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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圈(2)

发布于:2007-10-15 19:5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耿东林

   戈尔庄园

  夜色深沉。

  启明星还隐隐地卧在天边的深处,月亮原本是一个圆圆的娇美的脸,现在却把脸的一半藏在云里,只留脸的另一半对着这怪怪的、阴惨惨的世界。

  雾是从大西洋的水面上飘过来的,乳白色,浓浓的,把田野、村庄、山脉、河流都盖得严严实实,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它们模糊的轮廓。

  钟声传来了,是从金沙河的对岸天主教堂的钟楼上传来的,也许是由于雾气的浸润和阻隔,其声音没有往日清脆、洪亮,而是那样地沉闷、忧郁、短促。

  许多年过去了,这钟敲响的时间始终未改,每天都在凌晨三点。这本是教徒们做祈祷的信号。曾几何时,这钟声又成了戈尔庄园里的奴隶们起身干活的信号。

  庄园里七八十个黑奴,在监工头子艾盖尔的大声吆喝中和高高举起的皮鞭下,一个个睡眼惺忪地从地铺上爬起来,披块遮阳布,光着脚,步履艰难地走出了那低矮狭小、乱草遍地,又充满令人窒息的汗臭味的密封式的窠棚,每人用懒懒的抖抖的手,从监工那里领来一把弯弯的锈迹斑斑的砍刀,连尿也没有来得及撒,便匆匆地惶惶地离开戈尔庄园,被赶着上路了。

  路,是一条窄窄的、弯弯的山路,约有十几英里长,翻过山就是坦荡如砥的海边平原,这里种植的有小麦、水稻、咖啡、剑麻,但更主要的农作物是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甘蔗。这里是海地最大的甘蔗产地,它距离首都太子港只有三十五英里。

  庄园的主人叫戈尔,是西班牙人,他的家史可以上溯到十五世纪末。他的先人是一位军官,随着西班牙的对外侵略而来到海地,年老解甲后,他再没有回西班牙,而是用手中的积蓄买下芳甸老屋门前那片牧场。当时欧洲的人贩还没有把非洲的黑人贩卖到大西洋中的小岛上来,所以他只好在海地雇用一些无产无业的土著人,从此过上了闲适的牧主生活。

  后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又在海边买下大片土地,由牧主变成了庄园主。

  这就是说戈尔在海地的家史,如果从西班牙霸占海地这个根子上算起到戈尔这辈人也有二百余年的历史了,可谓源远流长。

  天上的星星渐渐地隐去,月亮在西边的天上挂着,周围有昏黄的圈。海涛声在远处低沉地有规律地轰响着,路边的树木、农舍也逐渐地清晰起来,而远处的山峰还黑乎乎的,活像一只只巨大的猛兽蹲在那里等待猎物。

  从戈尔庄园走出来的这群黑奴,为了安全,他们都被一根长绳拴着,沿着弯曲陡峭的山路一个个鱼贯而行。

  也许这段山路他们走的次数太多了,对途中的坑坑坎坎,险崖峭壁心中都有了数,所以走起来也并不觉得十分吃力,十几英里的山路也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摸着黑爬完了。

  爬完了山路,就是平坦的海边平原。道路是宽畅的,走在上面用不着担心。但是,脚下那湿润的松软的沙土,还有滑溜溜的青苔,他们那光脚板踩上去并不感到惬意、舒适,就像那从加勒比海吹过来的,带有几分苦涩味的风,吹在光光的脊背上的感觉一样,粘乎乎的痒嘘嘘的,很难受。

  各人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总想用手去挠挠后脊与脚底板,更想跳到大海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而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的手都反背着串在一起,稍有不甚,那光溜溜的脊梁就要挨鞭子。

  这支奴隶队伍长长的,脚步沉缓而又杂乱。监工头子是艾盖尔,骑在马上,凶神恶煞一般,他手中的马鞭,随着他那粗声大气的吆喝,时常狠狠地举起又沉沉地落下。他的两个助手高浴与扎布为了讨好,在这支奴隶队伍的左右,前后不停脚跑着,有时也会在看不顺眼的奴隶屁股上踢两脚,以此来取得艾盖尔的赏识与恩赐。

  艾盖尔也是西班牙人,与戈尔是同族不同宗,因为他对奴隶心狠手辣,对农活又有经验,戈尔很器重他。昨天他带着奴隶用七天时间就收完了十二公顷的咖啡,戈尔非常高兴,不仅与他同桌喝酒,晚上还送一个女奴陪他过夜,艾盖尔更是受宠若惊,感恩不尽。

  为此,他一天也没有歇脚,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赶着园中所有的奴隶,翻山越岭来到海边的甘蔗林。临来时戈尔交待说:“二百五十公顷的甘蔗要在二十天内砍完,还要立即送到糖厂去。”

  这家制糖厂就设在太子港的郊外,是美国人投资创办的,是一个大型企业。戈尔庄园种植的甘蔗,主要就在这个厂销售,因为他们有长期供货合同。

  戈尔的话有多重的份量,艾盖尔是掂量得出的。生意人讲的是信誉,如果戈尔不能按期供货,违约罚款不说,厂家还有权终止合同,如果是这样戈尔就要花去一笔相当可观的运费。要保住主人的经济不受损失,艾盖尔除去把庄园中的所有奴隶都倾巢而出外,他还认为抓紧时间是至关重要的。

  到了甘蔗林,天已经蒙蒙亮,但由于雾大露重,可见度小,奴隶们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各人都感到筋疲力乏,气喘嘘嘘,还没等手上的绳子解开,他们一个个都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坐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

  艾盖尔又气又急,他举起手中的鞭子没头没脸地乱抽起来。奴隶们都像弹簧一样,一挨上鞭子一个个都从地上弹跳起来。但其中一个女奴,尽管艾盖尔的皮鞭下去是那样的狠,她只在地上滚来滚去,但始终没有站起来。

  她叫亚得,是位刚满十七岁的姑娘。她也来自加纳,因为年轻漂亮,做事又勤快,戈尔太太很喜欢她,就留作身边作待女。这在奴隶当中是很幸运的。她每天起早睡晚,小心地侍奉着戈尔太太。

  戈尔太太年轻的时候在修道院呆过,是个修女。那孤独凄清的修道院生活,逐渐地形成了她那古怪的性格,孤僻、冷漠、阴狠。一开始亚得很不适应,一见到戈尔太太那铁板一样阴冷的面孔就胆战心惊,做起事来总是手不应心,说话也常颠三倒四,不知受戈尔太太多少责罚。后来时间长了,亚得不仅熟悉了戈尔太太那阴冷的面孔和那毫无光彩的眼神,同时对她因受宗教长期毒害而形成的麻木神态还产生了同情心理。

如何才能使她有一个正常人健康的心理状态呢?亚得常为此事苦苦的思索着。

  聪明的亚得最后决定用心理愉悦法来抹去宗教给她心灵上留下的阴影。所以亚得每天干完了自己的份内事,就搜肠刮肚地讲家乡的趣闻轶事给戈尔太太听。开始戈尔太太对听故事兴趣并不大,由于亚得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把一件极平常的事讲得出神入化,使戈尔太太不得不听,不得不信。还使戈尔太太的嘴角眉梢常出现浅浅的,然而又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戈尔太太的长相是很美的,笑起来也是甜甜的,但由于修道院的特殊环境,加上宗教那净化心灵、杜绝人欲的教育,使她对社会中的人与事都意冷心灰,笑也就与她不辞而别,因此人们送她一个“冷美人”的外号。

  戈尔太太会笑了,这在戈尔庄园是一件奇闻,亚得也因此身价百倍。戈尔赏她一副银质的首饰,西思小姐把她的住处从奴隶的窠棚搬到她卧室旁边的耳房,戈尔太太每天都把吃剩下的饭菜赏给她,这种特殊的恩遇在戈尔庄园的奴隶中是绝无仅有的。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戈尔趁太太做祈祷的机会把亚得奸污了。开始亚得慑服于主人的权势,有苦难言,只好默默地忍受着,直到自己的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亚得才知道事情的严重,她不得不向戈尔太太吐露真情,请求她的谅解和宽恕,想不到戈尔太太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一笑说:“一个臭奴隶,竟敢偷主子,就不怕上帝惩罚?”

  亚得一听戈尔太太的话,认为她误解了自己,忙跪在地上哭诉着:“太太,不……

亚得还没有来得及说,戈尔太太已经叫来女佣人蒂巴图,她吩咐蒂巴图说:“把这个不守规矩的下贱货交给艾盖尔,立即把她肚中的孩子除掉。”

  蒂巴图是一个体壮力大的女人,她的两只胳膊壮得像柔道士。本来对凭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而获得殊荣的亚得就怀有妒意的蒂巴图,一听太太如此吩咐,十分得意地耸耸肩,似笑非笑地说:“请吧,亚得小姐。”

“太太,我是冤枉的,饶了我吧!”

  “少废话,走!”

  蒂巴图一伸胳膊把亚得的头夹住,不管亚得如何挣扎,也不管亚得如何鸣冤叫屈,还是被蒂巴图拖走了。

  也就在同一天,亚得肚中已怀孕五个月的孩子,硬在艾盖尔的拳头棍棒下流了产。为了惩罚这个下贱坯子,戈尔太太又叫人把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亚得关进窝棚,不给吃不给喝整整饿了三天。狠心的戈尔太太有心想把亚得活活地遭踏死,可死神偏不找她,她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由于她是拳棒催产,产后身心又遭受无情虐待,所以她的身子一直很虚弱。

  艾盖尔手中的皮鞭雨点一样往下落,亚得开始还在地上滚着叫着,后来她竟仰面躺在沙地上,任凭艾盖尔的皮鞭在她的胸部、腹部抽来抽去,不动也不叫,好像艾盖尔打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僵尸。

  亚得身上的衣衫被打破了,衣衫的碎片带着殷红的血迹四处乱飞。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然而被艾盖尔的助手镇住了。就在这时艾盖尔手中的鞭子停住了,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然后用右脚踩住亚得的小腹,“嗖”的从身边抽出锃亮的马刀。奴隶们都惊呆了,他们知道,这个人称魔鬼的艾盖尔要割亚得胸前裸露在外的奶头,因为割女人的奶头和男人的生殖器是艾盖尔的嗜好,也是他最开心的事。

  就在艾盖尔提刀弯腰的刹那间,奴隶中有人发出震天的吼声:“住手!”这一声吼给几十个敢怒不敢言的奴隶壮了胆,他们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攥紧了手中的砍刀,可气的是他们的手仍被拴着,对艾盖尔也只有怒目相视而已。

  这一声吼,也同样使艾盖尔大吃一惊,因为平时用这样嗓门说话的,只有他对奴隶才适用,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奴隶对工头这样的?这是犯上,犯上就是作乱,作乱就是乾坤颠倒,这还了得。

  “是谁这样说话?”

  “是我”

  艾盖尔一抬眼,走出队列是编号四十的奴隶,名叫阿里戈,二十出头,五短三粗,膀大腰圆,嘴唇绷紧,两眼瞪圆,浑身的肌肉疙瘩块块突起,看他的神态与架势,如同一只被触怒了黑熊。再看看他身后几十个愤怒的面孔,艾盖尔胆怯了。他丢开亚得,忙从马肚兜里取出一支洋式的火枪,战战兢兢地捧在手里说:“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否则,枪一张嘴,我叫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艾盖尔的话绝不是吓唬人。奴隶反抗,就地镇压,这是庄园主戈尔给他的特殊权力。        

  艾盖尔的话并没有把奴隶们吓退,结果形成两军对垒的局面。一边是庄园主的看家狗艾盖尔和他的两个助手。艾盖尔手中有当时最为先进的杀人武器——火枪,它在百步以外都能致人于死命。现在操有生杀大权的艾盖尔, 只要他的右手指把轻轻地一扣扳机,火药就会燃烧,子弹就会带着尖厉的啸声从枪口射出来,奴隶们就会应声倒下,鲜红的血就会染红海边的沙地。另一边是一串被反绑着手的奴隶,他们的胸中也同样都燃烧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火,但射不出子弹。这是两支非常特殊的力量的较量,也是压迫与反压迫力量的较量。

  阿里戈那宽厚的胸膛对着艾盖尔那黑洞洞的枪口,毫不退缩,毫不犹豫,他随着奴隶们那沉沉的脚步,一步步向艾盖尔逼近。

  “不准过来,再走我就要开枪了!”艾盖尔神色慌张。

  “有种你就开枪吧!”

  “我让你们再走三步!”

  一场流血惨案,眼看就要发生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从海边的沙滩上风风火火地走来一个人,乱发虬须,鹰鼻豹眼,身穿破裤烂衫,眉毛上滴着水珠,胡须上挂着鼻涕,浑身脏兮兮的,好像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一样。

他走路时一颠一颠的,好像两条腿长短不齐,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这样疯疯颠颠的人,当然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当他走到阿里戈身边时,向阿里戈狡黠地一笑。这一笑不大紧,阿里戈却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是谁呢?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个疯傻的人绕过阿里戈又来到艾盖尔的身后,只见他轻轻一举手,艾盖尔手中那支威风凛凛的火枪一下子飞出十几英尺远,这使艾盖尔大为惊骇,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专给下地狱的人发放通行证的。”

  “你是巫师?”

  “不,是精灵。”

  何为“精灵”?艾盖尔不甚了解,但他隐约听人讲过,在西非流行着一种巫教,叫伏都教,又叫精灵教,这种教很神密,所谓神密就是他们的教徒都会巫术,这种巫术能把死人变活,人们又叫它还魂术。

  这种被还了魂的人——其实他们不是人,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的特征。没有语言,没有意志,没有情感,是一个完全丧失记忆力的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如果让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家庭、在社会上游来荡去,那家将不家,国将不国。所以这种巫教遭到人们的反对,国家的禁止。

  近年来,随着人贩的盛行,这种巫术又飘洋过海传到了拉丁美洲。这艾盖尔只是耳闻,现在目睹这种自称“精灵”的人的行与貌,他认定这个人就是巫教徒。艾盖尔害怕了。

  “你想干什么?”

  “我想叫你尝尝做鬼的滋味!”

  艾盖尔惶惶地站着,似乎在思考着这句话中有多大的水份。

  这时被仇恨的烈火烧得不能自己的阿里戈忍不住了,他挣断绳索,一个箭步蹿到艾盖尔的面前,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命根上,艾盖尔“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上。

  奴隶们一看这情景,一边跳着叫着,一边挣开绳索,一个个像一只只刚出笼的快活的小鸟。

  趁此机会,艾盖尔顾不得疼痛,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转身跳上马,扭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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