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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  园  刻(之一)

发布于:2007-01-21 09:3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夏银龙

 

    

       李天生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只听见外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接一阵哐噹哐噹的破锣声,紧随着耳畔传来一阵异常清晰的干枯沙哑的山东口音:“木匠住破大门,裁缝穿着破棉袄……石匠墓上没碑文,大夫先生也死人……瓦匠缺少高楼住,神婆的孩子鬼掐死……风鉴先生也受贫,万般由命不由人,啊……”。
       老头斜眼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孙二,对着何大梅蠕动着湿润的嘴唇,掐动干枯的右手五指,声音有些沉闷地说道:“我看那个人,印堂发黑,是火气太旺哪,不是好兆头啊!”老头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发出一声不大的叹息,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应该是生在癸日……唉!”老头又摇了一下头,接着说:“这本来就已经是很不吉利的凶兆了,又恰恰要错于女人位,官星、煞神、财神既不在地也不在时,死兆哪!”
       李大炮女人清了清嗓子,学着男人的腔调,很有节奏地唱了起来:“狗乱跑,猫跳墙,癞鼓踢出浆……喜鹊乱叫,算命先生到,孙二夜里嚎……吴小锤跳,李队长笑,大屁头上一下血……大屁头上——一——下——血……”。

               第一章

                                                          一
      俯瞰整个苏北广袤平原,梅园村显得渺小、猥琐而苍白。
      梅园很大,近1500户人家,7000口人。
      村边,座落着一个方圆约一里地的硕大无比的墓群,村里人叫坟茔地。坟茔地  里埋藏着该死和不该死的人,还有烈士。远远望去,小山丘一样的坟茔头,层层叠叠掩映在翠绿的杨树中间,数也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人在此地“安家落户”呢,连村里最老的矮个子小老头也不知道。
       大概就这个数吧。村里的周大胆每次和人说起,总会竖起五个手指头,那模样儿十足一位神仙,好象能知晓世间万事似的。
       周大胆,本名周犯山,一直以来光棍。1963年的时候,据说19岁,但到公元1988年,据他自己说都已经51了。他的家,在村子的最西边,离坟茔地大概半里地,三间草房,两间睡觉,一间烧火。

       5月的清晨,似乎还稍微有些寒意,但已经远远感觉不到2月那样冰天雪地的冷来。太阳,从东面矮小的树梢上慢慢地爬上了高大的杨树上来。杨树的叶子早已经绿了。
       一缕阳光洒进窗户,钻进周大胆的被窝,轻轻地抚摸着他。周犯山毫无疑问地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漆黑的青筋暴突的右手轻轻揉了揉眼睛,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补着东一块黑布西一段绿布等各种各样颜色混杂起来的被子,脏兮兮的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来原来干净的面孔。铺着的床单上面有一个大洞。此时他的左脚明显伸入到了洞的里面。
        周大胆歪着头,傻傻地望着自家那唯一的一个编织着芦苇,蒙着一层塑料薄膜的窗户,眼睛朦胧朦胧的。好久一阵子过去,外面的虫子都已经不再叫唤了。忽然,两只麻雀扑腾着翅膀从窗户前飞过去,弄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来。周犯山一骨碌从床上跳了下来。“什么东西?这么大的声音!”他一下子感觉好象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满脑子都是些空缺和奇怪的想法。床上那张破旧的床单被他左脚从漆黑的被子下带了出来,扑在屋里结实的泥土地上。他一只脚拖着床单,一只脚穿着袜子,飞快地跑到门后,一把抽开门栓,探出头去。天空中一轮太阳,耀眼炽热。“日他妈!”周大胆狠狠地骂了一句,用双掌贴在眉毛上做成一个凉棚状朝天上望去。天空一片浅浅的蓝色。他有些无聊地把头缩了回来。刚想转身再回到床上去,远远地耳朵里传来了一句吆喝声:嘚儿,驾!他咪起干枯的双眼,把目光延伸到门外村里唯一的一条大土路上。只见村里的吴茂毛,小名吴小锤正驾着自家的驴车,从村里经过他家的门口向西奔驰而去,身后扬起一阵冲天的尘土。
        “日他妈!赶个驴还弄出这么大的声音!”周大胆转过身来,用力猛地向后拉了一下门。“哐”的一声,门撞到墙壁后又向后弹跳了一下。他穿上了那身能代表独一无二就是他周大胆才能穿成那样子的衣服,从半扇敞开着的门内走了出来,仰起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利剑似的光线瞬间没入他那双干枯无光的眼睛中。
        “喔,喔,喔!”不知道是哪只公鸡连着叫了三声,引起屋山头鸡圈里的那十几只鸡一阵骚动。大大小小,颜色不同,面孔差不多一样的鸡争先恐后地撞击着南边那片束缚着它们的深绿色的网。
       “饿了吧!我也饿了……等一会啊,我去拌鸡食给你们吃!”周大胆回到屋内,拿起放在那张破旧的三抽屉桌子上的一只破瓷碗,抻开装着麦子的口袋,舀了一碗瘪瘪的麦子。“鸡——鸡鸡——鸡。”随着他单调而又很有吸引力的叫唤声,一碗麦子横空洒入鸡网中。“咯,咯,咯……”十几只鸡一齐翘起头来。
“有几只鸡光吃不下蛋……”周犯山自言自语地说。忽然间,他好象发现了什么,蹑手蹑脚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弯下身去,轻轻把碗放在了地上。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铁锨。“我叫你在这里看!”话刚出口,周大胆已经向前冲出去了好几步,手中的铁锨也随着话音重重地落了下去。

        一道黄影,飘忽蜿蜒地从鸡圈后面向孙二家屋檐后闪电般窜去。啪……啪……铁锨落下去敲在地上的响声惊动了正在喂猪的孙二家媳妇何大梅。何大梅放下手中的猪食盆,瞪起双眼寻着响声望去,只见周大胆正猫着腰前倾着身子挥舞着铁锨尾随着两家中间的水沟朝屋后追去,仿佛在抓什么东西。
        何大梅继续喂她的猪。猪圈内,臀滚腰圆的两头大公猪快要到卖的时候了,隔壁张木匠的女人冯大屁头说,估计能卖好几百。何大梅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猪。
       周大胆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看见了站在猪圈边上的孙二媳妇。
     “大梅啊……”他拖着怪怪的听起来比以往要长得很多的声音说:“大梅啊,你家要注意了!”
     “怎么?要注意什么啊?难道有鬼啊,大白天的!”和这个光棍处了多年邻居的孙二女人最听不习惯他那拖腔怪调的声音。
      “我看和鬼差不多啊!”周犯山咽了一口唾液,说:“刚才,我看到一只黄老子在我家鸡圈后面,拿铁锨追到你家屋后,一转眼就没了!”周大胆又咽了一口,喉咙鼓了一下,继续说:“出鬼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大的黄老子!”说完,他把盯在何大梅脸上的目光给收了回来。(注:黄老子,方言,黄鼠狼。)
      “黄老子,不是随地都是的啊!……诶,对了,你得数一下你家的鸡,看少没少?”何大梅瞅了一眼他吊在腰上的裤子。他的裤子向来都是用一根黑布带子吊在腰上的,而且大得出奇。
      周大胆向后退了几步,把手指放在半空中,一只只地数了起来。
     “十五只,不少!”他转过头来,毫无目的地和相隔不远邻居女人搭话说:      “你家孙二呢?”
     “噢——他一早出去了,跟吴小锤一起出去的,说是街上有卖柴的,去看看去了。”何大梅重又把目光从猪身上拉到周大胆的身上来。
     “和谁?吴小锤?”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一早吴小锤就来我们家叫门,说他家要盖屋,要买柴,叫孙二帮他去砍一下价。”何大梅端起猪食盆向家里走去。

                                      二
       东面紧邻何大梅家的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木匠姓张,所以习惯上村里人称他为张木匠。张木匠的女人冯大屁股,名字叫冯安霞。冯安霞刚嫁到梅园的时候,人还稍嫌瘦弱,看起来象一片树叶,仿佛风都不能吹的模样。然而五年后,几乎全村的人都发现张木匠的媳妇变了模样,其实就在她刚把张木匠的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有部分人发现了,冯安霞的腰几乎粗了一倍,屁股也崛了起来,浑圆浑圆的,走在村里的路上,隔稍微远一点望去,那两瓣屁股就好象是两个鼓足了气的皮球,弹性十足。
       木匠女人天刚有一点亮光的时候就已经起来了,她原打算今天去靠近坟茔地的自家那块麦地里去看看麦子。前天去看了一次,那些可爱的麦子正在欢快地生长。今年一直风调雨顺,看样子是老天爷发了善心,怜悯起这些可怜的农民来。
冯大屁股的一个肩膀上背着柳条编成的粪箕,从锅底下掏出了满满的一簸箕青灰。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从她的嘴里升了上来,直达鼻腔。她只感觉到下腹胀通,一时间犹如很多蚯蚓在那蠕动。她急急忙忙丢下簸箕,从屋内床上找了一件红毛衣套在身上,绕过东屋的南头,撒腿直奔屋后。
        蹲在茅厕里,使劲了半天,也没有东西出来,除了茅坑沿上多了一大堆骚味难闻的水外。“奇怪,今天……”冯安霞咂了一下嘴,用上下嘴唇不很响地打了一个“啧”声。她用手按了按小腹,而后从茅坑上站起来,顺势一脚迈出了茅厕,在屋檐下提起裤子来。她一边拉栓在裤带上的黑带子打结,一边四处张望了一下。
        当她的目光移动到屋后西北角的时候,脸腾的红了。她的目光交接到了一个男人的目光。他也和她刚刚一样的姿势,正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后是那条窄窄的河水很清的小河,冯大屁股和村里其他的女人时常在里面给大人小孩洗衣服,甚至洗菜。
        冯安霞一眼就认出了蹲在那里的人。她的脸霎时由红变成了白,张开口来刚想狠狠地骂一句:你妈一早蹲在那找屎啊!话还没出口,就见那个男人冲她使劲地摇头和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冯大屁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蹲在那里的男人,转身贴着墙壁钻进了她家和王瘸子家以墙头形成的巷口内,朝家里走去,留给身后那个男人一个硕大的屁股的背影。

       张木匠被邻村的一个人家请去打棺材去了,已经去了三天,还没有回来,估计今或明天能回来。回到家后的木匠女人忙着从水井里压水做饭,从水井头上发出来的“嘎吱嘎吱”声很清脆地回响在空中。一桶水还没打满,就见从她家屋后走出一个人来。冯大屁股的手很忽然地停了一下,刚压起的水“吱溜”一声下去了。她弯腰从井台上拿起舀水的舀子。
        周大胆瞥了一下冯大屁股挺起来的屁股,声音很响地打了一声招呼,说:“张木匠还没回来啊?”
     “没呢!问这个干什么?”冯安霞头抬起头来,声音中老远就能闻出来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非要干什么啊?没事随便问问。”周犯山在裤带前交叉了一下双手,说:“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想他!什么样的棺材,要打这么久啊?”
     “不知道,反正是死人的!”冯安霞稍微弯了一下腰,提起满满的一桶水,看起来好象不费什么力气似地朝烧火屋走去。
       周大胆一早就给木匠女人弄了个没趣,心里很懊恼。他站在那望着木匠女人的屁股,一直到她提水走进屋内。“日他妈,屁头大,火气还不小!”周犯山一边在心里骂了一句,一边转身朝王瘸子家走去。

       冯安霞从屋内走出来,沿着巷子朝屋后走去。她很奇怪周大胆是怎么冒出来的,刚刚明明看到的是第三生产队的队长李天生。“真他妈冒鬼了……还能是我看错了?”冯大屁股站在茅厕边伸头看了又看,那个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远远的只隐隐约约地看到村西那片硕大无比的坟茔地。
      中午的时候,张木匠回来了,把打棺材用的一套凿子、木锯连同量长宽高的墨盒等东西放在东屋内的地上,用手拍了拍多少沾了一点木头和死人味道的衣服,一步跨进堂屋。“耕牛他妈,我今天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张木匠    “嗯哼”一声吞进去一口浓痰。
      “什么东西,大惊小怪的?”冯大屁股正拿着扫帚扭动着硕大的屁股在扫地。屋内的尘土随着扫帚尾,扬起后又飘飘然落下。
        张木匠伸了一下腰,开始给女人讲述一个他认为很奇怪的事情来:今天上午,他从邻村打完棺材回来,骑着半新的自行车沿着被人生生踏出来的土路,一路上不紧不慢地向家的方向骑来。大概已经走完了五分之四的路程,就在他刚要转弯走上通往梅园的那条大土路的时候,忽然从拐弯处冒出一个老头。老头个子不高,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做成的不大的袋子,胡须和头发都很短,但是却有白有黑,黑白分明,那模样儿看起来十分的奇怪。
         张木匠一直骑着自行车没有注意,忽然看见这个小老头,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老头……好象在哪见过?……在哪?”就在他边骑车边想的时候,一个孩子似的声音已经飘进了他的耳朵:“喂!那个木匠,你等一下。”
        张木匠停下车,翻身从车上跳了下来。“叫我?”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梁问。
      “不叫你,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木匠不成!”小老头的声音怎么听起来都象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尖尖细细地直入人的耳膜,刺得张木匠的耳朵有点嗡嗡的。小老头满面笑容,矮矮的身体看起来还很健康,肩上的帆布口袋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是不是梅园的张木匠,这样子看,刚在外面做完活回来?”小老头问。
       张木匠看见他问话的时候,不大的脑袋朝前面连点了两下。
      “嗯,是刚回来。你是?”
      “我啊,你可能记不得了,陈近康,陈庄村的。”小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铿锵。
      “噢!”木匠好象记起了什么,说:“是陈大爷啊,我说怎么有印象呢。你这是?”
     “嘿嘿,去乡里找我家儿子去!”小老头顿了顿,说:“什么时候有空去给我打口棺材啊?”
     “什么?”张木匠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句:“给你打棺材?”
    “是啊。过两天,我叫儿媳妇来叫你!”说完,小老头朝他点了一下头。
    “就这样啊!”等到声音飘进张木匠的耳朵时候,小老头已经在几十米开外了。

“人还没有死,打什么棺材?”张木匠讲述完,一脸的迷茫,“从来没听说过!”冯安霞白了他一眼,“亏你还是个木匠!人没死,就不能打棺材了?现在这样的人多的是,谁还要等到直腿直脚那一天哪!”

                                                                                         (未完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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