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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炉记(彦文杯)

发布于:2012-10-28 19:2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汤冶

  流年不利,那年家里做的馒头店生意亏了,亏了有两万多块钱。那个年头,一个农民光挣不花,三年也挣不到两万块钱。但是赔钱归赔钱,可日子总得过下去,生活总会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们前行。于是只能从头开始,爸爸从外面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我家后面的板厂上班,慢慢地挣钱还债。

  可在板厂上班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早上五点就得上班了,一直做工到中午才给你半个小时回家吃饭,吃饭稍微慢一点,后面就催命似地叫人。晚上要做到天黑才下班。日子虽然苦,但一家上有老,下有小,也就有了羁绊,爸爸就只能慢慢熬着。做了有一年以后,爸爸瘦了足足有三十斤。有一天爸爸开始思索,感觉自己也许不该这么日复一日像机器一样地做下去,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累得半死不说,还拿着极其微薄的工资。正当他寻思这事的时候,板厂里的机子恰好坏了,厂里就放了两天的假。

  很早以前,他的铁哥们就跟他说,在离我家有十几里的一个厂里上班,我管爸爸这个铁哥们叫樊叔叔。以前厂里忙死忙活地也没时间去看看,这两天他难得有时间,就过去找樊叔叔玩,樊叔叔在那个厂的工作是烧炉子的。我爸到了以后,发现樊叔叔工作起来也没啥事,樊叔叔就打了一盆冷水放那,人坐在旁边,啥时候热了,就用毛巾蘸点水挂脖子上。过一个小时左右去看下仪表。爸爸在那呆了四五个小时。樊叔叔就一直陪着爸爸瞎侃,却一点都不耽误做事。光看樊叔叔活这么轻松,可工资却是爸爸的两倍多。爸爸前两天寻思的事似乎有点着落。对,就学烧炉子!

  当时他就跟樊叔叔直说了想学这烧炉子的事情。樊叔叔不赞成,说学这东西有啥前途,工作也不怎么好找。不如学点别的什么技术,肯定都比这强。爸爸性子直,认定的事情就得做。他回来以后就把家后面板厂的事辞了,板厂里的那些人看爸爸又要干别的行当,背地里都说,搞馒头店赔了两万多块钱,还不知道悔改,就一个农民,踏踏实实挣钱就对了呗。没事就天天知道瞎作,看能作出啥好来。其实这些人嚼舌头的这些话,爸爸肯定都知道的,但爸爸从不把风言风语放在心上。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到处打听哪里能学炉子的事情,从宿迁到连云港,从东海到淮阴,最后打听到县里的技术质量监督局有培训烧炉子的。

  他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往县里赶。到了县里才发现来得太早了。这个技术质量监督局八点才上班,白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七点半才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开的门。然后爸爸问他这里有没有培训烧炉子的。小伙子说:“有,但管这事的人还没到,你先进来坐着等一会吧。”然后给爸爸倒了一杯水。后来他看见爸爸干裂的嘴唇,看出来爸爸没吃早饭,小伙子就把他自己带的包子给爸爸了,爸爸死活不接,那小伙子很坚持:“我在家吃过了,这包子是在路上的时候人家给我的,你就吃吧。没事。”爸爸千恩万谢地吃了。上班的人陆续都来了,主管这个事的人也到了,小伙子还给我爸爸做了个引荐:“这个老哥是过来想培训烧炉子的。”那个主管看了我爸爸几眼,拿了张表格过来,让我爸爸填,后来又给了我爸爸几张试卷和一本书,说回家好好看看书,一星期之内把卷子交过来,卷子合格的话,大概再过一个星期,证就下来了。爸爸唯唯诺诺。最后我爸爸快要走的时候,让我爸爸交370块钱培训费,钱里面包括司炉证的。可当时爸爸身上就带了二百多块钱。不得不强调下,当时我爸爸在家后面的板厂上班的时候,一个月才只能赚五百多一点,除去家里的日常开销,就剩不下什么钱了。他嚅喏半天说钱没带够,就带了两百多块钱。那个小伙子见了,就挺爽快的说:那我替你交170吧,到时候,你回来交卷的时候还我就好了。遇到这么善良的小伙子,爸爸非常感动。

  他走出技术质量监督局的时候地抬头看天,天蓝得就像大海一样深邃,似乎要把他包容、淹没了。早晨的太阳似乎也非比寻常,万道金光。爸爸说,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他永远记得那个善良的小伙子,美味的包子,天上那几朵浓密的云彩,和那生机勃勃的树。那个早晨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充满了希望,这些都让他坚信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回家以后,他就开始努力地看起书来。可是让他头疼的事情又来了。这么厚的一本书,想在一个星期内读透,读懂。对于一点烧炉子根基都没有的他来说,一点可能都没有。不懂归不懂,可是试卷是死的,总得做完啊,于是他就对着书先把试卷先做好了。爸爸去交卷的时候。带了两百块钱还给那个善良的小伙子,多的三十算是作为小伙帮助他的酬劳,那天小伙他不仅仅是帮他垫了钱,是给了爸爸希望。爸爸说当时他要有钱都想还三百给那个小伙子呢,毕竟这年头好心人太少了。那天那个小伙子刚好不在,他就把那两百块钱给了那个主管,叫主管转交给那个小伙子。要走的时候,那主管写了一封介绍信并且让一个局里的一个人带我爸去县里的一个小酒厂里学习实践操作。

  到了酒厂以后,那个人就开始介绍我爸认识厂里的人。这个是厂长,那个是主任啥的,光这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那个人才走,刚好爸爸带的两包好烟散得也所剩无几了。最后厂里的一个主任才带着我爸爸去了锅炉房。烧炉子的就只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师傅。看我爸进来,也不怎么客气,直接说:“学烧炉子的啊?学烧炉子就跟我后面看,自己别动手,这些东西不懂瞎碰,弄坏了可不是玩的。”爸爸也对我说,当时自己也的确什么都不懂,摸都不敢摸一下,生怕把炉子弄坏了。第二天去也是看了一天,还是没碰着炉子,那个老师傅也不教他,就让他看。爸爸琢磨明白了:看来他是怕我学会了抢了他的饭碗啊!话说回来,毕竟那个老师傅年纪也大了,爸爸当时才四十一岁。爸爸的年龄优势太大了。爸爸想明白了这点以后,就不再去那个酒厂了。

  樊叔叔知道他已经开始学了,却又没地去,就叫爸爸趁着他上小夜班的时候去跟他学,因为白天领导到处转,如果看到你带着无关的人一起工作,肯定要批评你的。于是那几天每天等天黑以后,爸爸就开始骑着车往樊叔叔的厂里跑,去跟着樊叔叔学习烧炉子,樊叔叔不同于酒厂的老师傅,教我爸爸很上心,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很微小的细节也不忘告诉爸爸。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懂的东西全倒给爸爸。等下班的时候,两人就一起到工厂旁边的小餐馆吃饭,一盘花生米,一盘小炒,两三瓶冰镇啤酒。就这样,两人就觉得非常满足了,也能喝得觥筹交错,满面红光。樊叔叔知道爸爸当时处境的艰难:我和哥哥还都才上中学,全家就靠着妈妈三百多点的工资维系着,入不敷出。所以他趁着爸爸还没吃完,就去把账付了,一次给了一百且让餐馆的人别找了,说下次吃饭从这一百扣,扣完跟我说,我再给。爸爸知道以后,啥也没说。心里却暗暗地攒了股劲:等上班拿工资了,一定得请樊叔叔吃几顿好的。以后的几天点菜的时候,爸爸老抢着点,花生米不变,小炒却总是便宜的素菜。吃完饭回到樊叔叔的宿舍,两人冲下凉,就挤在那种上下铺的小床上。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不谈蚊子,那么热的天,两个大老爷们挤在那种小床上,如何能睡得着。后来爸爸每天学好下班后,和樊叔叔一起吃完饭后坚决要回家。樊叔叔劝他:这路上又没路灯,你还骑着个自行车。能好走嘛?可是怎么劝都不管用,爸铁了心要回。爸爸对我说,那时候我又不上班,睡不好无所谓。可是你樊叔叔第二天还要上班啊,睡不好怎么能把活做好了?做不好了就要被罚钱,要真被罚钱了,我这不是耽误人家吗?后来一到樊叔叔转成了大夜班,爸爸说什么也没再去了。

  爸爸不跟樊叔叔学了以后,司炉工证书刚好下来。于是他就拿着这本证书到处跑着找工作,跑了好多地方,万匹,华冲,桑墟甚至连东海都去跑了一圈。可是如樊叔叔所说的那样,这种事不好找。人家不是说“咱们这不缺人”,或者“你先回家等着,我们考虑考考虑”。等着等着就是音信全无。有一次他到华冲的一家厂里去找事,人家把他带到锅炉那里,让他看看炉子。他到那一看,也是一个老师傅在烧,老师傅看我爸爸进来,就想考考我爸,就指着一个零件给我爸看,问我爸爸那是什么,我爸爸认不得。感觉丢人死了,脸憋得通红。掉头就要走掉,快出锅炉房的门的时候,老师傅说了句:“抽气泵你也不知道啊?”可惜我听不出抑扬顿挫的口气,爸爸复述老师傅这句话的时候,我能听出来老师傅好像有指点我爸,想让他留下的意思,我猜想可能是老师傅也从爸爸憔悴的脸上看出一个不惑之年男人的落魄和无助,心软了。可爸爸终究还是没回头。当爸爸说起这一段四处碰壁经历的时候,脸色有点暗淡了下来,可说话的语气却仍然很平淡,似乎说着一些与他无关,别人的事情。

  就这样,从9月份开始学炉子,一直到12月份也没找到事情做,期间妈妈和奶奶都开始很着急,就开始说他:“你就在家后面板厂老实做着呗,照这样下去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看着家里日益变重的担子全压在妈妈一个人身上,爸爸也于心不忍,爸爸当时对烧炉子也有点绝望了。于是承诺说元旦节之前再找不到烧炉子的工作,就安心在家后面的厂里上班。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樊叔叔的妻子周阿姨呆的那家厂里的司炉工走了,于是周阿姨介绍我爸爸过去,厂里说先让我爸爸过去试烧一下,再考虑用不用。虽然经过这几个月的摸爬滚打,爸爸已经熟悉基本操作了,可爸爸心里仍然很虚没有底,怕自己万一烧不好,就再也没机会了。但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说什么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到了厂里都一切顺利,炉子烧的厂长也都很满意。可到最后关头,有件事却把我爸爸难住了,爸爸不知道如何掏炉灰。因为炉灰和烧着的火是在一起的,炉灰在火的下面。你一扒,炉火就灭了。炉火灭了,还烧个屁炉子!爸爸急得满头大汗,旁边一个过来看烧炉的老工人看出了爸爸焦急的原因,就悄悄对我爸爸说:“你先把上面的火轻轻地搂到一边,再把炉灰掏出来不就好了。”爸说,这老工人说的话,他也一直都记得,也很感激这个老工人。可能现在觉得这个方法很简单,那老工人就说了一句话而已,可当时真的想不到,脑子里一直想着一些高科技的东西,却往往忽视了这些最基础的。那个厂长一直看着爸爸烧完,然后让我爸爸回去等消息。爸爸听了太多的“等消息”,他知道“等消息”都是客套话,他绝望了,回家以后一直在床上躺着,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可谁知晚上的时候,一个主任打来电话让爸爸明天去上班。爸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他说他永远记得上班的那天,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是12月27号。早上去上班的时候雪很小,可下班回来的时候,雪已经有一分米厚了。他自行车骑了一点点路,车轱辘里就塞满了雪和泥,车轱辘动都动不了。没办法,只能用力拖着车走。他就一直这么拖一会,歇一会的。七八里的路,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家。那天我也永远记得。那天是周六,我放假在家。听见了外面他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一家人就欢天喜地出门迎他。他拖着车蹒跚地向家这边走来,每走一步似乎都耗费了全部的力气。他呼出的那些白气在他稀稀拉拉的胡须上就变成了细碎的冰碴。我妈跑过去想帮他拖自行车,他不让,非要自己把车拖进家里。爸爸拖着车快进院子大门时候,可能是地滑,他打了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也许是精疲力竭了吧,他并不急着爬起来,就躺在地上看天,后来看着自己呼出的那些白气,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家人抬头看到他身后时,眼睛就红了。爸爸身后两道又深又宽的车辙印就沿着路朝着他烧炉子的地方一直延伸,一直延伸……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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