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4）

发布于:2007-10-14 18:0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杨鹤高

三

癞歪肚，出珍珠。

——长河俗谚

金燕泥跑出家院，直径来到村头的长河堤上，无力地倚在粗壮的大柳树上，脊背慢慢地朝下滑，坐在树根下。她左手不停地捏着泥土，默默地望着面前潺潺流淌的河水。芦苇丛中的柴刮刮鸟不住地唱着，河面上的野鸭浮来浮去地嘻闹着，那一对对洁白的大白鹅映衬在碧清的河水里，格外醒目，时而昂起脖子高叫，时而默默地游走。金燕泥无心欣赏乡村小景，脑子里乱糟糟的，犹如一团乱麻，不知从何理起。

这时，从南边的芦苇丛中划出一只小船，船上坐着一老一少，老者留长发，在后脑勺梳着细长的小辫子，山羊胡子，方方正正的大脸，由于日晒风吹雨淋呈古铜颜色，额上的皱纹犹似刀刻一般。少者是他的孙子，留着光头，穿褪了色的红三根筋背心，虎头虎脑的模样。他俩一个划船，一个撒网，是杨柳村的徐家祖孙，追溯上去，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沭河上，以捕鱼为生，浪迹长河上下。老人哼唱的渔歌从远处传来：

长河流水清又清，

王八要娶鲤鱼精。

鱼鳖是蟹闹洞房，

龙子撒尿浇花灯。

这时，河里洗澡的孩子们听了哈哈大笑，有个光腚眼的调皮鬼爬上岸来撒尿，逗得大伙又是一阵大笑。所有这一切金燕泥全然没有注意，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回多少往事的镜头：

镜头之一：五年前，大姐金燕红谈好了对象，准备结婚，临出嫁前两天，金燕红在村里姑娘的纵容下，要家里多赔一样嫁妆——脚踏车。说是出嫁后骑车回娘家便当。

爷爷说：“罩灯，瓷盆都买了，新褂也买了，你还要脚踏车做什么？”

奶奶说：“等以后家里手头好转，再买一辆补给你吧，现在家里没有钱，你也不是不知道的。”

金宝根瓮声瓮气地顶了一句：“人家就没看见你那美相？不赔脚踏车就不能结婚啦？烧的。”

金燕红听了这些话，红着脸，一转身跑进自已的房里，扑倒在床上蒙头就哭。夜里，刮着东北风，下着牛毛细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她离开了家门，第二天，打鱼的徐家祖孙跑来报信说金燕红在长河湾的芦苇丛中淹死啦。

镜头之二：有一年正月初五，金燕泥的二姨母领着一位姑娘来跟金宝根相亲。姑娘进家一看傻了眼，她见金家在正月里连肉砣子都没有，只有半小竹筐菜馒头。姑娘眼稍朝房里一扫，到处空空荡荡，没有粮囤，院外那头小猪饿的嗷嗷直叫。再望望金宝根，本来瘸腿就是缺陷，再加上他穿的那双高木屐毛窝至少说也有三四个年头了，连袜子都没穿。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旧的，更使人感到寒酸。相亲之后，姑娘再也没有回音，据二姨母说，那位姑娘也是穷怕了。从此，金宝根一直是光棍一条。

镜头之三：有一年初夏，长河村的代销店里购进一批桃红色的确良，金燕泥和姐姐见了花布，心里怪痒痒的，见大凤姐买了一块做褂子，就央求奶奶也要买。金奶奶从口袋里掏出票子左点右数，只能够买一件褂子的布还差9角2分。为此，二人只好全都告吹。之后，娣妹二人躲在房中抱头痛哭一场。

镜头之四：五年前的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村里组织群众扒小河，金奶奶因吃了螺丝网，犯了胃病无法上工，又无法找人代工。金德山便独自一人去上工地干活。他一边干活一边盘算着家里的日子怎么过？口粮从哪儿弄来，粮草净光，老伴有病，孙女支撑着上学读书，家中又没有基他生活来源。每天干完活回到家里，常饿得心里发慌。一天中午收工回到家，金德山饥饿难忍，见老伴又躺在床上呻吟，一头50多斤重的小白猪也饿得直叫唤。金德山见到眼前的一切，心如刀绞。他倚坐在门前的墙脚下，双手托住低垂的脑袋，思考着如何度过眼前这艰难的日子。他紧锁双眉，苦着脸忧虑着，口中不住地喃喃念叨着，念叨久了，说话便语无伦次，自言自语说个没完。村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见了，忙说：“哎呀，德山得精神病了，快找医生针灸，不然他会发疯的。”一时间，金德山话语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嘴角讲出白沫来，谁也不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幸亏救治及时，要不然就成了精神病人了。

镜头之五：……………

金燕泥想到这些，泪如泉涌，心里感到可怕，不由得身上打了个寒噤，脑子里犹如一片白色的浓雾，迷惘不清。这时，徐家祖孙二人来到蹲在大柳树下的金燕泥面前，老人说：“孩子，你跟我走吧。”

金燕泥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便乖乖地跟从老人走了。到了河边，徐家老人从怀中掏出一颗闪闪放光的宝珠，这是逼水珠。据老人说这逼水珠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从唐朝开始一代一代传到现在。老人把珠子捧在手掌心，领着金燕泥向河水中走去。只见河水立即向两侧分开，面前现出一条小道。二人慢慢行走，不一会，一堆白骨挡住去路，这些大概全是被淹死者的尸骨。三人从尸骨堆上爬行过去，又穿过癞歪（蚌）丛。金燕泥的脚上被划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走了一段路，是一群黑鱼和虾蟹，横七竖八地躺在道上。徐家老人慢步走过去，金燕泥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不敢前进一步。徐家老人板着阴冷的脸怒道：“废物，还不赶快走！”

这时，金燕泥不敢睁眼，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试着向前走去，螃蟹用挟子夹她，虾子用刀刺戳她，她浑身如同火烧一般疼痛。可怜的金燕泥如同上刀似地忍痛爬行，终于越过了蟹枪虾剑，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向前行时，是一个深渊，陡峭的四壁，无阶无梯。徐家老人一跃，纵身跳下去，金燕泥也学他的样子跳了下去，只好双目一闭，生死由天。当跳直去之后，才知道这是老鼋塘，里面富丽堂皇，霞光耀眼，香气沁人心脾。这时，徐家老人朝老鼋的大椅上一坐，示意金燕泥也坐下。金燕泥胆怯不敢坐，徐家老人顿时急得满身冒汗，已知大事不好了。倾刻间，只听老鼋一声巨吼，犹如山崩地裂，一道白光宛如闪电似的，照得金燕泥昏倒在地。等她醒来时，徐家老人对她说：“孩子，你的毅力可以，可就是没有坚持到最后，你为何不敢坐在老鼋的椅子上？看来你一生注定要……”老人不忍心再说下去，挥泪而走了。

这时，金燕泥仍然默默地蹲在大柳树下，望着远去的老人背影，默默地思索着。她曾听奶奶讲过，在四岁时，爸爸与社员们一同上河工，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上装满了稻草和铁钗、小车、筐等工具，七八个人挤坐在高高的车顶上。小手扶在快到工地时遇到个小坑塘，车轮一歪，车顶上的社员被巅簸甩到地上，有的被摔伤，而金燕泥的爸爸却当场摔死，她妈妈痛哭得撞头，谁也劝不住，后来便投河自尽了。父母亲死后，金燕泥姊妹仨都是由金德山夫妇扶养成人。如今，爸爸妈妈究竟是何等模样，金燕泥早已记不清了。金宝根自幼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了，又因家境贫寒，所以快30岁了，还未娶妻。眼下，金燕泥想想自己虽然考取大学却又无钱入学，本来心里又急又愁，可眼前又加上吴二军趁人之危以钱求婚，心里犹如吞下黄莲伴苦胆，更加难受。想到这里，不由得泪水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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