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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人爱得深

发布于:2008-12-22 17:24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谈墨者

.在黑暗尽头/太阳扶着我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正在一家小面馆吃一大碗很辣的刀削面。面馆里很热,我吃得满脸都是油汗。这时,依依带着沈兰闯了进来。我看见了她俩,示意她们先在我对面一条横陈的条凳上坐下。她们不动,只站在那里默默地看我吃那碗刀削面。我感到奇怪,抬头看她们的脸,就觉得她们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只好把碗推开,并用手指粘了张餐巾纸擦嘴和额上的油汗。我一边擦一边问她们有什么事。沈兰突然哇的一声哭了,面馆里其他人都把目光聚在她身上。依依一边轻声细语地劝她一边告诉我:何子筱疯了。我听后一愣,随后就感到我手抖得厉害。我试图再拿一张桌上的餐巾纸,都因手抖得太猛烈未成功,而先前那张吸了油汗的餐巾纸却还粘在我的额头上。  

我是被依依扶着走出面馆的。依依左手牵着沈兰,右手扶着我。尽管街两旁的路灯明亮耀眼,但我还是感到眼前一片黑。我和沈兰就像两个傻子一样被依依牵扶着。最后,我们在邮局门前的阶梯上坐下。我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我问依依怎样找到我的。她说以前听我说过每到周末晚上必然吃一大碗刀削面,于是就沿着街道挨家的找。我听后苦笑,然后无语。沈兰也不哭了,告诉了我何子筱的情况。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纸巾擦眼睛,把眼睛擦得又红又大。依依问我明天是否去看看何子筱。我说那是一定要去的。说完,就走下台阶。依依追上来,说我忘了拿外套。她把外套给我披在身上,要陪我走走。我说不用了,还是陪沈兰吧,我这就回住处去,明早你们来帮我拿一些何子筱的东西就行了。  

回到住处,我就开始整理何子筱的物品。他最多的是书。我知道他有三套《红楼梦》,正版盗版各一套,还有一套是繁体版的。那套繁体版的是我和他冒着大雨去泉河文化商城买的。他说他的性情像林黛玉,因为林黛玉虽生活在热闹的贾府里,但还是感到孤单,孤独。我没有笑他,无论他说些在外人看来多么可笑的话我也没笑过他。我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朋友。他也这么认为。  

我与何子筱住在同一个房间。房间东西靠墙的地方放着两张折叠式的单人床。床头地上各铺了很厚的纸板。纸板上摆满了书,比床还要高。我俩共用一张桌子,东西常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他能写一手很秀气的字,像美女的眉毛。他的任何东西都向我公开。透过乳白的灯光,我看见他的日记本,给曹水双写信的草稿都厚厚一叠夹在两套《红楼梦》之间。我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也不相信它们的主人现在已经疯了。我用眼追逐他那秀美的文字,感到比读任何作家的作品都要震撼人心。何子筱说他写每一段文字都是用手指蘸着心口流的血写成的。他说话时脸凝重的像一方块玻璃。他经常半夜把我拍醒,让我陪他聊天或就那么干坐。我俩会一直坐到天明,然后他就出去买早点。等我洗漱毕,他也回来了,袋子里装有豆沙包,煎饼和豆浆。吃完早饭,我俩就各干各的。我大部分时间是看书。他通常戴上耳机听MP3。听完音乐后,他就开始给曹水双写信。据他说,曹水双在外地求学,是个很素洁的女孩,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依依说何子筱对曹太痴心,花了太多的精力,但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是个有头无尾的单相思。何子筱对我说,他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并不在乎什么结果。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想起古龙的一句话:一个人能够有勇气说出自己心里喜欢的事,绝不是什么罪恶。何子筱对我说过,他是在一直逃避这个社会,这个热闹的社会。在他眼里,社会是一个很大的荒原,而他就是荒原中一只孤独的狼。我说你并不孤独,因为我也是一只荒原狼。  

但我还是不明白,他怎么会疯了呢?据沈兰告诉我,他回去时父亲已死了半年。但先前家里没有人敢让他知道这件事,只最近才向他隐隐约约地说他父亲生了病。谁知他到家知道情况后还是神志不清了,一个人守住他父亲的坟哭了三天三夜,哭了就睡,睡了就哭,不吃不喝。母亲本就很悲痛,又见儿子如此,就更悲了。刚好那几天沈兰赶去,就与他母亲轮流看守他,怕他轻生。最后他昏了过去,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悲痛过度。他被人抬了回去,醒后又要去,见人就骂。他本来说一口醋溜普通话,咬字不清,但骂人的时候却人人听得明白。村里医生说可能需要到市精神医院看看,就几亲戚绑着他去了。沈兰不敢去,就来找我。我听沈兰述说后,感到像有人在铰我的肠子,胸口沉闷的像被人塞了个鸡蛋。我一直认为,何子筱已进了禅的境界,无痛无欲。没想到他还是摆脱不了世间情感纷扰。原来他不但是个世俗的人,而且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每当悲痛的时候,他总会来开导我。我想,他至少是个比我达观的人。我清楚地记得,他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样一句海子的诗:在黑暗尽头/太阳扶着我站了起来。所以我坚信,何子筱没有疯。是的,他是不可能疯的。  

.茫茫水面上天鹅村庄神奇的门窗合上  

有一段时间,依依在远方,我也经常写信,但总表达不清对她的感情。我无聊时就随意翻看何子筱的日记。日记中有很多滴血的文字 。其中有一段:  

正因为生活中有太多的丑陋和苦难,所以我要珍惜时间,抓住机会勇敢地爱下去。不管被爱者如何态度,我都要坚持。因为我感到这样过的很充实。很多年后,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坚持走下来了,而且走得还不错。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如若胡乱的爱和胡乱的被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因为,这个人的光阴全被他的无聊埋葬掉了。  

我看完这段文字后,在给依依信的最后写道:我这里又静静的扬起了小雪,置身其中,心中一片空灵。你在远方,远方如水,就让我的心融成清凉之液,随水远行,绕你周围吧!  

依依回来后,用胳膊缠住我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说,怎样慰劳我?你不要又说什么“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又请我吃又油又腻的饺子。我看着她令人心疼的样子说,怎么会呢,这回一定让你满意。  

饭是一大碗白米,菜是一盘肥肉片子,再外加一整条咸萝卜。依依看看饭菜,又看看我,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她平时怕胖连一丁点的瘦肉都不敢吃,就问她:你敢不敢吃?她不说话,只飞快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肉就往嘴里塞。我也拾起筷子和她抢。唬得周围的食客瞪圆了眼睛看我们,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狂的男女。那天,依依撑得靠着我的肩膀一动不动。我轻轻地问她:“吃得开心吗?”她点点头,却突然抓住我的耳朵说:“可惜没有我最爱吃的猪耳朵酱肉。”  

   

在日记中何子筱又写道:我是一匹马,向往草原,但每次走到的总是马厩。我希望能在一个凉瑟的夜晚,袖上几本书,觅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用眼睛追逐活泼好动且有灵性的文字。我常感到我就像一只趋光的蛾。那些静止在纸上的文字,像握在掌心的声音和气味,使我不敢松开五指。但是,现在我的灵魂悲痛的要死。我一直试图得到一份真爱,可我发现,我越是努力,真爱离我越远。彼特拉克说:“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在永恒中,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我也是个凡人,我祈求的只是凡人的真爱,为什么不能达到呢?我现在遇到了哈姆雷特的那个古老而又艰巨的命题: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有时我整夜的失眠,在沉静中,只能面对漆黑的窗户,希望天快点亮。感觉就像史铁生在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描写的那样:“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可我有时又想,不管天黑还是天亮,人生总有美丽的一面,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想到要死?是的,为什么要想到死呢?  

我看了上面这段文字,又一次心潮起伏。我还记得,何子筱有一把吉他,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在拨弄,声音凄凉。他说,人明白活着有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经常给我讲他的童年,那是一个城里人连憧憬都不能的世界:村后有一片坟,长满杂草。他小时候经常和一群伙伴在那一带玩。他常领头站在坟头上撒尿,看谁尿得远。尿一排排射出去,没与荒草中,只留下一层白沫浮在草枝上。天上飘着丰满的白云,河里流着哗哗的水,水里游着银银的鱼。河坝的坡上长了很多丝瓜,都缠着护堤白杨,盘旋而上。到秋季,丝瓜老了,枝枯了。他们就把丝瓜秧扯下来,拣那粗的梗,燃着了当烟吸。丝瓜茎易燃,烟大,很有劲,但有点烧舌头。于是河坝的边沿上,常有一排孩童,坐在那里“吸烟”,呛得直流眼泪,活像一个个小老头。何子筱边说边吸着廉价的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头,像一个神秘的光圈。他出神地想着,忘了周围的一切。  

他与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面对城市一堆堆的水泥不语。我知道,一切过去的美好对他来说都只是记忆。而童年生活对于他就像海子描写的那样:茫茫水面上天鹅村庄神奇的门窗合上。  

.剥皮的太阳  

何子筱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像往常一样到街上闲逛。沈兰边走边讲她对未来的设想:“有一所大房子,至少得是三室一厅吧。决不能要沙发,沙发对人身体不好,要买几张檀木椅子。其它的家具也是檀木的,显得古色古香。阳台上要栽几盆兰花,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兰花浇水。还有,我喜欢小动物,特别是纯白的猫,还有......”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她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人是何子筱。沈兰气得要哭。我说,这几天何子筱的心情不好。听他隐隐约约地说,他父亲好像病了,正准备明天回去一趟。沈兰听后默然不语。我打通何子筱的手机,问他在哪。他说在住处。我把依依,沈兰送回去后,就往回赶。我路上买了几枝羊肉串,只吃一口我就发现不是羊肉做的,是猪肉蘸羊油烤的。依依爱吃这种东西,因为她没有吃过真正的羊肉串。  

当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何子筱正在桌子上写东西,走近一看,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抄海子的诗,面前放了本海子的诗集。那本诗集是沈兰送给他的。我见他在纸上写下海子孤独的诗句:“深夜中,火王子 独自吃着石头 独自饮酒”“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我是黑夜中孤独的僧侣”。他抄了一张又一张,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感到肚里的那些蘸羊油烤的猪肉像一群野猪在拱我的胃,难受极了,就一拍他的肩膀说,出去再走走吧,就我们俩。  

我俩再出来的时候,街上已人疏车稀。白天下了场小雨,天有些凉。路两旁的灯昏黄无力。商店的门大都半开着,里面冷清。我与何子筱像幽灵一样从这个角落游荡到另一个角落。前面一家商店刚举行了促销活动,正在收场子。几个年轻男女边干活边说一些荤笑话逗乐。白色的幕布像一个硕大无朋的乳罩浸在光与雾气之中。城市有时很喜欢开玩笑,它不但把许多人都拢在自己的私处,还让人闻闻自己的臊气。很多人奔到城市是为了探得其私处的“秘密”,正如你所知道,他们什么都得不到。这就像如来佛祖的手掌,远看还是只手,但当神通广大的孙悟空跳进去,看到的也只是一根根撑天的柱子,从而迷失方向,终被压在五行山下。  

我与何子筱就是那么干走着。突然,他蹲在路边,双手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慌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哭,并不回答。就这样,一个七尺健躯就在那清凉的大街上哭了,像木头似的哭了,像小猫似的哭了。街上的行人以为又是哪个没囊气的在发酒疯,都远远避开。我也蹲下来,苦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妨把它说出来。他抬起头,见我一脸迷乱,说:“我想我妈了。”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说:“走,喝酒去!”说完,拉着他就走。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想起妈了,也没有在心里嘲笑他孩子气,因为我理解他。我想他那一刻肯定有种幸福,一种被理解的幸福。是的,假如你能被某人理解,你难道不感到幸福吗?  

酒是老白干,菜是花生米,外加几个烧饼。我知道他爱吃什么,就说再要一个锅包肉或酱焖豆腐吧。他拉我坐下,说这就很好了。我俩各喝一盅,匝着嘴,都不说话。店里人很少,只不远处坐一男一女,像是情侣,边吃边笑着,脸上挂满了幸福。店员都闭着眼打瞌睡,也不招待。  

何子筱猛饮一口酒说:“什么时候我请你喝家酿的柿子酒,那酒才有力气。”我说有机会一定喝。他苦笑一下又说:“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我妈了。”我叹了口气说:“我有时也和你一样,想到某件动情的事或人,便突然会哭。这说明,我们还未失去感情。我真正担心的是,我们某一天突然不会哭了,那才是真的可怕的呀!”  

   

何子筱是天不亮就走的。我要送他,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立在门口,看他背着吉他消失在雾色里。他走没多久,沈兰就来了,见我站在门口不动,呼了口气说:“走了?”我说走了。她突然猛地朝何子筱消失的方向狂奔一阵,却又踅回来了。我见她累得气喘吁吁,弓下腰只是大口大口的吸气。  

我与沈兰去找依依的时候,太阳已驱散浓雾,路过一中学门口,大群大群的学生晨读后正涌出校门买早点。我问沈兰饿不饿。他说不饿。我也不饿,但知道依依经常起得晚,不吃早饭,就顺便买了几根油条,一袋豆浆。校门口东边梧桐树下那个老鞋匠又坐在那里了。我一直怀疑他夜里也不回去。他面黑如漆,长着双断刀眉,整天坐在那里,有活就干,没生意就闭目养神。我注意他很久了,还特意让他给我修过鞋。他的手艺并不好。我想主要原因是他手生硬且抖得厉害。他脖子上挂着个铝制的酒罐,无论吃馒头,还是面条都要抿几口。他很少说话,对过往行人更是视而不见。我给何子筱提起他。何子筱说:“我知道他,他以前曾是这所中学的老师,后因嫌学生太吵而辞退当了鞋匠。”但我总怀疑他还有别的原因。  

我与沈兰是路上遇见依依的。依依手里也提了早点,说是给我与何子筱买的。我告诉她何子筱已经走了。她过来安慰沈兰。沈兰笑了笑说没事。  

那天晚上,我们仨去一家面馆吃刀削面。我见那熟悉的面团被大油柔和,油光闪亮。做面师傅挽了袖子,啪的把放面的板子盘在肩上,操起把雪亮的柳叶刀,一阵挥舞,面片纷纷落在滚烫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三碗油辣的刀削面瞬间便摆在我们面前。我说何子筱最爱吃的就是刀削面,因为他父亲最擅长,做得也最好吃的就是这。那一次,依依没有说面太油太辣。沈兰不说话,只呼呼地吃着面,且是第一个把面吃完的。  

沈兰后来告诉我,吃完刀削面,感觉全身到处都是油汗,像夏日里烈日晒过一样,有种被剥皮的感觉。  

.横陈于地的骸骨  

灯光下,我一边翻看何子筱的日记,一边回想往事。翻完日记后,便看见他给曹水双写的信。他整天给曹写信,但我从未见过他收过曹的回信。我问他值得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用一句话回答了我对他的一切疑问:人生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何况我愿意做这件事情。在我的意念中,曹水双一定是一个说话中听,人长心疼的一个人,但每想到这我就感觉她像沈兰。我经常想,对于何子筱是否还有比沈兰更好的女孩?  

他在给曹水双的一封信中写道:最近我看见有人吃红薯很香甜,就买了一块,吃毕,感到涩而无味,远没有家里的好吃。家里已数年未种红薯了,我今年就让父亲种了些,听说收成还不错。父亲说,他把红薯用霜冻了又用太阳晒了,这样会更香甜。我想,那些胖胖的红薯现在一定像一个个乳猪躺在那里等我去吃呢。许多年后,你可能在大都市里奔忙,在散发着烤地瓜香味的小巷里疾走。而我,就在家里挖红薯。我种了好几亩地的红薯,载了好几板车。我就在那独自的挖,手都磨起了血泡。但我还是很快乐,因为想到你“有可能”闻到我种的红薯散发的香气,就感到很幸福。或许,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追逐这个“有可能”而活吧!  

我认为,当那个名叫曹水双的女孩读到这段信的时候,绝对没有理由感到不幸福。但她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的神秘。  

   

我收拾何子筱的每一件东西,有很多是写满字的碎纸片,但都被他一一放好。何子筱在日记里曾写过:我保留我所拥有的每一件东西,是为了记下时间的脚印。因为等哪天老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家什,细细端详,默数流光。许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非真的遗忘。一个个穿着薄绸细纱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  

现在我想,他原来是为了孤独才珍藏这些东西的。对何子筱来说,“孤独”是我们这一代人谁也挪不动的一个形容词。  

我虽早就知道何子筱的孤独,但却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因此,我对何子筱理解的同时,又有很大的同情。然而,何子筱无意中不但把自己的全部押给了“崇高”,而且还走到了“崇高”。他已没有了退路。他的心情一定像古龙在《楚留香》中描述绝世英雄的心境:“你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山路为生命的一部分。你超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到达绝顶时你却失去拥有过的一切。俯瞰山下,后来的人还没能爬上山腰。孤独是山峰给征服者唯一的礼物,这时你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是的,何子筱已没了赌注,他只能看别人玩。而他要做的,就是像海子一样孤独地死去。  

何子筱靠墙的床头贴了幅对联:十亩苍烟秋放鹤,一帘凉月夜横琴。我想,这或许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状态吧!我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夜深透了。我把他的书用箱子装好,用尼龙绳捆好后,就坐在箱子上仔细地抽烟。屋里很快烟气弥漫,显得幽幽地神秘。  

我现在突然害怕天亮了。我怕我面对的是一个疯了的何子筱,尽管我坚信他不可能疯。如果何子筱真的疯了,我无法想象沈兰再次面对他的情景。想起沈兰我又想起曹水双。但一想起她我就感到我的脑子如一团乱麻,因为我无法为我提出的任何疑问作出合理的解释。  

何子筱已走许多天了,我从没有感到过像今晚这样孤独。孤独让我不知什么是疲倦,什么是活着。我脑子里展现一个个的人,一件件的事,都是我相当熟悉的,但就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发生过。我不知道像我这样孤独的人还有多少个。何子筱是一个,沈兰也应该是一个,当然还有依依,还有梧桐树下的那个老鞋匠。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是一个热闹的世界,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孤独的人呢?这里面除了有年轻人外,还有老人,小孩。他们都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被迫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很少想及其他。因此,当这个世界人满为患时,当这个世界物质极大丰富时,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生活越来越便利时,当这个世界的大气越来越暖时,人们的心却越来越凉了。因为,所有的以上锻造了人们一颗颗冷漠的心,孤独的心。孤独像一根木头,一根干枯无枝无叶立在荒原上的木头。而何子筱比其他人更要孤独,因为这片荒原上只有他一根木头。海子写道:“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独/你在夜里哭着/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像花色的土散发着香气。”面对孤独,海子选择了死亡。 何子筱呢?  

一次何子筱很有兴致地问我是否捉过鱼。我说没有。他就给我讲起他童年捉鱼的情景。他家离河不远,水若小时,滩地上就留下很多水坑,把水泼干或把水放尽,所有的鱼便聚在一处了,只等人把它们拾起。他说,最高兴的时候不是拾鱼,而是泼水和放水的时候。河水若大时,水浊且流得急。鱼受不了水里的闷,都在水面上浮动。清晨,一条条鱼更是大胆地睡在岸边的水草里。你只需用网兜子把它们一个个捞上来就行了。我见他说得高兴,就说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他听后反而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不行了,水被污染后河里已无鱼了。”说完眼里显出幽幽的哀伤。现在,他只拥有回忆的幸福了。“但是,”他又说,“田野还那样的美,没有变,特别是秋天。”  

现在正是秋季。我又望了望窗外,街道房屋已模糊出现了,但找不到秋天的痕迹。天气有点凉了,因为我看见上学的学生已有穿毛衣的了。我起身把房门打开,立刻,一股又凉又刺鼻的气体闯了进来。  

.埋葬老虎的土地  

我正洗漱的时候,依依就来了,是一个人来的。我问沈兰什么没来。依依说:“走了,昨天晚上就走了。她说夜里反正睡不着,不如早点去,就走了。”我对依依说:“你昨晚怎么不告诉我?”她说怕我担心。我着急地说:“我这不是更担心吗?”我赶紧拿手机拨沈兰的号码。依依说:“不用拨了,她关机了。”我见依依很委屈的样子,心疼地对她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这就赶紧走吧!”说完,拉着依依冲出了院门。依依边跑边问我:“ 何子筱的东西不拿了吗?”我说:“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赶时间要紧。”  

我俩在去车站的路上,正是上班高峰。一簇簇的人从水泥建筑里涌到街上。街上人稠的厉害。这时又下了雾,且越来越浓,像扯不开的棉絮。人这种两脚无毛的动物就像蚕蛹一样在茧里挣扎,越挣扎越被束得紧,最后只能是死掉,腐掉,完成自然界的又一次的生死轮回。此时,天气虽不热,但当我们挤到车上的时候还是赚了一身汗。  

城市慢慢地远了。那一堆水泥完全被浓雾浸没了,隐去了。城市对我来讲,永远是一个幻境,一个世俗的幻境,一个丑陋的幻境。依依的手机响了,是条短信,沈兰发来的,说已平安见到何子筱了。何子筱现在也很好,已出院在家。我和依依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就连售票员把黑眼珠翻成白蛋球都觉得可爱极了。我身旁的过道里站了一位长舌妇,一直说个不停,很是讨厌。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极小巧,中间却肥大无比,前看挺胸,后看驼背,活像一个纺锤。由于我此时心情好的缘故,我只把她想象成纺锤而已,若是平时,肯定是乱七八糟的联想一通。我看看窗外,雾已被太阳撕裂,已能看清道旁枝桠僵硬的草木。太阳是嫩嫩的,路是顽皮的。所有的这一切都给人以清新活力。我突然感到肩膀一沉,回头一看,依依头枕着我的肩已睡着了。我想,她昨夜一定没睡好吧。我不敢动,怕惊醒她,就那么坐着,一会儿就感到身体的很多部位变得麻麻的,没了知觉。但我还是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或把我的这种感觉凝固住。依依说我行止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待她有时内敛的厉害,有时疯狂的要命。我说:“可我的心却始终悬在一个人的身上。”她眼睛骨碌一转说:“是谁?”我用嘴捉住她的耳朵说:“你把嘴张开,让我把心吐到你肚子里去,你就知道了。”她猛地把我推开,说了句:“你坏呀!”  

我以前常会问自己:我已有了依依,为什么还感到孤独呢?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孤独不是一个人的孤独。我与依依早已融为一体,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能把心靠得如此近呢?我想,我与依依之与别人都是孤独的,是“遗世”中与众不同的孤独,是幸福的孤独。如若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这种孤独的。那么,我相信,何子筱,沈兰,梧桐树下的老鞋匠也不会改变这种生活状态的。  

孤独,是鸦片,一旦陷入其中便不能自拔。孤独是当代某些人有效的止痛药。  

依依睡了一路,醒来时车已到了何子筱所属的那个县城,正是下午两点。我轻轻地对她说:“这么能睡,当心变胖,眼角长鱼尾纹。”她咯的一声笑了,说:“我早就醒了,斜着眼看你打瞌睡,真有意思。”我把她撑起,感觉下半身像不属于我了,就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鼻子说:“来!把你的枕头拉起来把!”  

去何子筱家没有车,全是土路,但不太远,只十来里路。我对依依说包辆机动三轮车吧。谁知她睡醒后很有精神,说还没走过土路呢,又不太远,还是步行好,路上也能看看田园风光,养养眼。我说你太顽皮了,路上可不许让我背你啊!她听后举了举拳头,狠狠地在我背上擂了一下。  

我去年冬天去过一次何子筱的家。冬天是农闲,村人都蜗居在家,很多新奇趣事我都未能见到。但那天刚下过雪,地上驻了一鸡爪子厚,整个世界一片素洁,浑成一体。若在城里,街道上是留不住雪的,很快就被人清除干净。城市显得一块黑,一块白,像秃子头上的瘌痢大疮,抑或牛皮癣患者的肌肤。据我的想象,农村人都是“夏坐树阴,冬坐阳坡”,吃着很香的洋芋疙瘩,喝着浓稠的糊汤菜粥。村里有锈着绿色苔毛的老树,有负着泠泠慈竹的屋舍,全都清奇可爱。可我不能印证一下,就把我的想象说给依依。依依听后兴奋的两颊红扑扑的,像胡萝卜雕就,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路驼着人行,人牵着路走。乡间小道耐人寻味,路两旁草色俱黄,却很精神。我与依依走得很慢,当走到村口时,西天已红霞烧起。太阳欲落未落,放眼四周,但见炊烟缠枝,四野云接,鸦群盘旋,一老者拄着一根鸡骨头木的拐杖在小径上低头散步,让人看之忘俗。依依哪见过这种情景,忘了疲倦,啊啊大喊,对我说:“我们就留在这里,不走了吧!”我说:“你就不怕你爸把你抓回去关起来?”她嘟囔着嘴说:“往上追溯几代,我家也是农民。”我听后想到,这正是围城的悲剧: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同时也是人的悲剧:有牙的人,没有锅盔大饼;有锅盔大饼的人,没有了牙。这正如农村的人有景而无赏景的心情,城里的人有赏景的心情而无景。  

我又想起了何子筱:当他悟出了自然的情趣时,他已被城市(世俗)束得紧紧的,陷入痛苦与孤独之中。但可幸的是,他现在终于站在这块彻底干净的土地上,这块被海子喻为“埋葬老虎的土地”上。  

.只剩下乳房  

见到何子筱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依依更是张大了嘴一动不动。原本红润的他,现在瘦的像印度圣雄甘地晚年的情形。“这才几天呀!”依依合上嘴说。何子筱见了我们只是裂着嘴笑。我看出他见到我们还是很高兴的。他母亲微胖,听见响声从灶房里出来,见我来了,后面又跟了个女孩,自己倒先局促起来,手像不知往什么地方放,只一个劲地说:“屋里坐,屋里坐。”沈兰也从灶房里走出,一身素装,头上还裹了个毛巾。依依扑向沈兰抱住不放。沈兰只是静静地笑着。我轻轻地问何子筱:“你没事吧!”他摆摆手,说:“我很好。”他又对他母亲说:“妈,我陪朋友出去走走了。”他母亲连说:“那好,那好,但记着别晚回来吃饭。”我见依依已和沈兰玩在一起,就随何子筱走出了院门。  

此时夜色已显。我俩沿着田间小径走了很远都没说话。何子筱突然叹了口气说:“今晚没有月亮。”我抬头看天,果然没有月亮,就说:“但星星很多。”他点点头说:“城里是看不到星星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否疯了?”我笑了笑说:“在别人看来,你的确是疯了,但我除外。”他听后沉默不语,很久才说:“我的确是疯了,因为我现在不能不疯。”我只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语。他又说:“我本欲做个农民的,但父亲不允。你知道,我是一直爱他的。我考上学那天,他是多么的高兴。那晚他还喝了半瓶白酒,醉熏熏的,说了一夜的话。所以当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远,我也必须要面对世俗了。但是,我现在终于守住了这片净土,陪着二老,再也不怕有人扰乱了,再也不用面对世俗了,因为我是一个疯子。”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你找到了,但还有很多人生活在无知中。”他说:“我不希望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消极遁世。我认为只要每个人都能保留一点朴素,一些纯真,这个世界就有救了。”我突然冲动地问了他一句:“我有一个疑团,就是曹水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哈了一声笑了,说:“什么怎样一个人,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他顿了顿又说:“她是我意念中虚构出来的一个理想的人。有一段时间,我越活越痛苦,感到我所追求的理想与现实越来越远,而能给我真爱的人又根本没有......”“而现在有了。”我接应道。他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黑暗中,我感到他身上蕴涵着一股幸福的力量,像一团火,炙得我无法靠近。  

   

何子筱的母亲杀了只鸡招待我们。依依吃得很少。私下里她问我:“有没有包谷粑粑和红薯馍?”我笑答:“谁敢用这待客?若让旁人知道了,不被别人戳脊梁骨戳死?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农村人要吃也不易吃到呢。”依依听后很失望,怏怏到沈兰房间里睡去了。  

翌日天晴得很好。何子筱说:“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和这样的好机会,我们出去烤红薯吧!”依依沈兰听后都高兴地不知怎么是好,忙要准备东西。何子筱说:“什么都不用准备,带上嘴就行了。”  

村外的秋意正浓,但见那密林原野,飞鸟颉颃,果实的气味浓浓的融在空气里,腐蚀着天空,把天侵得很高。何子筱家的田靠近河堤,地里的作物已收了大半。何子筱站在地头说:“去年父亲用霜冻日晒的红薯那才叫好吃呢,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沈兰说你怎么又想那些伤痛的事了,今天应该高兴才对,才不辜负这样的好天气。何子筱连连说对。  

秋天的雨水少,土地都龟裂开来,特别是红薯垄。你只要用手插进裂缝把土扒开,一个个肥胖的红薯就展现在眼前了。依依沈兰一改平日怕脏的情形,都一个劲地挖,挖了一大堆。我对依依说:“你挖了这么多,看你能否吃完?”她气喘吁吁地说:“吃不完就带走,回去再吃。”我笑着说:“你这么好吃,胖了谁还要你?”她听后气得狠狠地把手里的一块红薯向我扔来,并嚷道:“好呀,老孙头,我还没变胖你就说这晦气的话,要甩我?你当我嫁不出去?看我先砸死你,把你当我的陪嫁品。”我连忙在笑声中躲开。  

何子筱依着风向已用扒开的土块垒了一个灶台,并用黑泥糊住,样子很像一截长城。他又把红薯用从河边挖来的黄泥一一均匀裹住,在灶台上依次排开,且留了空隙,以防止火只烤一面。他弄好这些,我们几个已拾了老大一堆柴。田野里到处都是农作物的秸杆,依依沈兰身上都粘满了从秸杆上抖落的尘土,活像两个泥猴,都对望着取笑对方。柴终于燃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火借着风势,风借着火威,很快就把黄泥烤干。依依还嫌风太弱,火太小,就把嘴卷成圆筒呼呼吹了起来。不料,一阵乱风吹来,火头立转,扑向依依,何子筱一把把她扯开,吓得依依花容失色。我见她鼻子,脸颊都是黑黑的烟灰,显得愈发可爱了,就嗔怒道:“你这个馋嘴猫,想吓死我呀!”她愣了一下,却反手在我脸上一抹,跑开了。何子筱沈兰都望着我发笑。我知道又中这鬼丫头的计了。  

我们忙到中午才吃上烤红薯。当我们慢慢剥去泥和皮,看见里面或白或黄的瓤,闻到又香又甜的味时,全都不知如何下口。何子筱突然神秘地说:“我有一件好东西还没拿出来呢!”说着就从上衣肥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当他除去瓶塞时,我们立刻都叫出是酒来。何子筱说:“不但是酒,而且是柿子酒。”我上前夺过来仰头就是一口,顿时感到肚里好象怀了一团火。这时,天更高了,也更蓝了,红薯与酒的气味纠缠在一起,在原野上横冲直撞。我感到天地之间像只有我们存在,而我却忘了天地。我想,这就是一种孤独,一种“遗世”里的孤独,一种当代很多人渴求的孤独,可是,又有几个人能享受这种孤独呢?  

我突然对何子筱“嫉妒”起来。  

   

下午我与依依走的时候,何子筱要送。我像他以前一样也摆摆手说不用了。他就与沈兰立在那里,看着我们走。我与依依走得很慢,靠得很紧。依依问我还会来吗?我说不知道。依依又问我与何子筱怎么没提起他在城里的东西?我说他现在不需要了。他已有了新的生活,而且是他一直在追求的。我与依依还是那样慢慢地走,好象是路有了黏性,使我俩难于迈开步子。前面路口处有一株合抱之围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位吊着布袋奶子且肥胖臃肿如二斗瓮的村妇,怀里拥着个婴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俩。依依也看见了,但并没有羞得脸红。那婴儿开始也是瞪圆了眼睛看,随即却哭了起来,哇哇地大哭,惊飞了一群正在树上争食楝果的鸟雀。村妇连忙噢噢拍起婴儿,并顺便把一个白花花裸着的奶子塞进他的嘴里,噎得他直瞪眼睛,连眼眶都没有了。  

何子筱仍说自己是个疯子。我却一路想:不是何子筱疯了,是这个时代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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