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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鱼 之 死

发布于:2007-07-09 18:2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汤以方

 



 

 

 

一阵剌痛,穿入我的上颌。完了,我知道我被钩住了。

我上下翻腾,拚命想挣脱这该死的钩子,可是越挣越疼,一根细细的线紧紧地把我牵住,怎么也挣不脱。

在我翻出水面的那一刻,我看到有几个人影在欢呼雀跃,狂喜不已。我听见一个尖溜溜的声音在边上咋咋呼呼地狂喊:“钩住了,钩住了,不要让它跑了……。”

我还听见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在说:“别急,别急,是条大家伙,慢慢地遛,等把它遛累了,肚皮朝上了,它就跑不掉啦……。”

妈的,真是阴险至极!

其实,我早就体验过人类的凶残与奸诈,但是我不愿意相信那些事实,我一直在相信人间有善良与真诚的存在。然而今天,我却再次看到了这些以作贱我生命为快乐的人们的嘴脸,这让我内心悔恨不已: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好意?我为什么要吃那条虫子,不,是那条蚯蚓?他们用奸诈的手段引诱我上钩,原来就是要置我于死地。我以前是有过教训的,也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忠告,但我还是上了人们的钩,我真的是浮浅无知啊。可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愤怒地冲出水面,想甩给他们几个拳头,但是我奈何他们不得。

我还想挣扎,但已力不从心,尽管岸上的人害怕我会挣断钓线逃脱,放慢了使力,而我却只剩下被人牵引着游移的份了。

我记不清这种“拔河”僵持了多长时间,终于,我耗完了我所有的最后一点点力气,我不得不放弃求生的欲望。在迷迷糊糊之中,正如那个老家伙所言,我是肚皮朝上向死猪一样被拖到岸边的。

一只抄网向我罩来,将我捞上了岸,几只手按住我,从我的口中摘去钓钩。此时,我不想再去挣扎,我任凭人们的摆布,我知道那样一切都将是徒劳,我现在只想减少一丝丝肉体上痛苦,在我有限的生命时光里多一份安详与平静。

我吐了一口鲜血,溅脏了那个堆着满脸横肉,呲着鬼牙坏笑,人们叫他局长的男人衣襟。

 

 

我被装进一个专制的,十分结实的网子里,然后被啪地一下扔进一个黑色轿车的后车厢。网子里原来还有两个被早先钓到的稚气未脱,不谙世事的小鱼,我不认识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刚才我被扔进车厢的时候,它俩被我压到了身底,正在痛苦地呻吟。我翻了翻身,把它们挤到一边。我已没有心思顾及它们的哭喊,我只是呆呆地想着我自己的孩子,还有那些在我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宝宝们。

我探探头向外张望,一抹如血般的残阳映红了无边的天际,诺大的水面在微风的吹拂下粼光闪闪,景色特别的美丽。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家园,是我曾经欢乐过、生长过的地方,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将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家园,离开那些和我朝夕相伴的亲人,踏上一条不归路。此时我想哭,我真的想哭,可是我还是强忍住了泪水。人为财死,鱼为食亡,“人”生自古谁无死?我绝不会为我今天的死亡而感到羞愧和耻辱,不是说“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吗,何况我是死在一个局长的手中,我有什么遗憾的!……。

我不愿意再胡思乱想,失去水的环境憋得我喘不过气,粗硬的鱼网捆得我浑身难受,我动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

这时,我听到一个十分熟悉又感觉陌生的声音在不停地寒暄:“哎呀,任局长,您怎么还客气呢?钓条鱼吃算什么?这是小意思,您就把这塘子当作是自己的,随时来钓都行,您以后一定要经常来玩!啊!……”那语气相当地卑躬。

哦,对了,对了,这是我主人的声音,我真是差一点未听出来。

我的主人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长相憨厚的五十多岁老头,他平时很少讲话,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一般也只是吹一声口哨,敲几下铁箱,偶尔嘴里会嘟嘟囔囔地哼叽几句我们根本听不懂的歌谣,以至我一直认为他为人比较木讷。他很关爱我们,从不舍得别人伤害我们,有几次有人想来偷钓,都被他不依不挠,狠狠地训跑了,但是,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我寻思着主人的态度:自从我们来到这个池塘,他一直对我们不薄,每天都会定时喂给我们饲料,给我们增氧,还给我们防病,可谓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满池塘的鱼都从心底里尊敬他、感激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个伟大的、无私的、可爱的好人,我也正是从他的身上转变了对人类的看法,体验到了人类之中存在的善良,相信了人类固有的正直与纯真。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我的主人也会这样奴颜婢膝、献媚讨好,出卖自己的良心,我更没有想到过我居然就是他认识、巴结局长的工具。

我就这样被免费送给局长大人了。不过也好,其码这样让我摆脱了在市面上被公开展览,受蝇叮日晒,被人称斤算两,讨价还价之窘迫,因为我已经受到过一次这样的耻辱。

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我的主人之所以慷慨地将我拱手送人,大概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人家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想我的主人当初能够收留我,养育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苟活到如今,也应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当义无反顾,绝不能忘恩负义。想到这里,我突然释去了对主人的一切误解和不满。

我要走了。我翘翘头,想和主人握手话别,说一声尊重,道一声再见,可是主人根本对我不予理会,我大声地喊着主人的名子,但主人仍旧自顾地在那里点头哈腰,对我的呼叫丝毫没有入耳。

突然,车厢门被重重地关了起来,我眼前一黑,顿时间限入了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

 

 

汽车在晃晃悠悠之中开动,一会升高,一会降底,一会左拐,一会右串,弄得我心里十分难受,直犯恶心。我在黑暗之中摸不清方向,也不知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那里。

和我同入网笼的两条小鱼还没有学会说话,他们只知道在黑暗的恐惧中呜呜地啼哭,这么幼小的孩童也不放过,真是作孽。我在心里恨恨地诅咒,可是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的命运是鱼?我轻轻拍打着这两个孩子,哄着他们别哭,有了我的抚慰,他们很快安静下来,躺在我的怀中慢慢进入了梦乡。这时除了隐隐听到的汽车引挚声,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还有偶尔擦过的汽车喇叭的啸叫声,一切都已趋于平静。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开始想想自己的心事,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了。

我本来是一条河鱼,出生在一条水清草肥的河流之中,我的童年是在欢快、幸福的时光中度过的。那时,我们无忧无虑,自由地出入家园、嬉戏打闹、靠自己的劳动采菱吃草,捕虫捉虾,日子过得虽辛苦道也富足。我的家乡是十分美丽的,蓝天之下白云飘飘,碧水之上莲花朵朵,两岸垂柳依依,水边芳草青青,不时会有蜻蜓、小燕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我多想在这里生活一辈呀。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景不长,不知那来的一股恶水彻底破坏了我的家园。我记得那一次,这股水五颜六色,恶臭无比,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好多鱼虾不是被当场毒死,就是失明失聪,落下了残疾,但是我却福大命大,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那以后隔三差五,不时会有小股脏水从上游下泄,我的家园,水不再清,天不再蓝,草不再绿,花不再红,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灰灰蒙蒙,万物难生。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限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凄苦悲荒之中。

此后,厄运接踵而来,那些要吃我们肉的人们不是用炸药对我们爆炸,就是用河罾对我们拱抬,不是用迷药给我们下毒,就是用地笼给我们设置陷井,丝网、旋网、拦河网一起上阵,围追堵截,巴不得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结果害得我们是东躲西藏,日夜不得安身。眼看着我的家人亲友一个个被生擒活捉,死于非命,我真是心如刀绞,欲哭无声。我常常会在梦醒的时候感叹:谁叫我们的命运是鱼呢?!

我在惶惶之中,一天天侥幸地活着,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捕获的命运。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正在觅食的我隐隐看到一只小船在向我们靠近,一团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映照出两张面目可憎的脸,我认识了那是白天被水上警察驱赶过若干次的“厚皮”。当时,他们恬不知耻地给那些警察递烟点火,作揖打弓,想在这片水域中电些鱼虾,卖些酒钱,遭到了严辞拒绝,现在他们一定是想剩黑夜之机偷袭我们。不好,我转身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吸力罩住了我,我只觉得浑身一麻,顿时便失去了知觉……。

那次,我并没有死,只是被强烈的电流击昏神志,出现了短暂的昏迷。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和许多大鱼小鱼们一起被那两个家伙摆上地摊,在任人挑选,幸运的是我遇到了我们池塘的主人,他并没有要吃我们的意思,他把我们买回去,立即投放到他包养的鱼塘之中。

这是一方并不很大的池塘,尽管没有我原来生活的河面宽阔纵深,限制了我活动的范围,但是这里却有增氧机、有夜间照明、有池塘主人的严密守护和两只狼犬的日夜巡逻,鲜有外来的侵犯和人们的打扰,可谓是治安环境良好,社会秩序井然。在塘底,生活着许多我们的同类,我们之间和睦地相处,鱼来鱼往,嬉戏玩耍,好不热闹。我们享受的是供给制,每日会由主人定时定量地喂给我们饲料,从不需要我们去觅食劳作,真正是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定生活,不到一年时间我就被养得膀大腰圆、膘肥体壮。我常常在夜深鱼静的时候,回忆我的过去,思索我的一生:是啊,我的生命历程经历过许多的磨难,甚至面临过多少次死亡的威胁,但是我能从一个清苦的河鱼过上今天人人羡慕的富足的池鱼生活,一切都应该感谢我的池塘主人。谁说“人间没有真情在”,我的池塘主人不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改变了对人类的看法。

我本无什么雄心壮志,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妄想野心,更无过高的“人”生奢求,我本以为我已经找到了生命的归宿,能够在这个池塘中安享一生,可是……。唉,算了,人有旦夕祸福,我知道我的生命将要从此划上一个句号,我所设想的一切生存形式与美好未来都将是白日做梦,我决不会还有继续逃生的希望和再次生还的可能。

我要死了,嘿嘿,我的生命将要终结,我很快就要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了……。

我不怪那个钓我的局长,我也不怪池塘的主人,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自己,谁叫我的命运是鱼?还有,谁叫我不长记性,贪吃那条虫子,不,是那条蚯蚓的呢?

我不愿再想,疲劳与颠簸让我头疼难忍,我要睡一觉,我必须得睡一觉,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清风把我吹醒,来到局长家住的小区时,已是华灯初上。他们打开车厢,把我们拎出来,由那个身材干瘦的司机提着一路小跑,先行送往局长家。局长在后边慢悠悠地度着四方步,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和行人左右招呼,那神情十分地得意夸张。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区,院内花红柳绿,路旁灯光迷离;远处,一幢幢高楼在夜色的掩映下,神秘而又雄壮;近处广场上,有一拔人在我根本听不懂的音乐声中正手舞足蹈地扭着屁股,那动作跟我们平时划水的姿势好象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在左侧的一间廊亭下有几个人正说说笑笑地朝这边张望;右侧的草坪上,有一只白色的哈巴狗在几个小朋友的戏逗下狂奔乱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城市的景色,当然也将会是最后一次。真是五光十色,歌舞升平,与我的家园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城市生活?!我贪婪地流目四盼,可是脚步匆匆的司机早已将我们拎进了小区中央的一栋楼房。

楼梯中十分安静,静得我只能听到司机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和那气吁吁的喘息声。我数不清他是爬了十几级还是二十几级台阶,我们终于被拎到了局长家的门厅,随着一阵悦耳动听的铃声,一位看起来雍容华贵,气质不凡的女人打开了房门。我猜想她一定就是局长夫人了,我抬抬头很想多看这女人一眼,可是司机并不理会我的心思,他对这个女人只寒暄一句就径直把我们送到了厨房。

我静静地躺在厨房的水台上,我边上的那两条小家伙不知是已经死去,还是仍在熟睡之中,此时已没了一点声息。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了灶台一角的案板,还有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这把菜刀在窗外夜色的笼罩下,散发着冷冷的寒光,直向我剌来,我知道这些将是杀戮我们的断头台和刑具,一会儿,一场血腥惨剧将在这里上演,一条鲜活生命将要在这里消失,想到这里,我深身顿时毛骨悚然。我再也不敢往下想象了……。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但我还是能够隐隐听到客厅里边的声音。一会儿,我听到了司机向那女人的道别声,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局长进门后的开怀大笑声,接着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发出的娇嗔声、与局长的窃窃私语声和似语非语的咿咿呀呀声。我屏住呼吸,想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猜想他们一定不是在说我的话,他们没有必要回避我,我已是他们案板上的肉,他们有什么好怕我的呢?果然,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他们就如何吃我,是红烧,还是清蒸,是先吃头部,还是先吃尾部开始大发议论。说实话,我真想他们永远都商量不出结果来。

我在静静之中等待死亡的来临,耳中嘀嘀哒哒地响起了近似马表的声音,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在用分秒来计算了,我由生以来第一次经受着时间带来给我的痛苦和煎熬。

突然,厨房的灯亮了起来,随即,那个女人来到了厨房,只见她定了定神,用手轻轻地捋了捋流海,接着扎起围裙,卷起衣袖,解开鱼网,毫不犹豫地将我拖到了案板之上,右手迅疾地操起那把寒光闪闪的菜刀上下比划着开始对我下手—— 

刚才进门时,我曾对这个女人产生过好感,但匆忙之中我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现在我和这个女人相距咫尺,可谓是零距离接触了,我终于得以仔细看清她的容颜:

这是一个皮肤白皙,长相富贵,看起来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妇人,一颗淡淡的美人痣悬挂在她细嫩的下颌之上,为她的美丽平添了几分姿色,安逸的条件和富足的生活留住了她青春的脚步,岁月刻在她眼角上的仅有的一丝皱纹也被她巧施黛得以完美掩饰。

这应该是一个慈爱善良的女人,我绝不相信这个女人会是刽子手,我更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个女人的屠刀之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本能地扭动着身子,试图把这个女人吓退或是从这个女人的手中挣脱,但是我的反抗无济于事,刚才那只温暧纤细的手突然间已经变成了坚硬的钢铁一般紧紧地按住了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人们都说女人的心是水做的,最容易感化,我死死地盯着这个女人,从眼角流出一丝绝望、乞求的泪水,祁盼着奇迹的出现,可是这个疯狂的女人已没有了丝毫一点的怜悯之心,她早已用锋利的菜刀划开我的肚皮,手法熟练地扯断我的肚肠,掏出我的心肺,取出了我那些正在孕育还未来得及分娩的孩子。接着,她将手伸进我的口腔,抠掉我的鱼腮,快捷地用刀背刮去我身上的一片片鱼鳞,……。

 

 

死了!就这样,我死去了。案板上躺着一具鱼的尸体。

我已经不再感到痛苦与难受,我只是感觉轻飘飘地找不到自我。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表情木然的女人将已经不再属于我的那个鱼的尸体一块块剁碎,然后放入烧得通红的锅中红烧。朦胧中我好象还闻到了这些尸体被煮熟后散发出来的香味。

女人将这些烧熟了的尸体盛入一个很大的盘中,端上了饭厅的餐桌。局长已经端坐桌旁,他打开一瓶陈年老酒,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乐滋滋地享受着美味。局长的边上,坐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这是局长的女儿,她并没有动筷,她只是在呆呆地望着这盘香喷喷的鱼肉出神。突然,她指着一块黄亮亮的东西问:

“爸爸,这些都是鱼籽吗?”

局长说:“是呀”

孩子说:“那它会生出很多小鱼吗?”

局长说:“是呀”

孩子说:“那我们不是一下子就吃了很多小鱼吗,鱼妈妈一定会哭吧?”

局长说:“这个,……”

孩子说:“那我们还是把这些鱼籽放回去吧”

局长:“……”

局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沉思着,好久没有回答孩子的话。

我望着小姑娘,她那张童稚而又天真的小脸上正闪动着一双疑惑而又不解的大眼睛。

我向小姑娘身边飞去,想去亲亲她那可爱的小脸,可是我怎么也靠近不了她。我感觉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感觉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召唤着我,让我无法抗拒。

我慢慢地飘出窗外,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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