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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卓的爱情

发布于:2007-07-19 22:1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袁海

 

多年以后我常常后悔莫及地想,如果那年冬天我没有去筑路,或是去了筑路但没有住在马卓家,马卓和珠玛这一对恋人之间的爱情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那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成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于是父亲就对我说,村里要派人去修路,你去锻炼一下,反正也是闲着。我心里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便欣然应允。时值深秋,又冷又硬的北风宛若无数只疯狗,龇着白森森的牙,没头没脑地到处乱咬乱吠。那天下午工地来了辆大卡车,接我们村的几个民工去工地,母亲没有告诉我,她对带队的大队支书说我娃病了,明天才去工地。母亲是怕我冻着,她连夜为我缝制了一件加厚的棉袄,次日一早醒来,母亲揉着因熬夜而红肿的眼睛说,辉娃,铺盖啥的都给你打点好了,你爸去看有没有车,今天你就要上工地了。我吃着母亲为我煮的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面条,加了很多辣椒,吃得满头大汗。这时父亲回来了,他高兴地说,待会儿你宋旦叔要回县城,他说到时捎上你。

宋旦自幼丧父,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他知道母亲为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倒也孝顺,总是隔三岔五的开着那辆崭新的本田轿车风风光光地回到村里,惹得村里没见过世面的婆娘孩娃撵着车屁股跑,那时做母亲的心里很是受用和骄傲,瘪着没牙的嘴哧哧地笑个不停。宋旦曾把娘接到城里住了几天,但她嫌城里房太高、车太多、人太杂,说是穷命享不了娃的福,只呆了几天就回了乡下,日后死活不肯进城。再过两天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宋旦打算风风光光地大操大办一回,他带了一笔钱回来,委托村里的三叔筹备。

我刚撂下碗,门外就响起了喇叭声,父亲拎着我的行李就走,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上车的时候母亲从灶屋赶了出来,她把一包东西塞到我怀里,叮嘱道,煮熟的鸡蛋,肚子饿了吃。汽车启动的时候,我看见母亲别过脸去,用手直抺眼睛。我心里也酸酸的,泛起一股莫名的怅惘,但我一定要出去,因为我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志在四方,这是我第一次离家独自去闯世界,我浑身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骄傲。

我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天风关”的地方,那儿重峦叠嶂,土地贫瘠,极其闭塞,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着山脚下的公路。那里的人家生活极其困苦,他们为了赶一回集,拿一点山货换些日常用品,闻鸡声便起床,背着一个大号的装满山货的竹篓,摸黑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都要提心吊胆,若是一不留神失足滚了坡必将粉身碎骨。他们日上三竿才能来到公路上,还要负重走上十几公里才能到达最近的集市。要想富,先修路。县里为了彻底让天风关大队脱贫,下决心修一条可以让汽车开到天风关的盘山公路,便从各公社征集民工,计划用一个冬季修好这条路。

汽车来到山脚下,我透过玻璃窗一看,顿时热血沸腾,只见蛇一样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上,挤满了各地来的民工,他们肩扛手提,把修路用的物资往山上运,远远望去,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我下了车,跟着一队民工来到了位于山顶的筑路指挥部,打听到了我们大队民工的驻地,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当我扛着行李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他们正在吃晚饭,二十几号人圪蹴在野地上,左手捏一个雪白的大馒头,右手抓一碗菜汤,吞一口馒头,咽一口汤,吃得有滋有味。他们身后是一个简易伙房,几根竹子搭成架,上面苫着帆布,三面围着竹席,留一面出入。吃过晚饭,村里的根叔带我去到一户人家,因了天气日益寒冷,我们大队的民工被分散安排到几户人家住宿。那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三间大瓦房,房檐下吊着一串串金黄色的老玉米和红艳艳的辣椒,看上去光景不错。根叔和村里的几个人在那家的厢房里打了地铺,我像楔子一样楔进了他们中间,根叔乐呵呵地说,挤着热火,挤着热火!我是头一次在陌生的地方打地铺睡觉,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远处的狗吠声划破孤寂的寒夜,让死寂的山村之夜有了些许的生气。劳累了一天的根叔他们睡熟了,扯着雷鸣般的呼噜,有老鼠在墙角轻轻游走,爪子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我毫无睡意,遂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一隅的火塘边。火塘里燃烧着一个硕大的树兜,我用火钳拨了拨,轰的一声一股火苗旺旺地蹿了上来,仿佛是一个扭着腰肢跳舞的妖女。火塘上方吊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砂锅,滋滋滋地冒着热气,旁边的矮脚木桌上放着一把白瓷茶壶和自家茶树上采下的绿茶,我麻利地泡了一壶茶,坐在贴心贴肺的火塘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品味孤寂而又温馨的山村之夜。

蓦地,虚掩着的房门吱吜一声开了,一股凛冽的山风呼啸着迎面扑来,我扭头一看,一个矮墩墩的小伙子走进了屋。他冲我憨憨地一笑,是那种山里人既质朴又热情的笑容,我以为他也是修路的民工,就反客为主问他是哪个大队的?这么晚了咋不睡觉还到处乱跑?他一怔,随即反问我,你不是也没有睡吗?他的回答让我反感,我没好气地说,我就住这儿,睡不着!他听了不恼,反而咧嘴一笑,我也住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响,莫非遇上了坏人?我警觉地站了起来,厉声质问他,我们大队的人住在这家你不是我们大队的人你休想骗我!老实点,你究竟想干啥?他哈哈大笑道,这是我家,我当然住这儿了。通过交谈得知他名叫马卓,父亲就是天风关大队的支书,他前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家务农。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越谈越投机,如同多年不见的朋友。他还乐滋滋地谈起了他的女朋友珠玛,他说他和珠玛已经订了婚,等公路修通了他们就结婚。他一提及他的女朋友珠玛,双眼就熠熠发光,脸上漾动着幸福的微笑。他还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每天晚饭后都要去和珠玛约会,不论筑路多苦多累都风雨无阻……

 

次日一早我就上工地筑路了,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北风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剜着我的脸蛋,羊肠小道上落了铜钱厚的一层霜,上面布满了野兽杂乱的足印,漫山遍野的橡树在凛冽的寒风里颤动,桔红色的枯叶随风飘荡。来到工地上,那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坡,没了树林的阻隔寒风就更加肆虐了,我有些吃不消,心里直打退堂鼓,不行的话过两天就回去。根叔仿佛知道了我的想法,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小伙子,把干劲拿出来就不怕冷了!天还没有下雪,还不到吃苦头的时候。我咧嘴朝他笑了笑,使劲点了点头。我们的工具很简单,用铁锹刨开枯草下面的冻土,然后用铁锨铲上小推车,再把装满泥土的小推车推到低洼处填充。遇上坚硬的岩石,就用钢钎在上面凿几个炮孔,装上炸药和雷管,待我们都撤离了,再让人点上火,只听轰隆一声,无数的石块像乌鸦一样飞上天空,然后又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到收工的时候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小段路的雏形,我的干劲也越来越大了,真的不再感到丝毫的寒冷,只是双手火辣辣地疼,磨出了一串水泡。我知道只有双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巴,那样干活时手就不再疼了。

第三天工地上传来了好消息,说是县里为了慰问民工晚上将放一场电影,地点就在筑路指挥部前面的荒地上。我们听了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时电视还没有普及,能看上一场电影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有时为了看一场免费电影我们情愿摸黑跑十几公路的路,不像现在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和电脑就能看上电影和电视剧。为了能占据一个好位置看电影,我们一致决定提前半个钟头收工。当我们回到工地附近的简易伙房时,天风关大队的马支书手里拎着一壶酒来了,他心直口快地说,你们来帮我们修路也没啥好东西招待,这是自家酿的苞谷酒,天冷喝了热火。根叔一把拉住他说,马支书,不要走了咱们喝几杯吧!盛情难却,马支书答应在我们这儿吃晚饭。根叔高兴地对煮饭的二婶说,今晚加菜,炒一盆腊肉。

在寒冷的暮色里,我们圪蹴在地上,围着一大盆辣椒炒腊肉和一大盆白菜汤,喝着醇香的苞谷酒,吃得有滋有味喝得面红耳赤,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一盆肉吃光了,一壶酒喝完了,我们才记起今晚还要去看电影,忙扔下碗筷就往指挥部跑。指挥部在山顶,我们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天已经黑了,我们在朦胧的月光里走在歪歪扭扭的羊肠小道上,走得气喘吁吁,走得提心吊胆。走过了一段陡峭的山路,接近山顶时地势平坦多了,我心想电影已经开始了吧,急得撒腿就跑,汗水濡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在筑路指挥部门口的路灯下我遇见了马卓和他的女朋友,他们也刚刚赶到,还没等我开腔,马卓就指着身边的姑娘对我说,她就是珠玛。她委实是一个漂亮的山里女孩,身子高挑,看上去比马卓还要高一点,她的好看的脸蛋上泛出健康的红润来,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根辫子垂在身后。我仔细打量着珠玛,她不像别的山里女孩子那样见了生人低眉垂眼一副羞答答的模样,而是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大胆迎接我的目光,嘴角漾起一团妩媚的笑意。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是城里时下最流行的那种,她的口唇上涂着淡淡的不易觉察的口红,看上去就像一个时髦的城里女孩一样。我心里不禁羡慕起老实巴交的马卓来了,想不到在这闭塞而贫困的深山里居然有这么好的女孩,马卓真有福气!马卓的父亲是大队支书,他们的家境是这儿最好的,而且马卓还是他们大队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你说珠玛不跟马卓好还能跟谁好呢?

指挥部前面的荒地上挤满了人,有各地来筑路的民工,还有天风关大队的群众,能在自家门口看一场免费电影委实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几乎是倾家出动。我们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坐下,电影已经放了一半了,所以我始终不知道那天看了场什么电影,只记得电影里漂亮的女主角酷似马卓的女朋友珠玛。她穿一件橘红色的风衣,高挑的身子在银幕上扭来扭去,一脸妩媚的笑容。我想要是珠玛也穿上那件橘红色的风衣,跟那个电影演员站在一起,真的能以假乱真。

看完电影后没有再遇上马卓和珠玛,我们回到马支书家已是深夜,根叔他们照例去厢房睡了,我坐在马卓家的火塘边烤火。马支书在工地上看材料一般不回家睡觉,马卓还没有回来,屋里就只有我和马卓的母亲。马卓的母亲看上去很慈祥,只是身体有些羸弱,她热情地为我沏了一壶茶,还拿了一些核桃和柿饼给我吃。她说这些都是自家树上的,家里多着哩,你爱吃就多吃一点。坐了一会儿,马卓的母亲就去睡了,我连打了两个呵欠,正想去睡觉时马卓回来了。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坐在火塘边一声不吭,我问他是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村里人都说珠玛很像那个电影演员,说只要珠玛穿上那件漂亮的橘红色风衣,准保比那个电影演员还要好看。我不假思索地说,那好哇,说明你很有福气嘛,女朋友漂亮得都赶上电影明星了。马卓说,你不知道,珠玛缠着我要我带她上县城去买一件电影演员穿的那种风衣。我说,那有啥为难的,你明天带她去县城买一件不就得了。他使劲摇了摇头说,筑路工程这么紧,你们大老远的都跑来帮我们修路,我咋能临阵当逃兵呢?再说我不去修路带珠玛去逛县城父亲也不答应的!他显然很为难,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我说,那你告诉珠玛,等路修好了再带她去县城买回那件橘红色的风衣。他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她让我办的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今天是宋旦叔母亲的六十大寿,他今天回了村里,明天一早他就要赶回县城的,到时让宋旦叔捎上珠玛去县城不就得了,也免得让马卓为难。我把这主意给马卓说了,他想了想说,只有这么办了。次日一早醒来,马卓和珠玛就在眼前了。马卓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珠玛就拜托给你了,我要上工地了。珠玛朝我点点头,妩媚的笑容绽开在她那好看的瓜子脸上,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洗漱完毕,草草吃了早餐,我对根叔说有事要下山一趟。根叔看了珠玛一眼,鬼鬼地笑着说,你们去吧,可别忘了请我喝酒哟!我的脸刷地红了,我想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也不再分辩,拉着珠玛就往山下跑,我怕去迟了错过了宋旦叔的车那麻烦就大了。

来到山脚下的公路上,山谷里的浓雾刚刚消散,风还是一个劲地呼呼地吹,天空里有细小的不易觉察的雪花飘落。我们等了几分钟,宋旦叔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就开过来了,我挥了挥手,小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我对宋旦叔交代了珠玛要买风衣的事,叫他有空的话陪珠玛去买,她在县城人生地不熟容易上当受骗。我看到宋旦叔的目光一落到珠玛脸上就不想移开了,就像一群蚊子落在了她娇艳的脸蛋上,不喝饱血的话绝不离开。宋旦叔跳下车,殷勤地打开车门,待珠玛坐上去了,他帮她关好门,方才上车发动汽车。

我以为这回总算帮了马卓的一个忙,谁知宋旦和珠玛在县城里竟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导致老实巴交的马卓自杀,几乎要了他的命。

 

宋旦是我们县名气很大的包工头。县里有了大大小小的工程都要先过宋旦的眼,只有他看不上眼的工程,才能轮到其他的包工头。他看上眼的工程都是最有油水的工程,其他的包工头敢怒不敢言,还要千方百计巴结讨好他,才能从他那儿分一杯羹。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还不时兴招标,县里有了工程说给谁就给谁,那要给你的能耐了。宋旦的岳父是县委书记,主管工程的头头脑脑能不给他面子吗?

宋旦小时候家里很穷,他初中没毕业就缀学回家务农,因为生得英俊潇洒,能说会道,被公社书记的女儿香草看中,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公社书记的女儿看上了他这个穷小子,对他而言应是天大的好事,但宋旦并不爱她,甚至有些厌恶她。他嫌香草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她那一脸的麻子,就像是一张圆圆的芝麻饼一样,他一看见香草脸上的麻子吃饭就没了胃口。为了能嫁给宋旦,香草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爸说了,只要我们结了婚他就给你安排工作,再给你争取一个农转非指标!农村繁重的劳动和穷困的生活,最终让他选择了香草,公社书记给他们风风光光地举办了婚礼。

后来香草的父亲调去县里任县委书记,那时已在公社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宋旦看到很多人当了包工头一夜暴富,心想自己有这么好的社会关系不利用很可惜,遂辞职拉了一帮人马去县城当包工头,有一个当县委书记的岳父做靠山,他很快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钱赚得越来越多。宋旦在县城买了一幢最漂亮的住宅,把家安在了城里,还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挥金如土的宋旦身边美女如云,他越发难以面对一脸麻子的香草,常常编造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连数日不回家,也不陪香草去公共场所,甚至回村里都不带上香草。他早已动了跟香草离婚的念头,但香草的父亲还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他一个包工头还没有胆量得罪县委书记。

珠玛当天晚上没有回来,马卓就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我看他难受的样子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马卓,你放心,不会有啥事的!马卓忧心忡忡地说,她只去过一次县城,还是我陪她去的,今天她孤身一人在城里不知会不会遇上坏人?我哈哈一笑说,你放心我早已交代了宋旦叔陪着珠玛去买风衣,不会有事的!马卓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珠玛还没有回来 ,马卓收了工草草吃了晚饭就下山去了,他在公路边一直站到深夜,等到了月亮等到了星星就是没有等到珠玛,他如同一匹受伤的狼一路低声哀嚎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我坐在火塘边等马卓回来,为了驱除潮水般涌来的浓浓的睡意和孤寂,我特意沏了一壶酽酽的绿茶,一杯接一杯地狂喝。门哐啷一声开了,马卓轻轻地飘了进来,就像被风卷起的纸人一样,一声不响地落在了火塘边。我看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忙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小心翼翼地问他,珠玛还没回来吗?他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光,尔后拉着我的手脸涨得鲜红,语无伦次地问我,那……宋旦……人咋样?他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我赶忙拍着胸口说,宋旦是我们村的人大家都知根知底不会有事的!他放开我的手,怔怔地坐在火塘边不吭一声,我说明天还要修路快去睡吧,就撂下他悄然溜去厢房睡觉了。

翌日中午珠玛回来了,她穿着橘红色的风衣,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不见了,烫成了卷发波浪般在脑后汹涌着。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笑吟吟地走过筑路工地,每到一处,民工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嘴巴张得很大不眨眼地看着她,之后便会发出一片很响的啧啧声。珠玛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用再面对马卓那张苦瓜脸了。晚上我照例在火塘边喝茶,我想待会儿马卓回来准会笑得合不拢口,他的珠玛变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了。没想到马卓回来后还是唉声叹气还是满腹心事,我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有病?珠玛都回来了你还这样!他苦着脸说,珠玛变了,她进了一趟城变了!我故意逗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说,她嫌我是农民了!我问他,她咋嫌你是农民了?他气哼哼地说,他嫌我穿得土气嫌我不够浪漫嫌我没有钱!我说不会吧,你父亲是大队支书,你们家是这儿最富的,你也是全大队唯一的高中生,她咋会嫌你呢?他咬牙切齿地说,她说她喜欢城市,等路修通了去城里就方便了。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凛冽的北风宛如一群饿红了眼的狼,在萧索的山坡上疯狂奔窜,凄厉的嗥叫声震得耳朵发麻。筑路工地上红旗猎猎作响,炮声和歌声响遏行云,我们越干越勇,一条通往城里的盘山公路初露具雏形。

 

珠玛去县城打工了。那天我们吃过晚饭回到马卓家,见到了很少回家的马卓的父亲,他铁青着脸坐在院子里吸烟,马卓的母亲红肿着眼睛站在门前,看样子是刚刚哭过。后来才知道,珠玛要去县城打工,说是宋旦帮她找了一份既清闲又挣钱的工作。马卓先是苦劝,让她放弃去城里打工的想法,等路修通了他再带她去打工。但珠玛是铁了心要去县城,任马卓声泪俱下地劝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之下马卓也决定陪着珠玛去县城打工,但他的想法遭到了他父亲的强烈反对,他暴跳如雷地说,全大队的人都看着咱家,如果连大队支书的儿子都不筑路跑去县城挣钱,那还有谁肯在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下去修路?最后脾气暴躁的支书说了狠话,你要是敢撂挑子去城里,老子砸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马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饭都不出来吃,我跑到他的卧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木门上,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轻轻敲了几下门,屋里的抽泣声住了,我又大声说,马卓,我是辉娃,你开门呀!过了一会儿,屋门吱扭一声开了,马卓垂头丧气地站在眼前。我叹了一口气说,马卓,想开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珠玛只是去县城打工,并没有跟你分手,你还算不上失恋!我拉着他的手,走,去火塘边喝茶。他跟着我来到了火塘边,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他的心情渐渐好转。过了一会儿,马卓母亲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那种手擀的面条,细长而又爽滑,加了香菜和辣椒,一筷子挑下去,蹦出两片肥厚的腊肉。那天晚上马卓的心情终于变得开朗起来,他高兴地说路快要修通了,到那一天他就可以从家门口坐上汽车到县城找珠玛了。他还说如果珠玛喜欢住在县城,那他就和她在城里做生意,等挣到钱了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让珠玛生一个大胖小子……

一进入腊月年味就浓了,我们心里无比高兴,再有半个月路就修通了,我们就能回家过年了。

就在这个群情振奋的时候,马卓却出事了。

那天中午去了县城打工的珠玛回来了,是宋旦开着轿车送她回来的。盘山公路虽然还没有铺上沥青,还没有最后竣工,但全线已经贯通,路面也比较平坦,汽车已经能开上山了。宋旦提着一大包东西,挽着浓妆艳抺的珠玛迈进了珠玛家那幢低矮的土坯房,珠玛的父亲闻讯赶回家里,宋旦拿出厚厚一沓钱塞到他手里,大大咧咧地说,珠玛跟我好了,她回来是跟支书家的马卓退婚的!

珠玛的父亲勃然大怒,他将那一沓钞票劈头向宋旦摔去,用手向门外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随手抄起一根橡木扁担,口里骂道,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向珠玛奔去。珠玛母亲一把抱住男人的腰,气得骂道,死女子,还不快跑!

宋旦拉着珠玛落荒而逃,狼狈不堪地跑到公路上钻进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晚上滴酒不沾的马卓在自己卧房里猛灌了一壶苞谷酒,然后像木头一样横在床上,醉得面色发青不省人事。

我是吃晚饭时得知珠玛回来跟马卓退婚这件事的。那天下午我有事去了筑路指挥部,宋旦和珠玛回来时我不在工地,吃晚饭时才听根叔说起。根叔大骂宋旦太不地道,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丧尽天良,跑来这儿祸害人家闺女,丢尽了咱们村的脸!我闻言大吃一惊,急忙问根叔是咋回事?根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心里咯噔一响,糟了,不知马卓咋样了?我扔下饭碗跳起来就向马卓家跑去。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马卓家时,出乎意料的是他家里异常平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马卓的母亲一脸平静地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缝补补,看着见我来了还问我有啥事,咋跑得满头大汗?她撂下手里的活计,赶忙给我沏茶,招呼我坐在火塘边小心着凉。我着急地问她,马卓呢?她指了指里屋,回来就进屋睡了,可能修路太累了吧。我心里一紧,心想她可能还不知道珠玛回来的事,山里人家住得分散,消息不是很灵通。我呼地站起来就向里屋跑,马卓母亲埋怨道,这娃咋像猴子一样坐不安稳。我使劲敲打着马卓的房门,敲得手生疼,还没有丝毫的反应。马卓的母亲也过来了,她即像明白了什么,瞬间脸变得苍白。我急了,无数个马卓的死法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上吊?服毒?割脉?抺脖子?触电……我越想越怕,用肩膀撞开了房门,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鼻而来,床边上放着一个乳白色的塑料酒壶,最少能装三斤酒。马卓的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卓娃,你咋的了?

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一次喝下这么多酒,对身体摧残可想而知,我知道马卓必须要送到医院抢救,否则有生命危险。天风关大队连一个像样的医疗站都没有,只有一个土中医,有个头疼脑热的抓点草药也就对付过去了,实在病得不行了才下山去最近的公社医疗站打针吃药。我背着马卓就往出跑,在门口遇上了根叔他们,我说快些去指挥部让他们派一辆汽车,要送马卓下山抢救!下午我去指挥部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两辆吉普车。我气喘吁吁地背着马卓来到公路上,根叔和马卓的母亲也跟来了,根叔扶着马卓的母亲,劝她不要伤心娃儿的病没事!很快指挥部的车来了,我和根叔把马卓放进车里,根叔和马卓的母亲坐在后座照看着马卓,我坐在车头司机边上,汽车小心翼翼地向山下驶去。来到公社医疗站,我们叫开了门,把马卓背了进去,放在手术台上。是一个很年青的漂亮女医生,她问明了情况,麻利地给马卓打了一针,然后作了一些必要的检查,最后她抱歉地对我们说,病人很危险,最好送县医院救治。我二话没说背着马卓就出了医疗站,汽车向县城疾驶而去,毕竟路好走,二十分钟汽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口,我背着马卓下了车,奔向了急救室。经过抢救,马卓终于转危为安,指挥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让我不要回工地了就在医院陪着马卓,防止再出意外。次日打了一天的点滴,马卓的身体好了许多,面色由青灰转为了健康的红润。第三天就出院了,指挥部派车把我们接了回去,我上了工地,马卓的母亲在家里照看他。

晚上在他家的火塘边,马卓含泪跟我谈起了爱情。

他问我,你说,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吗?

我点点头,毫不含糊地告诉他,有!

那么你说,我那么爱她,要星星给她星星要月亮给她月亮,对她百依百顺,她也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她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我有些为难了,这个问题让世界一流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来回答,也不一定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但我为了把他从失恋的深渊里拽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勉为其难,我想了想说,你能肯定珠玛是真的爱你吗?如果她不是真的爱你那她背叛你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一个不是真正爱你的女人你不必对她的背叛耿耿于怀!

她真的爱我!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听我说,但凡世上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爱情、友情以及其他的社会关系,在闭塞的天风关大队,你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的父亲是大队支书,你家的经济状况最好,你又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因而天风关最漂亮的女子珠玛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你,并不能说明她心里真正的爱你!当她走出了闭塞的天风关时,她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她就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一切,包括爱情。

马卓听了我的话沉默不语,半晌,他痛苦地问我,那你说,咋样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唯其如此爱情才显得神圣和可贵。很多人往往对此执迷不悟,他们都为爱情的假相所惑,认为自己的爱情是世上最伟大的爱情,一旦遇到挫折便痛不欲生难以自拔!

我接着说,珠玛重新做了选择,你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马卓双手抱头痛苦地说,我……我还是选择她呀!你说我该咋办?

等待!你只有等待,等着珠玛真正爱上你的那一天!

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等待,我一定要等待!等待,我一定要等待!

盘山公路终于全线竣工,那天指挥部宰了两头大肥猪,杀了几只羊,让全县民工聚餐。我们从老乡家借来了桌椅板凳,在指挥部前面的空地上摆了几十桌酒宴,菜虽然不是很精致,但有足够的肉和酒,民工们吃得欢天喜地,划拳猜令声不绝于耳。我特意和马卓坐了一桌,他的兴致很好,与我频频碰杯,好像珠玛给他心灵造成的伤害已荡然无存。我和他聊天时也尽量避开这个话题,生怕戳痛了他的伤口,我知道珠玛是他心里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那天晚上在马卓家的火塘边我俩几乎聊了一个通宵,我们原本第二天早上就要回去的,但马卓一家人留我们大队的民工做客,让我们在他家吃了午饭再走,盛情难却,我们只好下午再动身回家。那天中午他们家煮了腊肉,杀了鸡,就着醇香的苞谷酒,我们又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后我就离开了天风关大队,离开了马卓家,此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过了年我去了县城,一个亲戚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世纪大酒店做保安。我在亲戚家听到了珠玛的消息,她前几天和宋旦举行了一场奢华的婚礼,这件事在小小的县城已经家喻户晓了。后来我才得知年前县委书记也就是宋旦的岳父因了贪污受贿已经被“双规”了,宋旦给了麻脸妻子一百万,跟她闪电般地离了婚,在正月十五那天吹吹打打地娶了珠玛。

珠玛婚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和宋旦住在一幢别墅里,有花木繁茂的花园,有清波荡漾的游泳池,有健身房……总之一个贵夫人应该有的她都有了。那天我在世纪酒店的停车场值班,宋旦的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面前,车门打开,漂亮的珠玛站在了我面前,她一身的名牌时装,梳着时髦的发型,白嫩细腻的脖颈上吊着炫目的白金项链,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淡淡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就亲热地挽着宋旦的胳膊走进了酒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想起了深山里的马卓,他那么爱她,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但她还是为了金钱背叛了马卓,也背叛了爱情。我想起了马卓反复说的那句话,等待,我一定要等待!他能等来他的爱情吗?

马卓的生意难做了,身后没有了坚硬的靠山,他的身边突然冒出了很多竞争对手,他在生意场上再难找回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感觉了。老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当他的岳父被“双规”后,当他和麻脸妻子离婚后,先前罩着他的那张神通广大的关系网瞬间分崩离析,原本就没有多大能耐的宋旦在生意场上举步维艰,有几个大的工程都没有他的份,他的近百人的工程队揽不到活儿,坐吃山空啊,他只得举杯浇愁。

他满面愁容地回到家里,善解人意的珠玛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轻轻地偎在他身边,问他咋了?哪儿不舒服吗?

他牢骚满腹地说,世态炎凉啊!以前我的工程多得做不完,如今我厚着脸皮四处求人,他们连小工程都不给我,你说气人不气人!工程队养着百十号人,每天的开销不少啊,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啊!

珠玛安慰道,不要急坏了身子,事情总有转机的。

宋旦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对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就不信接不到工程!

宋旦得到消息,县商业局要修一幢宿舍楼,要在往常这样的小工程他是看不上眼的,但今非昔比,能争取到手已经算不错了。他那天特意穿了一套银灰色的西装,打上火红的领带,去银行提取了五万现金,装在提包里,在快下班的时候风度翩翩地走进了商业局大门。他知道商业局长张红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他以前在当县委书记的岳父家里多次见到过她,也算是熟人了,前年她的老公酒后驾车死于车祸,对付这样的女人他很经验也很有把握。他来到局长办公室,张红客气地给他倒了一杯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明了来意,请求局长把工程交给他们工程队做。张红抱歉地一笑,工程的事局里已经定了,我帮不了你。他不想就这样败下阵来无功而返,灵机一动热情地邀请张红共进晚餐。张红推辞道,下班还有事要办,下次吧。宋旦不以为然地说,咋了,当上了局长连吃一顿饭都不肯赏光啊?张红没法再推辞了,当初她还是副局长时,为了去掉那个副字常常往宋旦的岳父家跑,颇有几分姿色的张红为了让宋旦在县委书记面前帮她美言几句,向他抛足了媚眼,当然宋旦在老岳父耳边没少帮她讲好话。

在世纪大酒店豪华的包厢里,张红和宋旦推杯换盏,几杯红酒下肚,张红的俊脸彤红一片,话儿就多了,两人越聊越投机,如同多年不见的情人。宋旦见机邀请张红跳舞,两人借着酒兴,舞着舞着就舞到一块儿去了,两张饥渴的充满了欲望的嘴唇使劲地咬在了一起……宋旦见火候一到,就轻轻咬着张红的耳朵说,我扶你去客房休息一下吧?醉意朦胧欲望蓬勃的张红点了点头,于是宋旦就扶着张红去了酒店的客房部开了一间房,接下来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做成了好事。宋旦没想到张红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身子还是那么白嫩细腻,她保养得极好,身上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跟一个少妇相比绝不逊色。她在床上很放得开,动作到位毫不含糊,让情场老手宋旦快活到了极点,他跟珠玛做爱都找不到这种感觉。搞到了商业局长张红,宋旦很有成就感,不但抱得美人归,还节省下了原本打算行贿的一笔钱,有了张红做靠山,他宋旦就又能找回从前那种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感觉了。

宋旦和张红频频幽会,他回家的时候就少了,有时珠玛也埋怨几句,他总是说在忙工程上的事,他们工程队就要上马大工程了。宋旦这么一说,善良的珠玛就死心塌地地相信了他的话,知道他在为她忙碌为她奋斗,心里就很是感动,越发爱他体贴他。

一天他们在张红家里幽会,事毕宋旦浑身湿淋淋的如同一尾搁浅的鱼,他趴在张红赤裸裸的肚皮上,一边喘气一边说,红,工程的事咋样了?你啥时把工程给我做?张红含讥带讽地说,你要了我的身体还想要工程,你是不是有些贪婪了?宋旦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我都要!张红白了他一眼,都要?你凭啥这么霸道?宋旦不假思索地说,就凭我这样爱你都应该给我!张红冷笑道,爱我?你就这样爱我么?宋旦信誓旦旦地说,红,我真的爱你!如有假话天打五雷轰!张红一把将宋旦从她光溜溜的肚皮上推开,几乎是吼叫着说,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跟珠玛离婚!

 

宋旦原本只是想和张红玩玩,跟她长期保持情人关系,既满足了肉体的欲望又能给他带来金钱,没想到张红动了真情要跟他在一起过日子。他为此有些作难,珠玛美丽善良,就像山间泉水那样纯净和甜美,况且新婚燕尔,他怎么跟她说呢?如果不跟珠玛离婚,张红势必跟他翻脸,那么工程的事就泡汤了。他以前是挣了点钱,但他花天酒地大手大脚,挣得多也花得快,跟前妻离婚时他又给了她一大笔钱,自从和珠玛结婚后就再没有接到工程,如果再接不到工程的话他就得再过穷人的生活,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的。选择了张红,既能在床上享受到无与伦比的淫乐,又能给他带来工程带来享用不尽的金钱,何乐而不为?宋旦权衡利弊,终于下了决心跟珠玛离婚。

自从动了离婚的念头,宋旦就找借口不再回家了,天天和张红鬼混。渐渐地珠玛难以忍受了,在豪华的别墅里,她常常独守空房,孤寂难耐可想而知。在难以打发的漫漫长夜里,她开始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真心爱她的马卓,一丝悔意宛如一只蚂蚁啃啮着她那颗凄凉的心。

宋旦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隔三岔五的打一个电话回来,总是说在忙工程的事,珠玛带着哭腔说工程再忙也要回家呀!宋旦那头就摁断了电话。珠玛生气了就使劲打宋旦的手机,但总是关机。起先珠玛以为宋旦真的在忙工程的事,她知道他喜欢喝小鸡炖蘑菇的汤,就去买了上好的鸡和蘑菇,小火慢慢炖了一下午,然后用一个瓦罐装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去工程队找宋旦。当她徒步走了一个钟头来到工程队的驻地,看门的老头好心告诉她,工程队好久没有开工了,工人都放了假。她就问宋旦呢?老头说你就是老板娘吧?珠玛点点头。老头说老板都快有一个月没有来这里了,我想找他都找不到。珠玛双手捧着瓦罐泪水涟涟地往回走,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她一个趔趄手里的瓦罐呯的一声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汤汤水水洒落一地,她心里突然就痛了起来,索性双手掩面哭了个够。

由于头天受了风寒,又怄了一肚子气,次日珠玛一病不起。她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茶饭不思,她在跟自己赌气,就这样死了吧,谁叫你鬼迷心窍贪图享受当了第三者嫁给了大款宋旦,拆散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你这个坏女人是自作自受,活该遭此报应!蓦地,床头的电话响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起了红色的听筒,电话是宋旦打来的,他刚喂了一声,珠玛就哭开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宋旦,我病得都快要死了……宋旦说你在门前等我,我马上就开车送你去医院。

宋旦说要回来送她去医院,珠玛心里有了些许的温暖,她挣扎着起了床,换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化了妆,尔后步履踉跄地下了楼,出了花园来到大门口。五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她强撑着倚门站了几分钟,天上就飘下了毛毛细雨,宋旦的车还是没有来,他会不会又不回来?这样一想,她的精神就崩溃了,就缓缓地依着铝合金大门瘫软在地。

此时,嘎的一声一辆乳白色的小车停在了她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人,他快步走到珠玛面前,说你病了?我送你去医院。说着他就扶起珠玛走向了汽车,从此这个叫王贡的年青男人走进了珠玛的生活。

在医院里王贡守在珠玛身边,为她办好了住院手续,为她交齐了押金,并且陪着住进了内科病房。珠玛噙着泪水说,大哥,你是好人!你别为我耽误了你的事。王贡笑着说,不碍事的,我正好有空就陪你一阵吧。王贡说你的家人呢?你把他们的电话号码讲给我,我帮你通知他们。珠玛轻轻地摇了摇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濡湿了枕头。王贡忙说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是你的亲人!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珠玛哽咽着说,大哥,谢谢你!王贡上前握住了珠玛的小手,心疼地说,小妹不要客气了,有大哥在你尽管放心!

珠玛住院打了一天的吊针,病情好转,第二天就出院回家了。在这期间宋旦没有出现过,就像他没有打过电话回来,根本不知道珠玛病了这回事。王贡把珠玛送回家,给她煮了一碗面条看着她吃了,这才留下他的电话依依不舍地离去。他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她,他们聊得很开心,一聊就是半天。如果他有事迟些打电话来,她就心神不定什么事都不做,守在电话旁不敢离开一步。终于他们开始约会了,先是坐在一起喝杯咖啡,听听流行音乐,海阔天空地乱侃一气,最后她把他带回了别墅。

他们先是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突然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心里抖了一下,想把手缩回来,但王贡的那双大手如同一只硕大的癞蛤蟆,把她的那只小巧玲珑的右手囫囵吞了进去,别想再吐出来。王贡使劲一拉她的整个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他头一低顺势咬住了她香甜的嘴唇,那温软的舌头倏地伸入了她的口腔,她面色潮红抬头迎合着他,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在王贡的怀里化成一汪水。王贡的大手开始在珠玛身上游走,当他的手滑落到她圆润的臀部时,他试图把她的红裙子扯下来。珠玛身子一缩双手护住了裙子,不让王贡得逞,她小时候多次听母亲说一个女人哪怕啥也守不住也要守住自己的裤腰带,一个女人如果守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就成了破鞋,就要被所有的人唾骂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王贡吭吭哧哧地忙乱了一阵,最终没有突破珠玛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得死皮赖脸地央求珠玛可怜可怜他,他爱她都爱得发狂了!珠玛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她就哭了,哭成了个泪人儿,欲火焚身的王贡只得罢手。

王贡留着一头男人少见的长发,束一个马尾辫在脑后,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有艺术家气质,他告诉珠玛他毕业于音乐学院,先是留校做讲师,后来他下海做生意,自己开着文化服务公司。就像山间清泉一样纯净的珠玛从来没有怀疑过王贡,当后来她得知这一切都是骗局,人家串通一气设了一个圈套给她,而她果真就如他们期待的那样呆头呆脑地就伸长脖子往里钻,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一下,真的是痛不欲生。

 

宋旦是在一个午后亲眼看到商业局的那幢宿舍楼已然动工。那天他心血来潮想去商业局买下来盖楼用的那块地看看,他心想迟早那幢大楼要给他宋旦盖的,早点去实地勘察一番做到心中有数,回头再把工程队的人召集起来,为工程动工做一些筹备工作。那块地就在东城门外的荒地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旁边终年流淌着一条清亮的小河,环境倒是不错。他刚走到东城门边上,就看见前面尘土飞扬,马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那种声音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遂心中一紧,一路跑了起来,到达商业局的那片荒地一看果真如此,工地上人来人往热火朝天。宋旦勃然大怒几乎气歪了鼻子,他心中大骂张红,你个臭婊子养的敢糊弄老子!他掉头直往城里跑,打算去商业局找张红算账。他在办公室里堵住了张红,原想大发一通脾气,但一看到张红那张既威仪又妩媚的瓜子脸,心中的气顿时消了,他讪笑着说,红,我来看你了。张红鼻子里哼了一声,冷了脸说,我告诉你多次了,不要随便来单位找我,要注意影响是不是?宋旦点头如鸡啄米,那是那是!赶忙退了出去。

晚上在张红的卧室里,张红伸出纤细的食指狠狠地戳在了宋旦的脑门上,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比死猪还蠢!你想我能把那工程交给你吗?宋旦把眼睛睁得牛卵子样大,不服气地说,凭啥人家能做我不能做?张红没好气地说,你能上我的床人家能上我的床吗?眼下商业局的人都在戳我的脊梁骨了,如果我把工程给你做,那我就得像你的前岳父一样被“双规”了!宋旦搔着后脑勺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这样,我真蠢!他苦着脸说,我的工程队半年都没接到工程了,红,你一定得帮我!张红冷若冰霜地说,你只要跟珠玛离了婚,还会少你的工程吗?主管工业的林县长是我的干爹,你想想全县工业系统有多少工程要上马呀!听了张红的话,宋旦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里说这娘们真的厉害,看来我得尽快跟珠玛离婚了。

宋旦和女商业局长的暧昧关系传到了珠玛的耳朵里,她伤心得哭了,他原来一直在骗我!她想不通他把她带来这里,口口声声说爱她,但结婚不久就背叛了她。在伤心绝望中她想到了善解人意的王贡,她心想得跟他好好谈谈,如果他真心爱她的话,那么她就跟薄情寡义的宋旦离婚,再和真心爱她的王贡过日子。她郁闷无聊之际刚想找王贡来聚一聚,没想到王贡就上门来了,他手里扬着一个塑料袋说,珠玛,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了?珠玛跑过去就抢,原来是一件漂亮的比基尼泳装,她嗔怪地说,傻瓜,你咋送我一件游泳衣?王贡笑嘻嘻地说,外面花园里阳光灿烂风景如画,咱俩去游泳池唱一出鸳鸯戏水多有诗意啊!珠玛嘴一撇说,去你的,谁跟你鸳鸯戏水呀!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欢天喜地地去了卧室换了泳装出来,她对王贡说,我游泳时你只能在边上看不能下来,你不答应的话我就不去游泳了!王贡点头如鸡啄米,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王贡贪婪地盯着身着比基尼的珠玛,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乐不可支地去了花园里的游泳池。正午的阳光很猛,一池碧水波光粼粼,珠玛小心地用手拭了一下水温,水不冷不热温吞吞的正好,她轻轻地滑入水中,溅起几朵漂亮的水花。水不深只到她的腰际,她嘻笑着水里翻滚,把修长性感的腰身尽情显露出来。

珠玛不会游泳,她们那儿的大山里没有可供游泳的地方,只有一条清澄的溪水,还有一口半人深的水潭,在闷热的夏季,夜深人静的时候,珠玛约上几个女孩子,她们采一些香气馥郁的野花和香草投入澄清的水潭里,然后她们脱得一丝不挂下到水潭里戏水,在月光如水的深夜,她们宛如一群放荡不羁的妖冶的女妖。她们之所以在深夜成群结队去潭里戏水,是因为一入夏那条溪水就被那些光着屁股的男孩子霸占,等他们玩够了玩累了回家睡觉了才能轮到她们女孩子。珠玛从小就有一个念想,在炎热的夏季如果能有一处给自己戏水的地方,不用再躲避那些野蛮的男孩子,那该有多好啊!如今虽然有了专供自己戏水的豪华的游泳池,但不知为啥她反倒没了游泳的兴致,天气渐渐转热,她没有去自家的游泳池里游过泳,今天如果不是王贡送给她一件漂亮的比基尼,她也提不起游泳的兴致。

她在温暖的水里尽情舒展着身子,如同一尾色彩斑斓的鱼儿,漾起一片细碎的浪花。这时王贡突然麻利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像猛虎扑食一样向珠玛压了过去。沉浸于往事中的珠玛忽然意识到了身边的异常,她刚啊了一声,王贡就将她拥入怀中,哧啦一声扯开了她身上色彩斑斓的比基尼,狂暴地动作起来……此时,别墅的大铁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多日不曾返家的宋旦阴着脸走了进来,他径直穿过一片繁茂的绿竹林,来到了游泳池边。王贡慌忙丢开珠玛,爬出泳池把衣服往身上套,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宋旦指着珠玛骂道,贱货!我在外面给你挣钱你却在家里偷情,你他妈的给我滚!珠玛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哇的一声哭了。

宋旦终于如愿以偿跟珠玛离了婚。他早已做了手脚转移了名下的那点财产,因而珠玛离婚时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珠玛住的那幢别墅也是宋旦租来的,租期只是一年,也就是说珠玛只能在那幢别墅里住到年底就得搬走。那时珠玛并没有感到彻骨的悲伤,她心想宋旦你要离就离了吧,反正你已经不爱我了,我还有爱我的王贡呢!珠玛离婚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王贡打电话,她要王贡早点知道她已经跟宋旦离了婚,日后她就可以和他相亲相爱形影不离了。但是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对方总是关机,一丝阴影悄然爬上了心头。第二天珠玛什么也没做,依然不屈不挠地拨打王贡的手机,对方依然是关机。她忽然想起王贡曾经说过,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专门为你开着。她终于意识到王贡是有意在躲避她,他为啥要这样呢?珠玛蓦然想到那天在泳池边的事,当宋旦来到时,王贡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大摇大摆地离开,一点儿也不惧怕当场“捉奸”的宋旦,而宋旦也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对跟自己妻子“私通”的男人拳脚相向,难道宋旦和王贡是串通一气……一念及此,珠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离了婚的宋旦踌躇满志,比买彩票中了奖还兴奋,他就要和商业局长张红结婚了,那该是何等的风光啊!有了当商业局长的张红,他就算接不到工程,光凭着她的关系做些生意,还不是赚得盆满钵满?有了握有实权的张红,他就能像以前那样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呼风唤雨了,他的屁股后面就会跟着一群阿谀奉承他的狐朋狗友了,那种美好的感觉自从当县委书记的前岳父被“双规”后就烟消云散了!这个婚离得好哇,他为此沾沾自喜,正所谓一箭双雕名利双收啊!今天是星期天,张红知道他跟珠玛离婚了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她叫他中午十二点去她家,她在家里等他。宋旦显然是迫不及待了,他想早点儿去张红家,和她一起分享心里的快乐。他知道张红星期天是要睡懒觉的,他看了一眼手表正好九点,他知道此刻她还没有起床,便上街吃了早餐,还给张红买了她喜欢吃的豆浆和肉饼,喜滋滋地向她家走去。

张红住在城里最好的花园小区,虽然只是一套三房二厅的房子,但装修得极其豪华。张红的儿子在北京上大学,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宋旦常常去她那儿幽会,张红便给他配了钥匙,这样出入方便不用麻烦张红给他开门。他抑制不住心里巨大的喜悦,开门时握钥匙的手都有些抖了,进了客厅,他知道张红还没有起床,就径直推开了卧房门,床上有一黑一白两具肉体正在气咻咻地交欢,那具又黑又胖像猪一样丑陋的肉体就是张红的干爹就是主管工业的林县长。宋旦脑子轰的一响,张口结舌木在了门口,这时恼羞成怒的张红厉声斥喝,滚!你给我滚出去!

宋旦手里的豆浆和肉饼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马掉头冲出了张红家。一出门口他就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蹲在地上就伸长脖子呕吐来,把早上吃的一碗豆浆和三个肉包子吐得一干二净。

 

那天下午我下班后闲来无事,就去逛新华书店,往回走的时候我在珠玛家附近的大街上遇见了好久不见的珠玛,她虽然衣着考究,但脸色腊黄神情呆滞,双手抱着一个茶色的玻璃瓶,满腹心事地走在大街上。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反应,不知是她没有听到还是她不屑和我打招呼,我就独自走开了。我边走边想珠玛今天是咋的了?难道她和宋旦吵架了?蓦地我想起了她手里抱着的茶色的瓶子,那种瓶子一般是用来装农药的,我在家里见的多了,难道珠玛买了一瓶农药?我心里一紧,赶紧掉转身子向珠玛家跑去。

我来到她家的大门前,铝合金的大门没有锁,我轻轻一推就进去了,里面是一个花园,有青翠的竹林,有绿油油的草地,有假山凉亭,穿过花园就是一幢住宅楼,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珠玛,心想冒然闯入人家的住宅被人误会了麻烦就大了,便高声喊道,珠玛,珠玛你在家吗?我喉咙都喊哑了还没有人应我,就不顾一切地上了楼,刚上到二楼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我循着农药味来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门前,心急火燎地敲了几下门,大声喊珠玛,你没事吧?里面没有反应,我用手一推门居然开了,浓浓的农药味扑鼻而来,我看着见珠玛睡在床上,装农药的瓶子碎在了地上,我冲进屋子抱起珠玛就往楼下跑,刚出她家的院子就有一辆载客的三轮车驶来,我忙截停抱着珠玛坐了上去。好在珠玛家附近就是中医院,三轮车一停我就抱着珠玛冲进了急诊室,经过抢救珠玛没了生命危险,但要住院治疗。住院要交一千元的押金,我身上只有几元钱,就央求急诊室的医生帮我看着珠玛,我这就去拿钱。我跑回宿舍拿了银行存折,在附近的工商银行取了一千元钱,就向中医院飞奔而去。到了医院办妥了住院手续,珠玛住进了内科病房,她的情绪很不好,不愿吃药只是一个劲地哭。我想得让宋旦来陪陪她,他来了或许情况会好一些,就算是吵了架他们也是夫妻呀。我就小心地说,你把宋旦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打电话让他来陪你。不料珠玛闻言止住了哭泣,她大声冲我说,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这才知道珠玛为什么要自杀了。

宋旦和她离婚了,那我只有通知她娘家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有责任通知她的亲人。好在我修路的时候知道天风关大队会议室有一台老式的手摇式电话机,我的笔记本上记着电话号码,我忙跑回宿舍翻出了笔记本,跑到邮局往天风关大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打通了,有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听口音不是马卓的父亲,我就问对方是谁?他说是大队会计。我就把珠玛的事讲给了他,让他尽快通知珠玛家里。打完了电话我就又回到中医院,那时珠玛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病房的雪白的天花板,像是在想着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我不敢打扰她,就静静地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的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去医院食堂买饭,有米饭有面条有包子,我买了一份面条和几个包子来到病房,我说,珠玛,咱们开饭了。她只是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就又掉过头去看着她的天花板了。我想扶她坐起来吃饭,但她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吃饭。尔后我就劝她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就劝她再大的事也没有吃饭的事大不论发生了多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再说,我说得口干舌燥唾沬星子飞溅也没能劝她吃下一口饭,那一刻我沮丧到了极点。这时我的肚子倒真的饿了,便不再劝她了,风卷残云般把饭菜一扫而空。

我想今天珠玛的家人就是接到消息也赶不到了,因为晚了就没有开往县城的班车,他们明天早上坐车来县城,最快也要在中午才能到达。今天晚上和明天早上珠玛身边不能没有人,她连饭都不吃一口,说明她的情绪还很坏,还没有从自杀的阴影里走出来,这样很容易出事,我知道有很多陷入困境的病人都是在医院跳楼自杀的。病房里共有两张床,珠玛住了一张,另一张空着没有病人,这样就更容易出事。我给一个护士说明了情况,让她帮我看着珠玛,我回了宿舍一趟,让同事第二天帮我请假。晚上珠玛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夜深了,她没有再看她的天花板了,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我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坚持不住的时候便伏在床沿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我猛然惊醒,一看床上珠玛还静静地睡在那儿,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一晚上我就这样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去,一会儿又从睡梦里惊醒,还好珠玛一直静静地睡着,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早上我去食堂买了豆浆和肉包子,回到病房我跟珠玛说,来,喝点豆浆。我昨晚守了你一夜,你再不吃东西就太对不住我了!

珠玛就哭了,她哭着说,你为啥要救我呀!我是一个坏女人,你让我去死吧!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心里一喜,只要她开始说话了我就能充分发挥我的口才劝慰她了。我说,珠玛,你不是一个坏女人!如果你是一个坏女人的话就没人爱你了。

珠玛哭着说,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爱我!

我说,马卓难道不爱你吗?你跟宋旦走后马卓差点把自己醉死了。他对我说他一直爱你,无论如何他都等着你!

珠玛哭得更厉害了,她边哭边说,我对不起马卓,我是一个坏女人!

 

珠玛的母亲是中午赶到医院的。她一来就哭,边哭边唠叨着什么,她的话地方口音太重,又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我就有些听不清了。我心里对她很有意见,怎么一来就哭啊,你就不会劝一劝女儿,珠玛的情绪刚有些好转又要被她哭坏了。还好,珠玛的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并没有影响到珠玛的情绪,她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想珠玛的母亲大老远赶车来到医院,肯定还没有吃午饭,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不知道医院饭堂还有没有饭卖,我就跑去食堂问了一下,还好有没卖完的饭菜,我买了一份米饭回来给珠玛的母亲。她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点笑容来,说,你救了我女儿,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说着她就要跪下给我磕头。我忙把手里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一把拉住她,不要这样说,我去你们那儿修路时你们也帮了我很多忙,现在我帮一下珠玛是应该的!我拿过饭盒递到她手里,说,阿姨,先吃饭吧。她点点头,接过饭盒吃了起来。

珠玛的母亲来了,我就不用在医院守着珠玛了,也该回去上班了。我向珠玛的母亲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安慰了珠玛几句,就回酒店上班了。

第二天我抽空去医院看望珠玛,没想到在医院门口遇到了马卓,他忧心忡忡地在医院门口走来走去,好像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他一看到我就像遇到救星一样扑了过来,急吼吼地说,珠玛咋样了?她住哪间病房?

我说,你放心,她已经脱离了危险。她的母亲陪着她。

他说,你也是去看她的吧?咱俩一起去。

我站着没动,我在想珠玛的情绪还没有稳定,马卓这时候去会不会对珠玛造成刺激?

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马卓显然是急不可待了,他上前一步攥住了我的手,焦急地说,走吧!

我挣脱他的手,冷冷地说,珠玛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她的情绪极不稳定,你现在去会让她受到刺激加重病情的!

马卓说,那个城里男人伤害了她,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爱,我要给她送去我的爱,我要去拯救我们的爱情!

马卓说得合情合理,我不由得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们一起去。

珠玛的母亲看见我和马卓来了,慌忙站起来说,你们来了。随即走出了病房。珠玛靠着床头坐在床上,一看是马卓来了,捂住脸就哭了。马卓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急得直搓手,我用眼光示意他去安慰珠玛,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慌忙上前坐在了床沿上,轻言细语地说,珠玛,我来看你了!没料到珠玛哭得越发厉害了,她边哭出边说,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可怜我!马卓急了,他一把抓住珠玛的手说,珠玛,不要哭了!我是真心的!珠玛就使劲把马卓往开推,她边推边哭着说,你走,你走呀!

我心里一紧,想不到珠玛如此固执,这样下去马卓就吃不消了,我得去劝说珠玛几句。我刚要走上前,只见马卓疯了般把珠玛抱在了怀里,他声嘶力竭地吼道,珠玛,我爱你!我要带你回家!

珠玛不再挣扎了,她把头埋在马卓怀里呜呜地哭了。

我悄然退出了病房,轻轻掩上了门。

有了马卓在医院陪着珠玛,我就放心了,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医院了。我想只要马卓医好了珠玛心灵的创伤,她很快就可以痊愈出院了。

几天后我又遇上了马卓,他背着行李,看样子是要出门远行。我大为诧异,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他日夜思念的珠玛,却为何又要抛下她独自远行?

马卓看出了我眼里的困惑,叹息一声说,珠玛走了。她说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她的父母亲,她说她没脸回去了,就去了南方打工。

我数落他说,你真蠢,你不要让她走嘛!

他沮丧地说,珠玛怕家里人着急,让我回去告诉她父亲就说她没事了让他们放心。谁知我再回到医院时她已经走了。她母亲告诉我她去了南方打工。

马卓突然咧嘴笑了,他自豪地说,珠玛说我是最好的男人,是最值得爱的男人!

我问他,你要去哪儿?

他说,我也去南方打工,我要去找珠玛,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珠玛!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在蒙蒙细雨里,我望着马卓背着行李匆匆行走的身影,心里不禁一软,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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