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喜欢凑在我爷爷边上闻烟叶的味道,每当他坐在板凳上低下头伸手向箱子底下的时候,我便什么事也不干,凑到爷爷的膝盖边,我知道箱子底下有烟叶。 烟叶是在史河捱(音,具体什么字我也不清楚)买的,那儿是老沭城最繁华的地方,黄褐色的蜷缩起来的长条,我见过烟草,新鲜的烟草叶子像莴苣叶子那么狭长丰润。
爷爷的烟叶是一小捆扎起来的。每次爷爷买烟叶回家,就会喋喋不休的说,这回的烟叶质量怎么样,烟叶梗多不多,叶子糙不糙,价格怎么样,那个卖烟叶的老朋友这次有没有卖。爷爷总是自言自语,奶奶不关心这事,我喜欢听爷爷说话,偶尔也故意追问着那些和我无关的问题,我只是想听爷爷不断的说,尽管说到的人,我从来都不认识。我的关心似乎对爷爷起到了极大的鼓励作用,爷爷说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种光芒,那种光芒和烟叶的味道一齐晕染了一个小孩子对世界最初的记忆。
爷爷卷烟的动作非常娴熟。他拖出了那个木盒子,里面规矩躺着一捆烟叶,有时候是参差不齐的半捆,或是松松散散的小半捆,爷爷手拿被捆住的那头,扬起胳膊把整捆烟叶与盒子的边缘触打几下,然后一只手伸在叶子里试探,然后会发出评价:嗯,不错,很干燥;咋,怎么这么潮,又阴天了。
然后爷爷在那一捆中找出大小不等的几根叶子,叶子中央有一根长长的突出的茎,爷爷摸索着那茎,流露出一种很舍不得的样子。接着,爷爷从茎最粗的那头,也就是叶子的尾部,沿着那条茎,把叶子扯成两半,那么便一半带着茎,另一半上整整齐齐的,就用来做卷烟叶的皮。爷爷朝手掌吐了口唾沫,用手把烟叶皮抹平抹软,贴在左手手指上,空中还耷拉着一段,右手从略小的叶子里抽出一根,沿着烟叶皮的宽度,用指甲掐一段,掐下来的一段立刻被左手拇指给摁住,有时遇上很筋道的叶子,爷爷的肩膀便会抖动一下,我便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乖乖,还真硬那!
爷爷不断的掐,直到烟叶皮上有了整齐的一小堆。爷爷把这么一小堆烟叶压紧,用烟叶皮包裹它。有的时候爷爷找不到大叶子,就会把墙上的老日历拿下来。爷爷的个子不高,拿日历的时候总会把扎在泥缝里的钉子给带出来。日历用夹子夹住,夹子上有孔,穿在钉子上,钉子钉在墙上,经常拔钉子让那个孔非常大,周围非常圆滑。爷爷把夹子拿下来,手指在唇边蘸了一下唾沫,向前翻,翻到最前面的那页,稍微一抖,那张薄纸便在爷爷手中,爷爷再次把日历翻到当前的日子,夹好,穿在钉子上,重新挂好。爷爷把纸叠两下,整齐的裁好,做为烟叶皮。
爷爷卷好的烟卷,放在解放鞋前,手伸向褪色的中山装下摆,魔术师一样的拔出烟袋。烟袋是一根黝黑的木质空心的细棍连接着铜烟头,和玉烟嘴,铜烟头外部发亮,里面被烟熏黑,黑色里泛出亮晶晶的烟油,烟嘴是劣质的汉白玉,有时候也会换成玛瑙,红橙色混合的玛瑙总是容易碎裂。我爷爷总是把烟袋头朝下使劲敲,敲出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后,便含住烟头使劲的吹,那个通道没有任何阻碍,爷爷就会得意的拿起放在解放鞋前的烟卷。有时候我想把它拿起来看看,可总被爷爷夺过去,说我会把它弄散了。
爷爷右手三指拈起烟卷将烟稍微少的那一头使劲摁在烟头里,来回旋转,直到烟卷在烟头里安安稳稳,爷爷才从怀里摸出打火机。爷爷的打火机里有一根浸了汽油的棉绳,有两个并排的小轱辘,小轱辘旋转的时候就会有火花。爷爷旋转了几次还是没有燃起火,便自言自语:打火石又用完了。他便让我去厨房拿火柴,我递火柴的时候,爷爷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向我,对我说,别拿火机玩,会烧着的。我曾经偷过他的火匣子,可那个轱辘我用两个拇指压在一起都无法燃出火焰,只看到一丝火花,手指就疼了。
爷爷点着了烟,有时候烟会莫名其妙的烧的厉害,燃起火苗,爷爷便手忙脚乱的大口对着火苗吹气,直到一缕白烟冒出的时候,爷爷才舒展眉头。这个时候是我和爷爷最享受的时候。我把鼻孔鼓大了,贪婪的嗅,有时候我被呛得又咳又流眼泪,闭着眼睛跷着二郎腿倚着床的爷爷便坐正,把嘴里的烟袋抹到一边,牙齿咬着烟嘴,模模糊糊的说:小乖乖阿,怎么了?呛着了吧,快点过去,快点过去,到那边去玩,玉兰啊,快点把我小乖带过去!妈妈便过来两手一掐把我给挪走了。
爷爷喜欢喝酒,从前爷爷喝洋河白酒,最普通的发绿的玻璃瓶子,一个飞翔的古代美女托着洋河酒,瓶口是用胶套封住软塑料盖,我记得从前我们自己家灌酒的时候,用开水就可以把胶套烫化,让它紧紧的封住瓶子。后来爷爷也喝沂河酒厂的芝麻香,现在爷爷也喝虞姬神。姑姑家经销虞姬神系列酒,孝顺的姑爷总不好意思拿最低档的给爷爷。
有一次姑爷拿了两瓶装在木盒里的好酒给爷爷喝,姑爷在几个舅老爷面前得意洋洋,附和我爷爷,问味道怎么样?我爷爷说,这要值不少钱吧?我姑爷更得意了,连忙点头。接着爷爷又说,我说怎么不辣也不冲呢!这酒给我喝浪费,就那最孬的给我喝就中,我爸爸他们几个兄弟哈哈大笑。
我爷爷的酒品很差,他总是大声嚷嚷,也不肯认输,即使所有人都不与他喝了,他还是吵吵嚷嚷的要与别人喝,而且嗓音随酒精的增多而变化,从低声嚷嚷到扯着嗓门大吼。在家里喝酒的时候他也会醉,醉了的爷爷总是骂人,摔东西。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爷爷又喝醉了,站在屋里饭桌前大声叫骂,手里拿着蓝边碗,朝门外扔,地上到处是碎了的碗片,爸爸他们几个站在门外,忽东忽西试图接住没有规律飞舞的碗。奶奶也在咒骂。妈妈把我抱到门口,抵抵我的胳膊,那意思我知道。
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敢说醉了的爷爷。不讲理的爷爷看到我进屋,托着碗的手忽然定住了,那模样可笑极了,他仿佛一下子醒了,我上前去说他,他便抱我,那张夹杂着烟味和酒味和饭菜味道而且很多胡茬的嘴巴碰我的脸,含含糊糊的说:小乖阿,爹爹又喝醉了吧,爹爹下回不喝了,爹爹下回不喝了。
可是爷爷现在依然喝酒,中午和晚上都要喝几杯,他喜欢油炸花生米下酒,他喝酒的时候总会豪气冲天的对着奶奶说:把那花生米拿过来让我香香嘴。爷爷身体硬朗,只是长期喝劣酒,导致视力开始下降。爷爷总是说,拉倒拉倒,杨家将上的人我都看不清楚了。爷爷喜欢听戏,当初他发达过一阵子,总是把戏班子拉回自家院子里唱戏。
我现在想想,我和爷爷的感情大概最真诚的。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总会被人骂,通常都是那些和奶奶年纪不相上下的人。爷爷和她们拉拉扯扯,然后她们就骂爷爷,手里有什么就都往爷爷身上打,每当我看见的时候,就冲过去,张牙舞爪,用尽我所会的表达方式来回击,并且大喊:不准欺负我爹爹。即使这么多年过来,当时的奶奶们遇到我总会对我讲我小时候是多么凶,多么护着爷爷。我总是感到不好意思。
我爷爷曾经做过很多年的媒人。他会帮屠户买猪,帮农民卖猪,然后拿点中介费。即使他做别的事,如果有人找他去买猪,他也会抽空去替人张罗。也许是爷爷想多拿中介费吧,大概爷爷总会尽量帮着屠夫们。我小的时候,家里啃不完的骨头。我想,这就是我的个头冲出了家族限制的一个必备条件吧!我现在住的周围有一家,和我聊天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提到我爷爷,说我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好事。
她总是想起那天她家一头母猪小产,估计不行了,就请我爷爷帮忙卖了。而我爷爷居然100块给卖给了刀手(屠夫)了。说到这里,老太太咬牙切齿,说,当初还不如把猪埋了,又咒骂了我爷爷一句,没良心。我爷爷的命还是她家救的,她们家祖传针灸治淋巴炎。那年我爷爷得了急性淋巴炎,若不是送到她家,肯定没命。她总结着说,没想到他这么没良心。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历史。
我长大了之后,我爷爷就不听我的话了。我记得自从他学会打麻将后,便日夜兼程的打,关键是十打九输,输了回家便生气,有人说他的时候他便骂人。我说过很多次,当时总是答应我,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咪咪的说,下回不打了,或者说,只是玩玩,二四毛的。有一次不知道是谁说的太多了,我爷爷就大吼:我输我自己的钱,也没要你给,你还不准我打麻将吗,你算老几,爬我头上去了。
爷爷不识字,不太会算账,我叔叔估计即使我爷爷赢了在算账上都要吃很多亏。有人这么消化我爷爷,他看了二十多年中央台天气预报,每天晚上看的时候都要喊人,他自己看不懂没有人解说的滚动版的连云港的天气。爷爷看大钟,也经常看错。爷爷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培养出一个精通麻将的后代。虽然我从小一直和他们一起住,虽然我经常在麻将声中做作业,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麻将盒子在哪,虽然我也能认得三饼七条八万,但我怎么也看不懂麻将的流程。
爷爷喜欢小孩子,我长大后,他就开始重点喜欢别的孙子孙女了。最小的妹妹今年13岁,她一直和爷爷在一起住。爷爷有什么东西都省给她吃,有时候我都产生了嫉妒心。07年拆迁,我们全家四分五裂,小叔叔离开了爷爷奶奶,两个月没有见到小孙女的爷爷,再见到她的时候老泪纵横。我说,爷爷,你不喜欢我。爷爷憨笑着说:瞎说,我哪个都喜欢。我说,那你看到小玉都哭了,看到我在帮你洗一堆衣服还赶紧又脱了一件给我,而且都不哭。我爷爷说,你不是大吗?
我爷爷骂骂咧咧,没有什么好名声。可是我们总是他的乖儿,心儿,肉儿,即使听着别人讲述他的种种不好,我还是无法客观的评价他,我是他的亲儿子的亲闺女,是他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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