萝卜，他早已吃腻了。人有了病胃口就更差了，热心的工友帮他买来了馒头和面条，胡多一点也不想吃，他心想要是有一碗香喷喷的皮蛋粥就好了！他最爱吃皮蛋粥，小时候生病了，母亲总会煮一碗皮蛋粥给他吃。

    那天晚上，叔叔捧着一个大号饭盒小心翼翼地来了。他走到胡多床边，揭开饭盒盖，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我给你煮的皮蛋粥，趁热吃吧！”

   胡多一扬手，饭盒“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两个月后的一天，叔叔在井下出事了，他被运煤的矿车砸成了肉泥。那天牵引矿车的钢绳“嘣”的一声断裂，几辆装满煤的向上运行的矿车“轰隆轰隆”地顺着轨道向下滚落，当时胡多的叔叔和几个矿工坐在轨道旁歇息，有人发现情况异常慌忙喊闪开！其他的人都闪开了，但胡多的叔叔仿佛睡着了一般，呼啸而来的矿车辗过了他的身体……

    作为死者的亲人，胡多从矿长手里接过骨灰盒和八万元抚恤金。

    胡多拿钱的手有些颤抖，他突然想到叔叔下煤窑多年，经验丰富，身手敏捷，责任心极强，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绝不会在井下打盹！绝不会避不开向下滚落的矿车！

    叔叔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的钱我想办法还给你！你的钱我想办法还给你！”

    胡多感到一把刀扎在了心脏上，他“咚”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叔叔，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