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了,厚厚的云层,沉沉的,很重;没有风,像要下雪的样子。15年前,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为父亲送行。这是家乡的一种风俗。人去逝了,在安葬之前,要为他的灵魂送行,不然,他会找不到去丰都的路,按当地人的说法叫“送程”。
在吹鼓手的吹打声和亲人们的痛哭声中,父亲上路了。路的两边,是用芦柴杆裹着火纸、蘸着煤油点起的“灯盏”。姐姐为父亲准备的是一匹白马。白马扎得很逼真,由两人驾着走在前面,我紧紧地跟着,好像父亲就骑在这白马上……
父亲生于1915年 农历五月二十九日 。听父亲讲,我们的祖上很富裕。曾祖父兄弟三人,全家共有300亩土地,分家时,每人分得100亩。曾祖父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致使家道中落;到祖父成家立业时,100亩土地的家产已所剩无几;到父亲上学读书时穷得连学费都付不起了。因此,父亲小时候只念了《三字经》、《百家姓》,略识“之无”便下田劳动了。13岁那年,一件偶然的小事激起了父亲发愤读书的欲望。听父亲讲,那是一个冬日农闲的早晨,他背着粪箕到前庄拾粪,顺便去找在那里读书的两个堂兄弟玩玩。两个堂兄弟问他,怎么不读书,出来拾大粪?就是这样一句随便的问话,大大伤害了父亲的自尊心。他回到家里,二话没说,便以十分坚决的口吻向祖父提出了读书的要求。
祖父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他完全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开始,他把父亲托付给族中一户人家做伴读,好在都是本家,也没怎么讲究,祖父常常在农忙时帮他家干农活作为酬谢。父亲天资聪慧,读书也很刻苦,曾先后换过三位私塾老师,每个老师教到最后都对父亲说,你另拜高师吧,我教不了你了。就这样,父亲一直读到21岁和母亲结婚以后,便自立私塾馆教书,成了周边很有影响的文化人之一。我真佩服父亲的博学多才,他对中国历史、诸子百家、中国古典文学、中医学、周易学等中国传统文化懂得那么多,那么精细;更令我钦佩的是他竟能靠熟读医书和在一个做医生的亲戚家里实习一个月以后,便自己开起了家庭诊所,且医术高明,颇受乡人赞誉。那时候,在父亲的经营下,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殷实。土改时由于家里人口较多,还分得了一亩多土地,被划为贫农。这使父亲更加迷恋衣食无忧、自由闲适的田园生活。所以解放初期,他放弃了出来工作的机会,也因此而失去了施展才华的舞台。后来,农村走集体化道路,彻底打破了他的“田园梦”,这也许是他当初所没有想到的。为此,很多人为他惋惜,他自己却能坦然面对,即使是在农村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悲观过。他在宅边栽上五棵柳树,以“五 柳 先生”自娱;他在院外植上野蔷薇,享受着“满架蔷薇一院香”的诗意;他在门上贴着自撰的春联:“一勤一俭事业,半儒半医人家”,寄托着他的生活情趣;他还写过不少田园诗,其中有一首七律写道:“禾葱木秀夕阳斜,阵阵黄鹂噪晚鸦。几处山羊眠绿野,一群小犊牧青纱;豚猪贪放难归栅,鸡犬无拘不晓家。满眼风光看不尽,绿杨荫里去听蛙。”从中,我读出了父亲那乐守田园的闲适心境。
送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把父亲西去的行程照得很亮……
这条路,我小时候常走。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到生产队拾棉花,太阳落山时才结束,回到学校以后,天已全黑了。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好怕、好怕,后边好像有脚步声追来,又不敢回头;路边有大大小小的坟丘,黑黝黝的,像一个个怪物,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听到父亲在远处叫我的乳名,我答应着,跑过去,我跑呀,跑呀,终于跑到了父亲的面前,一头扑到他的怀抱哭了。
在这条路上,我们常常以期盼的眼神望着父亲赶集归来的身影。那怕是带回一支铅笔、一个练习本、一本小人书,或是难得的一块糖果、一块做新装的布料,都会使我们充满喜悦。有一次,父亲到县城去开“万人大会”,回来,就是从这条路上带回来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白面馒头,虽然很有限,也让我们姐弟几个吃得口角流香。当时尚不懂事的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会上发给父亲的午餐,他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带回家给我们尝尝……
因为没有风,为父亲送行的灯火平稳而明亮。看着这灯光,我的眼前现出一盏马灯……
那是一个黑夜,弟弟肚子痛,好像很厉害,父亲急了,他背起弟弟,大三步小两步地往医疗点赶。我提着马灯,给他照路,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脚步……那是又一个黑夜,父亲陪我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和一个同学说好,晚上回到学校,第二天一起到一个地方去,可我因下午有事没走成,心想,第二天早点去也是一样的。不料,父亲知道这件事以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人,要守信用,不能食言,你今晚得回到学校去,你不敢走夜路,我送你。晚饭后,父亲把我送到离家9里外的学校又独自连夜回到家中。那一夜,我的那位同学虽然没有践约,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懂得了什么叫诚信,如果说后悔的话,那就是让父亲为我多跑了18里夜路,记得那一夜没带马灯。
为父亲送行的灯火闪闪烁烁,好像和附近人家的灯光连接了起来,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由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灯光下教我读书的情景。在我初中和高中毕业之后,分别有一年时间在生产队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我却在这段时间里接受了父亲的“文化再教育”。父亲认为,由于“文革”的耽误,我们在学校里所学到的那点知识,面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无异于九牛一毛。父亲似乎看出了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可能出现的先天性文化营养不良症,他决定在我的文化餐饮里增加一些他认为必要的营养。于是,每天晚上,父亲不顾一天的劳累,在如豆的灯光下,给我讲解那些深奥难懂的古文……在那段时间里,我背诵了《古文观止》里几十篇文章,熟读了《幼学故事琼林》、《千家诗》和《左传》(删本)一至四卷以及《诗经》、《楚辞》、《论语》的部分章节。我知道,父亲很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有道德、有修养的文化人。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按照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孜孜以求地努力着。现在,我之所以能写一点东西,与父亲当年的教育,尤其是文化知识的传授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父亲,我根本不可能有今天写作上的收获。父亲还练得一手好书法。当地曾流传着一句口碑:钱家文章王家帖。钱家是指离我们家不远的桃园庄的几户姓钱的人家,钱家多出擅写文章的才子,父亲曾在那里的钱家读过私塾。王家就是我们家的上辈。在我的曾祖辈及父辈中都有几个堪称当地的书法“名人”,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我对书法的爱好,完全是受父亲的影响。记得小时候开始学毛笔字时,什么也不懂,父亲就蹲在我的身后,用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起运行,从行笔、停顿、转锋到提按,一一带出,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的面前是父亲的白马,我的身后是送行的队伍。为父亲送行的人真多,有老人,有孩子,有我的亲人,有父亲的生前好友,还有我并不熟悉的乡里乡亲……
父亲虽然只是一介平民,但他的人缘极好。我现在还记得,西庄有一位妇女患了重病,在别的医院不治的情况下,找到我的父亲。那时,父亲早已不行医了,我亲眼看见他拿出线装的《妇科指掌》等中医书,指着书里的文字给病人的丈夫看,从病理上给他解释如何治疗,然后才开了药方。后来,这位妇女的病真的被父亲治好了,还生了一个男孩。在今天送行的队伍里会有那个长大了的男孩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个春节,庄上有很多人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散财神”,少不谙事的我,也要跟着去。父亲不放心,就带着我一起去了。我们从除夕深夜十一二点出发,到东方发白的时候开始上庄子。一路上,大家结伴而行,可到了这时,各人带着自家的孩子走了,剩下了两个没去家长的孩子。父亲见状,便叫其中一个和我在一起,他带着另一个,分成两对,先后从庄子一头上去,到庄子的另一头聚齐再行动……就这样,父亲没受任何人的委托,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直到把他们安全地带回家……父亲的心总是那么善良,听母亲讲过,有一次,东庄有一个吃百家饭的人,倒在雪地里,父亲远远望见,不顾自己有“干脚”——一到冬天就裂口子的毛病,忙跑过去,背起他,踏着没膝的积雪,把他送回家中……几十年过去了,在送行的队伍里,有当年长大了的那两个孩子么?有被父亲送回家的那个人的子孙么?我想一定有,他们会来为我父亲送行的。
父亲走得太突然了。他的身体本来很好,一直和母亲一起随弟弟住在乡下老家。在这之前,他和我计划好了,到县城我们家过春节,没想到突然离开了我们。父亲是为疼爱子女而倒下的。那天,弟弟外出被汽车撞伤住进了医院,他从医院里打电话给我,叫我回乡下老家告诉父母,让他们放心。谁知,我当时正在为单位赶写一份材料,没能及时回去,待我连夜把材料写好,第二天赶到父母亲身边时,我那爱子如命的父亲已经在雨地里守望了一天一夜。由于焦虑、寒冷和饥饿,他的心血全部耗尽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头栽在地上,后来住进医院没多久就去逝了。想到这,我就难过、就自责、就觉得很对不起父亲。这都怪我一时疏忽,才铸成了这遗憾终身的大错。那一天,如果不是手里那个材料,或者把那个材料交给别人,及时赶回家去,也许不幸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度过了短短的75个春秋。想起这些,我只有泪。
送行的人们,在三里之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烧化纸钱、磕头……在这里,我要和父亲作阴阳两界的最后话别。当父亲的白马烧化时,我由两个人搀扶着从火光中疾速地跨过去,并按照乡俗,连声喊着:父亲,躲火呀!父亲,躲火呀!此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就这样,父亲永远地走了。
十多年后,我的一个远房叔叔——父亲的生前好友去逝,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不由想到我的父亲,便为叔叔撰了一副挽联:“黄泉路上,若遇家君,但愿为侄藏短处;冥王殿前,倘逢故旧,莫忘约父作长谈。”那心情,真想请他给父亲捎几句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